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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海琳娜·伯克利希篇(2)

作品名称:献给二十岁的礼物      作者:凯勒      发布时间:2019-09-11 23:06:01      字数:19677

  那是细雨连绵的下午,关了灯的室内与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一样昏暗,或许因为雨天,街上行人这两天比平常少了很多。克鲁索先生坐在窗边,皱眉翻了一整天进货单,海琳娜也在柜台上趴了一整天,清晨窗外下着小雨,中午停了一会儿,但没多久雨点又洋洋洒洒起来。
  要不是她拉开灯提醒克鲁索先生时候不早了,他一定能看到晚上。克鲁索先生终于收起进货单,海琳娜等这一刻等了好久,她一直盯着杉木盒消磨时间,好奇里面装着什么。
  相比店里最值钱的钢琴,克鲁索先生更看重它,这或许也是他一时兴起。他是喜欢一时兴起的家伙,就连安排她在面包店工作也是。
  那天很突然,仿佛一切顺理成章安排好了。海琳娜抱着纸箱站在孤儿院门口,川流不息的人流中,一只温暖的手拉住了她:“你想来我这儿工作吗?”
  海琳娜扭头看见戴着白围裙,顶着长筒帽,大腹便便的络腮胡男人。她知道他是对街面包店店长,克鲁索·贝克尔,她曾在楼上隔窗看过他在店里忙碌的身影……虽然海琳娜至今不清楚克鲁索先生为什么选她做服侍生,面包店明明不缺人手了。
  他的回复每次都不同:“那天出门偶然瞥见人海中不知所措的你,我就觉得你绝对是糕点界百年一遇的天才。”
  抑或:“面包店除了麦香点缀,还需像花儿一样散发芳香的女侍生,海琳娜绝对是最佳人选。”
  这份工作没想象中那么轻松,她起初以为只需为顾客端茶倒水、打扫桌面和地面卫生,但克鲁索先生的要求远不止这些。
  有次楼上的科莱茵太太,突然到店里向克鲁索先生求助,海琳娜那时正在擦桌子。
  克鲁索先生会婉拒科莱茵太太吧?海琳娜心想,面包店每天都很忙,他肯定没空帮她吧?
  “对不起,科莱茵太太。”他为难地摸着头,“你肯定想不到店里有多忙……”海琳娜早想到了。
  科莱茵太太一时不知所措,热情的克鲁索先生从没拒绝过任何人的请求。
  “但一切在可控范围内,我想海琳娜很乐意帮你。”他笑着将海琳娜拉到身旁,“她是新来的。”
  克鲁索先生爱说这句话,一切在可控范围内,海琳娜不知听了多少遍,她不清楚克鲁索先生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他人。
  “那太好了!”科莱茵太太拉住她的手,“海琳娜,真是人如其名!克鲁索,你怎么不早说店里来了个漂亮姑娘!”
  她被克鲁索先生骗了不止一两次,以至于她每周都要帮舍夫尔小姐照看牧羊犬;隔壁裁缝店的施耐德先生只要有时间,就会请她到店里当模特;周一到周五下午她还要帮玛亚小姐照顾波蒂,波蒂是个鬼灵精怪的男孩,至少她来时,波蒂总是很乖……
  克鲁索先生还给她讲过一个故事:“我有一个朋友是莱比锡当地小有成就的商人,但他在小时候却从未崭露过从商这方面的天赋。”海琳娜很聪明,她知道克鲁索先生这句话的意思,他其实想说那个朋友并不聪明。“他的家庭并不富裕,我后来甚至在想他是不是继承了某位远房亲戚的遗产。直到我十年前遇到他,我们已经有十五年没见过面了!我们在靠湖的小酒馆聊了整整一天,我那时才明白一个道理。
  “有一年他们镇上的农场遭了火灾,大火一夜之间把农场烧个精光,海琳娜,你要知道那可是他们的全部财富。”克鲁索先生严肃地说,“我的朋友很幸运,他父亲刚好前一天把谷物和牲畜全卖到了城里,但其他人没那么幸运。生活简直把他们逼上了绝路,但他父亲那时站了出来,他几乎把所有钱分给了受难的人。我朋友起初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这么做,直到他们挺过那一年,镇上多了很多生意很好的酒馆和餐馆。他父亲刚好那年去世,没留下什么财富。没了父亲的收入,家境每况日下,他母亲后来带着他妹妹远嫁到了慕尼黑,他当晚决定在院子里一棵树下结束前途灰暗的一生时,有人拦下了他。
  “那是他父亲曾帮过的人,那人帮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他得到了份稳定的工作。再后来他用四处筹到的钱买了片农场,他负责为镇上的酒窖和餐馆提供材料,日子一点点好了起来,他娶了位贤惠的妻子,还生了个可爱的女儿。他说他永远记得父亲决定分钱的下午,这是他父亲留给他最宝贵的财富。”海琳娜好像明白了什么,怪不得舍夫尔小姐每天下班都会来店里请她喝茶聊天,施耐德先生偶尔就送她几件针织帽或羊毛衫,玛亚小姐陪波蒂看马戏团表演也会带上她……
  克鲁索先生喜欢给海琳娜讲饱含哲理的故事,但除了桌上那个木匣子。海琳娜但凡提起,他就会掩饰过去:“谁都有视若珍宝之物,近在咫尺还不够,只有亲眼看到它在身旁时,你才安心。”
  “海琳娜,你能去清点下面包吗?”克鲁索先生叫醒了发呆的海琳娜,这是他今天第三次让海琳娜清点它们,他上午还亲自清点了几次。
  海琳娜有点不耐烦,但她答应了,她可不想再看克鲁索先生如坐针毡下去了。
  “剩下的面包撑不了几天了,孤儿院和公寓那边的货不能断……”克鲁索先生皱眉望向窗外,今天又有几家从昨晚关门后就再没开过,“如果搞不定面粉问题,我们也离关门不远了,但我相信一切会在可控范围内,海琳娜。”
  海琳娜清楚他在安慰自己,但现实不太乐观,面包要供不应求了。面粉厂的车三天没来过了,店里的面粉快用光了。海琳娜给他们打过电话,但没人接。她不得不承认他们是故意的,她有次上班路上看到了那辆车,它正靠在另一家面包店门前卸货,她向克鲁索先生隐瞒了这件事。
  他们一定觊觎克鲁索先生才出此下策,她心想。
  海琳娜还记得丽蓓塔夫人昨天下午的登门拜访,她刚进门就把二十马克塞到海琳娜手中,这让海琳娜有点不知所措。丽蓓塔夫人说她只想来买点面包,海琳娜这才松了口气。克鲁索先生面包店的面包供不应求后,很多人迫不得已选择了别处的面包店,但机器做的面包实在坚硬。
  不到一日就没人再愿买账,她别无选择下想出这个办法,五马克足够支付三枚面包,更何况她只想换五枚面包。
  “丽蓓塔夫人,我们绝不会坐地起价。”她拒绝了这天大的诱惑,她知道克鲁索先生也不会允许她这么做,“这是我们的失职。”她从货架上取下两枚面包,送给了丽蓓塔夫人。
  “我们还剩六十枚面包。”
  “这还远远不够,我们每天要……”
  “向孤儿院供给二十枚。”海琳娜说,“还要向公寓供给十二枚,剩下要对外出售。”
  “没错。”克鲁索先生靠在柜台前,“我们至少能撑到明天,如果一切在可控范围内,海琳娜。”
  “克鲁索先生。”她咬咬嘴唇,“我们或许可以省下供给公寓的面包。”
  “说说理由?”
  “公寓现在只剩我、克莱尔小姐和哈德莫先生,其他人不知道去哪儿了。”海琳娜以为他知道这些,“克莱尔小姐有咖啡就够了,哈德莫先生也不在乎早上有没有面包吃。”
  哈德莫先生不介意,但克莱尔小姐不行。海琳娜早想好了,她打算用别的面包搪塞过去,这样克鲁索先生就能多撑几天了。
  “如果这是真的。”她这两天难得见克鲁索先生露出微笑,“你可帮了我一个大忙!”
  海琳娜点点头:“我一定会尽快解决那边问题!”克鲁索先生信誓旦旦,“海琳娜!我保证!”
  她没撒过谎,但她很想帮克鲁索先生,她不确定这个谎言能撑多久。看克鲁索先生又充满干劲的样子,海琳娜抱起挂牌,想出门喘口气,这时一群不速之客闯了进来。
  他们是早上敛尸的士兵,海琳娜认出了袖章,她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他们一进门就朝货架走去,随手拿起面包塞进嘴里,那可是她想方设法为克鲁索先生存下的面包!
  “谁会吃犹太人的东西?”士兵将面包扔到地上,所有人哄堂大笑起来,仿佛海琳娜和克鲁索先生不存在般,“你们看昨晚那场电影没?”
  他们在说英法人为纪念一战拍摄的战争纪录片,海琳娜还知道狡猾的英法人根本不是为了纪念战争,而是为了蒙羞德意志。克莱尔小姐邀请过她很多次,但都被婉拒了。克莱尔小姐不思考这些,反正她不介意英法俄的用意,她单纯为了顺应潮流。
  她不想看这部片子,因为美国总统威尔逊在演讲《十四条和平宣言》那段情节中,每一幕给到在家抱着孩子、等参军丈夫回来的德国女人的镜头都能戳痛她的心,她们可能还不知道自己丈夫战死疆场的噩耗,她们是无辜的,她们的孩子也是,孩子们不该从小就失去了父亲。
  “我还记得有个片段。”他们没有荣辱感吗?海琳娜心想,他们可是保卫德意志的士兵啊!那名士兵眉飞色舞地对同伴说,“英法矮子的飞机袭击民船那幕,机枪把犹太人的船打得支离破碎。犹太胖子趴在浮木上躲避枪林弹雨的样子,像极了屠宰场一只只嗷嗷待宰的乳猪。”
  海琳娜没听过这幕情节,她不知道士兵为什么确定那是犹太人的船,这时门口又进来名士兵。
  他淋了雨,金色短发和黑色军装都湿透了。他没走过去和士兵畅谈那场电影,明明触目惊心的桥段,在他们口中却变成了笑话;他从面包架前走过,这让海琳娜对他产生点好感。他或许进门前就留意到了钢琴,他目的显然,走到琴前坐下了。
  舒缓的旋律在室内流动起来,她紧张的心情平稳下来。他弹的是《致特蕾莎》。海琳娜知道这首曲子,她听过两次。一次在她十五岁生日那天,查理斯太太带她去了自己房间,算作为海琳娜的生日礼物,其他孩子可从没有过这种待遇。第二次听这曲子是在海琳娜工作的第二天,克鲁索先生一早为她准备了惊喜,是一块手表,克鲁索先生那时还信誓旦旦地说,海琳娜以后每天,每月和每年都会有惊喜……但那群士兵似乎不太欣赏这曲子,前奏响起,士兵们在朝他翻白眼。
  “我们今天歇业了。”海琳娜心急如焚,克鲁索先生杵在原地,而货架上的面包越来越少了。总有人该做些什么,她将挂牌放到脚边。梅尔小姐这时一定也会这么做,海琳娜心想,也许他们不是蛮横不讲理的家伙,“如果想买面包,你们可以明天来。”
  如她所愿,钢琴声戛然而止,士兵们探出头将惊讶的目光投向海琳娜,他们不再破坏了。海琳娜回头望向克鲁索先生,她以为克鲁索先生会夸她几句,但他正惶恐地看着她。
  脚边的挂牌被围上来的士兵用力踢到一旁,她连连后退,直到背靠坚硬的柜台,她已无路可退。她在光亮被迎面围来的士兵遮住前明白了:她没制止他们,反而激怒了他们。她以为克鲁索先生会像过去替她解围,但他的眼神在告诉她:她这次只能靠自己了。
  “你看到她脖颈儿项链上的那枚宝石没?”离她最近的士兵突然转头对后面的士兵说,“在面包店打杂的下人怎么有钱买宝石?”
  “该不会是偷的吧?听说最近总有不翼而飞的宝石……”后面士兵说,“我今早还看到有人从堵水的井里捞出不少金器银器呢……”
  “看来你还是个小偷呢!”她面前的士兵突然举起手,海琳娜连忙蹲下身,将头埋在双臂中。
  “啪”的一声在耳边乍响,海琳娜全身颤抖了一下,却没感到疼痛。微微抬起头,她透过缝隙看到有人拦住了士兵,士兵悬着的手掌狠狠拍在了那个人手臂上。
  她以为是克鲁索先生救了她,但那个人是弹琴的男孩。
  “拜尔·桑治上校……”明明是对上级的称呼,却满满的冷嘲热讽,士兵甩着手掌。
  原来他叫拜尔·桑治,海琳娜趁他挡住了士兵,偷偷侧挪几步,士兵迅速缩回手。
  “看来拜尔·桑治上校清楚该做什么了。”店内回荡士兵的笑声,他们围在拜尔上校身旁,似乎发现了更有趣的事,“让我们看看懦夫会怎么发火?”
  拜尔上校一言不发,他放下手臂,那一下可不轻,海琳娜看到他的手在颤抖。
  “拜尔上校,你不会对这个女孩儿一见钟情了吧?快把你的枪拿出来吓吓她!”他们笑着说,“真想不通克罗南中将为什么提你为陆军上校,没了费舍·海伯纶小姐,你什么也不是。”
  费舍·海伯纶小姐是谁?海琳娜盯着大男孩愈来愈红的脸颊,她好像明白了。
  “够了!”那名字仿佛是点燃拜尔上校的引线,他的怒吼震住了士兵和海琳娜,“我们不是来刁难柏林市民的。”
  “拜尔上校居然谈起任务来了?”士兵们面面相觑,又一同捧腹大笑起来,“如果不是你接二连三放走安娜·莱耶斯,我们也不会做这苦差。”
  看来士兵经常冷嘲热讽他寻得心理平衡,就像她过去在孤儿院,其他人对她那样。所有人都望着默不作声的拜尔·桑治,士兵以为他会辩驳什么,这样才更有趣。
  “取笑懦夫一点意思没有。”他们渐渐失去兴致,闹剧结束了,大家都累了。
  “你的雨衣呢?拜尔上校……”目送士兵陆续离开面包店,海琳娜大概猜到了什么,“要不然拿上我的伞吧……”
  “对不起。”男孩留下二十马克后,冲进了雨中的街头。这好像是他全部存款了,他刚刚翻了好半天口袋,才翻出来这二十马克。
  “海琳娜,对不起,我在他们面前无能为力……”克鲁索先生欲言又止,“人活一辈子难免要怕点什么……我以为事情不会失控到这种地步……”
  “没事,克鲁索先生,我只是想为面包店做点什么,没想到被我搞砸了。”她苦笑着说,克鲁索先生这两天够疲惫了,她不忍心让他再为自己担心。
  她还没找机会向克鲁索先生道歉,他也不见了踪影,木盒子也一起消失了。她起初以为克鲁索先生只是离开几天而已,直到第三天面包店被士兵挂上停业的牌子,她隐约感到不安,里面有几副熟悉的面孔,她看到了拜尔·桑治上校。
  她又等了一天,克鲁索先生仍杳无音信,她坐立不安起来。海琳娜问过克莱尔小姐,但她似乎刚得到克鲁索先生不见的消息。哈德莫先生每早依旧在擦杯子,然后坐下来喝咖啡和读报。他看起来还不知道这件事呢,海琳娜打消了问他的念头。
  她那天几乎跑遍了整条街,问过所有可能认识克鲁索先生的人,但他们除了摇头,什么也不知道。哈德莫先生或许留意到面包店关门了,他及时为海琳娜找了份新工作——整理公寓杂物间,和克鲁索先生一样,他明明能独自应付,但还是交给她来做了。
  海琳娜还没来得及为突如其来的变故松口气,德国又发生了件大事。
  十一月七日的电台,播报员字正腔圆地播报一名犹太青年的罪行——他闯进了德国驻巴黎大使馆并对三级秘书恩斯特·冯·拉特的腹部连开三枪。这是条急报,她那天中午正坐在餐厅里和哈德莫先生下棋喝茶。她一点不担心大使秘书的生死,她满脑子都在想克鲁索先生会在哪儿?但哈德莫先生听后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急忙拿起椅背上的大衣夺门而出,嘴里还嘀咕着:“坏了,坏了……这下可坏事了!”
  她不清楚哈德莫先生在担心什么,但次日清晨走到窗前,街上的人鱼龙混杂起来。士兵在柏林市民中哀悼大使死亡的噩耗,他们更刻意注重散播这件事是由犹太人做的,他们在挨家挨户门窗上,贴上各种各样反犹情绪的传单与口号,情绪显然比上次还要高涨。
  这份危险已迫在眉睫,她幡然醒悟,柏林的十一月注定是多事之秋俨然成为事实。
  记得十月末某日清晨,海琳娜穿了件黑白条纹衬衫,外搭一条黑色蕾丝花纹的吊带短裙,这是海琳娜最能拿出手的衣服了。她拿着瑞秋的信,按照约定出现在查理斯太太面前。
  查理斯太太还是老样子,无论白天,晚上,天气晴朗,或是阴雨,她只穿件棕格子亚麻连衣裙和白围裙,摆出一副尖酸刻薄的样子,穿梭在孤儿院各楼层的走廊中打扫卫生。海琳娜以前总认为查理斯太太根本不会笑,她直到现在才明白查理斯太太只有这样才能镇住那群调皮的孩子。
  查理斯太太或许没想到能再见海琳娜,她先是一阵惊愕,紧接对杵在人群中的海琳娜笑了笑,那是见到惊喜的笑容。但海琳娜不理解之后查理斯太太脸上一闪而过的愁容,好在最后落在她脸上的是发自内心、欣慰的笑。海琳娜见过这种笑容,是在莉莉安婚礼上科莱茵太太含泪的笑,但她没想到今天也能在查理斯太太脸上见到。
  “海琳娜。”查理斯太太将扫把靠在墙边,她难得停下工作,“我们有段时间没见面了,你最近怎么样?”她用围裙擦着双手,习惯性想为海琳娜整理上衣,才发现海琳娜的上衣足够整洁。
  海琳娜望向一旁路过,在走廊追逐的孩子们身上:“我只知道现在比过去自由多了。”他们险些撞到海琳娜。
  他们有新面孔,海琳娜也见到了熟悉的面孔,所有人都长大了。
  克里斯在楼梯口被孩子们团团围住,曾对红发女孩唯命是从的家伙。他会装作若无其事与海琳娜擦肩而过后,突然从后抓住海琳娜的长发,然后用藏在袖子里的剪刀剪断几束。他喜欢看海琳娜面红耳赤的样子,也喜欢看海琳娜浑身泼满脏水的狼狈……亦如过去的红发女孩,克里斯如今也活成了那副模样。
  克里斯发现了海琳娜在盯着他看,他对海琳娜笑了笑,或许他以为这个漂亮的金发女孩儿看上了他。他显然没认出海琳娜,海琳娜本想上前和他理论几句。但她很快又遏止了这个想法,克鲁索先生说过:犯错的人都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如果执意纠结对错,那将永无止境。
  海琳娜也有错,她也许不该藏在阴暗的角落,或许他们真想和她交朋友呢!她不擅长表达感情,之前甚至连微笑都做不到。
  海琳娜也许也没错,她经常无意听到孩子向查理斯太太抱怨:新来女孩儿的父母根本不是战死的士兵,她凭什么和我们受到同等待遇?
  孩子们起初只在走廊嘀咕海琳娜是怪人。发现她不在意,他们开始在房间议论纷纷,甚至有人在她面前扬言:“我敢打赌海琳娜是私生女,只是母亲被玩腻后,就没人愿养她了。”
  查理斯太太说过,她是在阿尔布雷希特王子街发现的海琳娜。她那时还小,查理斯太太发现她时,她正抱着团脱线的红色毛线球,在人潮中泣不成声。查理斯太太抱起海琳娜前,竟没人驻足安慰这个与父母走散的小女孩。她那天跑遍了挨家挨户,却连海琳娜父母的影子都没找到,她无可奈何只好把海琳娜带回孤儿院。而刚到孤儿院,海琳娜什么也不肯说,她一直哭着重复一个名字:“海琳娜·伯克利希。”
  她记不清这些了,仿佛一切没发生过。谣言是红发女孩捷拉——坚信“只有坏孩子才能吃到糖”的家伙传开的,她从来没说。但一味容忍并没换来应得的尊重,他们愈演愈烈,处理海琳娜与其他孩子的矛盾很快成为查理斯太太每天最头疼的事,她最后不得不把海琳娜和其他人隔开。
  这未尝不是好事,海琳娜安慰自己说。每个晴朗或阴雨的清晨,她晨起推开窗户,伴随清新晨风的扑面而来,她往往有种如获新生的感觉。对镜子整理衣服时,轻挑的纱帘还不时触抚她的双颊。
  她住在外墙爬满藤蔓的公寓第五层,房间只有半间阁楼大小。查理斯太太说这里过去是杂物间,就连那张快散架、坐上去咯吱响的床也是刚搬进来的。环境不乐观,但至少下雨天不会漏雨。
  还好屋子外有阳台,栅栏外茂盛的橡树遮不住清晨第一缕日光。如果愿意,她可以轻而易举探出半个身子摘到碧绿的树叶。晨曦会透过稀疏枝叶投下光影,就像公园夏日湖面潋滟的波光。
  无论清晨抑或傍晚,柏林街头总车水马龙,笛鸣与人潮喧闹此起彼伏。
  清晨骑自行车送报刊的工人从不会准时将报纸送到孤儿院,似乎有意而为。当自行车停在孤儿院门口,工人的态度就会变得恶劣。
  “有人教他们读书写字吗?”工人将报纸狠狠扔在门口台阶上,还不忘大喊几句。
  “别这么扔了!”打扫二楼走廊的查理斯太太撞见这幕,总会放下手里活儿朝工人怒吼。
  即使隔着两层楼,海琳娜也能想象到她气急败坏的脸。
  不久后悠扬稚嫩的童声会从公园传来,附近教堂的唱诗班喜欢早上在湖畔练习合唱。面包店八点半准时营业,浓郁的麦芽香随即弥漫到整条街道,她在五楼也能闻到淡淡香气。她想尝尝它,可这念头刚出现就会被打消。她知道查理斯太太只要在孤儿院一日,她就不可能出去一步,尽管她与街道只有一墙之隔。
  “每个人都是被单独锁在房间里的小孩,”她在旧日记扉页写道,“明明他们手里拿着可以打开其它房门的钥匙。”
  “海琳娜,那些事都过去了。”查理斯太太尴尬笑着,“我当时的确不该把你和其他孩子隔开,但你和他们没完没了的争执让我头痛了很多夜晚。”
  “的确,成年后我才知道自由不需要别人给予和操控。”海琳娜现在不怕她了,“就像你两年年前把我赶走一样。查理斯太太,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真想不明白,你明明早就能把我从这里赶出去,这样你还能省下很多麻烦,不是吗?你为什么偏偏要等到我成年?”
  被赶出孤儿院那刻,她第一次感到不安的恐惧,就像迷途异地的旅客,她抱着装满衣物的纸箱站在人流不息的街上。相比痛恨查理斯太太的无情,她对日后生活的恐惧更占上风,迷茫如潮汐层层而至,这远比在孤儿院被红发女孩欺负可怕,她后来才知道这种感觉叫什么,它叫孤独。
  海琳娜说完这些心情无比舒畅,就连窗外阴沉许久的天空都明亮许多。
  “海琳娜,我的义务是保护你到成年,而不是一辈子。你总有一天要一个人生活,去面对一切,但这一课你在这里永远学不会。”
  “是吗?查理斯太太。”她以为查理斯太太还在为过去的执迷不悟辩解,“那些你曾偏心的家伙会不会回来拜访你?”
  望着哑口无言的查理斯太太,海琳娜将双手环在胸前,看来是没人,查理斯太太的报应来了。
  “那是瑞秋的信?”短暂沉默后,查理斯太太看到她手中的信,“太好了,我以为你没收到。”
  “如果不是为了瑞秋,我的确不会回来……”她脱口而出。
  她离开后再没见过瑞秋,直到那天收到瑞秋的信。克鲁索先生说它来自对街的查理斯女士,她拆开前还在想:查理斯太太为什么不亲自把信交给她?
  她很快想到原因——她搬离后就再没联系过查理斯太太,也算“邮局”的面包店成了查理斯太太最后的希望。
  起因是住在公寓的两人因一见钟情相遇,又因没彼此的联系方式失之交错。
  男方是画家,擅长速描,久不见心上人后,他萌生一个想法:或许他可以将女方的速写与他对女方的思念而作的诗寄存在街上每间商店中。
  他希望有朝一日当女方再次经过这条街时,店主能凭画像将画与诗交给女方。
  长期的等待,终有一日有人敲开了画家的门与心扉。
  画家问她如何寻到信时,她依偎在画家怀里说:“我在这条街游荡好多天了,直到临走前面包店店长叫住了我,他将画与信都交付了我。我一直在犹豫中徘徊,理性每次都比冲动略胜一筹。直到收到了你的画与信,那些等待都是值得的,还好我没错过你。”
  很多人半信半疑,就连一向相信克鲁索先生的海琳娜也是,她问过克鲁索先生事实是不是这样,但他总笑着不说话。不过面包店能让茫茫人海中,被命运错开的人再度重逢,那就一定有所意义。久而久之,它成了大家的邮局。
  瑞秋寄给她的信,查理斯太太接手后就没希望她能收到吧,毕竟她离开后就杳无音信了。
  她独自漂泊了一年,期间没向孤儿院寄过一封信。她找不到寄信的人,甚至寄给查理斯太太,用来说明近况生活的信。在查理斯太太眼中,她可能早搬离了柏林并在其它城市开始了新生活。
  信的内容一如瑞秋般简单明了,生日那天,她想见一眼海琳娜。
  “尽管是这样,能再见到海琳娜,我也很开心。”查理斯太太说,“瑞秋好久没见到你了。”
  沉默不言的人换成了海琳娜,她不知道查理斯太太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开心。
  “瑞秋这孩子在你离开后变了很多,或许与你相处久了,你的优点,她没学到什么,她偏偏学到了你的固执和……不太合群。”查理斯太太苦笑着。
  “瑞秋总问我你的近况,她以为我们还有联系,就像过去离开这儿的孩子,他们会把近况写成信寄给我,但你没有。我知道你是很自立的孩子,即使不需要我的帮忙,你也会处理好一切。”
  “查理斯太太……”她想说些什么,却始终哽咽在喉。
  “我明明对瑞秋说过,信即使寄出去了,你也不一定能收到,可那孩子很固执呢。”查理斯太太说,“没办法,我只好硬头皮去做。我以为你搬走了,但看来你并没离开柏林,真是太好了。”
  “查理斯太太……”她欲言又止,“你变了好多。”她还是鼓起勇气说出来了。
  “人难免会变,但我从未变过,海琳娜。你长大了,我过去不得不扮演严肃的查理斯太太,监管你们的生活,但现在我要扮演知心的查理斯太太,帮你们分担生活琐事与烦恼。”
  “接手孤儿院事务前,我以为自己能成为一名舞台剧演员。海琳娜,你知道我们不该耽误别人……”查理斯太太哽咽起来,“时间过得真快,我还没和别人说过这些呢。”她又笑了起来,但海琳娜知道她是强颜欢笑,“我很擅长伪装,海琳娜,只是你从没看出来,也许我伪装得很好。”
  她望着查理斯太太没说一句话,那十分钟很漫长,就像她过去做完所有工作,把椅子搬到窗前,望着车水马龙、人流不息的街头,过完一整天那么漫长。等太阳坠落城市间,在天边留下一道火红余晖,那一天才算真正过去了。
  “瑞秋的房间还是过去那间,不过我希望你能陪瑞秋一晚。你们那么长时间没见面,一定有好多话想说。”查理斯太太说,“瑞秋可是唯一接纳你的朋友,你走后,自然也成了瑞秋最后的朋友。”
  “瑞秋最后的朋友?”
  “不是所有人都会牺牲自己去接纳别人眼中的怪人,”查理斯太太说,“我明明和那孩子说过,和你成为朋友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但她像你一样不听劝。”
  “瑞秋……”
  “她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也许她在坚持自己心中的正义吧?过几天就是她生日了,我想你的出现会是她能收到最好的生日礼物。”
  可昨晚海琳娜彻夜未眠。
  年久失修的孤儿院不比公寓舒适安静,错杂的雨滴跳动在头顶棕红砖瓦上和院后火车站白铁皮屋顶上,松垮的砖瓦不时被积雨冲落到街上几片。
  绵柔的夜雨没停的迹象,她过去常抱怨这份喧闹,足以与院后穿行而过的火车轰鸣媲美。如今它却格外亲切,前几夜的枪响与惨叫在这里悄然无声。
  十一点一刻,她抱着双膝望向窗外,柏林街头安然沉睡在夜雨中。
  熄灯后的房间格外空旷,在水幕上流动的月光映在她的脸上。以往无雨的夜里,她能借皎洁的月光,在窗下读完一本有趣的书。
  环视四周,这里一成未变。梳妆镜依旧置放在窗旁,衣柜中没拿走的衣服散落在瑞秋的衣服中,瑞秋不喜欢的窗纱也没摘下,仿佛她只离开了一天。查理斯太太一定说过她不会回来了,但瑞秋还留着它们。
  她的确没离开过,即使从这儿搬走了,新住所也在对街,同样第五层楼。每日清晨夜晚,她仍会伫立窗前,尽管她现在自由了。
  瑞秋会在她出门前起床,隔在两人间的街道仿佛一面镜子,她推开窗对镜子梳妆打扮时,瑞秋也在做同样的事,但她只会梳理海琳娜教过她的发型。
  查理斯太太不久会将早餐送进房间,她们说不上几句话,查理斯太太就会离开。瑞秋用过餐后,会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书,坐到窗前翻阅起来。那曾是海琳娜的饭桌,直到瑞秋那天下午决定住进来,她望着一片狼藉的桌面摇摇头,她希望海琳娜能收拾一下。
  “但它只是张饭桌,它就应该脏兮兮的。”海琳娜反驳说,“我实在想不到收拾它有什么用。”
  “海琳娜,我们能用它做很多事。”瑞秋很有耐心,“世界上任何一个伟大发明的图纸都是在桌子上完成的,我们说不定也能在上面创造点什么。海琳娜,我们可以在上面写字,读书……你看!它正好摆放在窗前,这里风景很美,我们可以俯瞰整条街道,甚至画出繁华的街景!海琳娜!你不是想出去看看吗?等我们创造出有价值的东西,或者画出惊叹世人的画作,我们就能永远搬出去住了!我们那时不仅能去外面逛逛,还能周游世界……有了钱,我们无所不能!”
  海琳娜有点心动了,但她那时甚至连字都不认识,因为她以前没机会和楼下那群孩子在一间书房上课。瑞秋看出了海琳娜的小心思,她从那日起成了海琳娜的老师,她从一个一个字母教起海琳娜,从读到写,海琳娜没用两周时间就能通读几本童话故事书了。瑞秋后来还教会了海琳娜写日记,这可是海琳娜当初想都不敢想的事!
  海琳娜下班回到公寓,瑞秋会消失一段时间,她知道瑞秋在哪儿:坐在后庭院秋海棠连廊下看日落,这份静谧往往独属于她与瑞秋,她挺怀念那段时光。
  她有天打扫地板时,无意透过窗看到对街出门取报纸的瑞秋,不过瑞秋没注意到她。
  “那个女孩好久没来了。”目送瑞秋回去,她打算继续工作,但克鲁索先生吓了她一跳。
  “真是奇怪的孩子。”克鲁索先生说,“明明很不喜欢面包店热闹的气氛,过去却时常光顾。”
  “她一定对你很重要吧,海琳娜?”克鲁索先生找了把椅子坐下来。
  她低着头双颊泛红,手中的扫把频繁扫动一片区域。
  “在意一个人根本藏不住,”克鲁索先生不会追问下去,他只是咯咯笑个不停,“你的目光会忍不住扑到她身上。”
  语毕,克鲁索先生会走到窗前,若有心事地望着对街。她有时好奇随克鲁索先生视线望去,查理斯太太那时总在打扫二楼走廊。
  “海琳娜,你醒了?”海琳娜回过神,已是十二点一刻。瑞秋穿着松垮的淡粉色睡衣,露出半只肩,像极了海琳娜放在公寓床头的洋娃娃玩偶,她坐在床上望着海琳娜。
  “这几日的夜雨很恼人,”她找了把椅子坐在海琳娜身旁,“对不起,海琳娜,是我任性了,擅自决定让查理斯太太留你在这儿住一晚。”她悄无声息将头靠在海琳娜肩旁。
  “即使瑞秋不对查理斯太太说,我也会留下来陪你。”她本想这么回复瑞秋,说出口时却变成另一句话,“是我太容易被影响了。”她有点紧张,瑞秋的亲昵举动,她有一年多没感受过了。
  瑞秋笑了笑,看来孩子们对柏林危机四伏的现状毫不知情。
  “海琳娜……”
  “瑞秋!”
  短暂的沉默,她好不容易找到话题,瑞秋却抢先一步。
  “瑞秋,你先说!”她更紧张了,她开始困惑过去形影不离的两人,再次相逢却倍感陌生。
  “海琳娜先说吧。”瑞秋摇摇头,“我想听外面发生的事了,海琳娜离开一年多了,我想海琳娜一定在外遇到许多有趣的事,查理斯太太最近都不让我们出门了。”
  时针转到凌晨二时,她此间将这几年的经历向瑞秋娓娓道来。
  成年后的生活并没想象中那么可怕,大多数恐惧还是源自对未知的迷茫。她很快结识到一群可爱风趣的人:面包店长克鲁索先生,公寓管理员哈德莫先生,邻居克莱尔小姐,早起去公园听唱诗班歌声并做祷告,虔诚的基督教徒格兰迪太太……不是所有人都讨厌她,像瑞秋这样愿为她付出的人还有很多。
  面包店不高的薪水除了维持日常开销外,还能留下一笔可观的存款。克鲁索先生总说:“海琳娜,你是美人,但美人也需要工作。只有勤劳的美人才能吸引成功男人与你结为灵魂伴侣。”
  海琳娜习惯了克鲁索先生的幽默,瑞秋却认为这很好笑。
  还有海琳娜刚到公寓和哈德莫先生的误会,她的目光只因好奇在哈德莫先生身上停留了几秒,哈德莫先生就察觉到:“你也觉得我是个长相奇特的怪物吗?”克鲁索先生花了很长时间才解释清楚两人的误会。
  “哈德莫先生后来找过海琳娜麻烦吗?”瑞秋的担心浮于言表。
  “并没有。”海琳娜耸耸肩,屋里的气氛轻松了许多,“哈德莫先生人很好,如果瑞秋有机会见见他,一定会被那一整面墙的口琴惊叹到,他还是个喜欢干净的人。”
  “你们后来能成为朋友真是太好了。”瑞秋松了口气。
  克莱尔小姐教会海琳娜如何打扮会引人注目,哈德莫先生常因此与克莱尔小姐争吵许久,他认为这种美很危险。
  但格兰迪太太和克鲁索先生的消失,梅尔小姐的死,她都没提,还有拜尔·桑治,那位一头金发、桀骜不驯脸上浮着雀斑的年轻上校。
  “瑞秋听我说了这么多,我也想听听瑞秋过得怎么样?”她莞尔一笑。
  扰人心的夜雨愈加绵柔,街道渐渐静谧下来。两人有说有笑将分开后的生活,对彼此全盘倾诉后,海琳娜竟庆幸两人的再见竟恰逢在安逸的雨夜。
  “海琳娜不用担心我,我在这里过得还好。”瑞秋笑着耸耸肩,或许瑞秋能骗过查理斯太太,但别想骗过她。那只是活在别人眼中的瑞秋,她的日记本就摆在书桌上,那里才是她真正的生活。
  她曾在休息日中午见过瑞秋被克里斯和一群孩子逼在走廊角落,克里斯就像过去对待她一样,在成群孩子掩护下,用剪刀将瑞秋的长发修得奇形怪状,他临走前还没忘嘲笑一番无力反抗的瑞秋。克里斯是在报复她,这是他与红发女孩的约定,但瑞秋没说这些。
  “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瑞秋意犹未尽,她将手腕举到海琳娜眼前。
  “我当时可吓坏了。”她望着瑞秋手腕的浅褐色伤斑说,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幕。
  为新入住的孩子举办欢迎会是这里的传统,孩子们眼中与圣诞节等同地位的欢迎会,不过是外界眼中贵族派对般常见。
  置放在毛毯般松软草地上的长木桌,摆满了糕点与糖果,这些是孩子们平日不常见的佳品。
  正值夏日清晨,晨风拂过林荫的窸窣交织蝉鸣,爬满葡萄藤的秋海棠连廊下空无一人,沾有晨露的青葡萄在金光下娇艳欲滴。
  这里难得热闹一次,小孩子在花园里玩抓人游戏,和聚在一起聊天的大孩子不同,他们不关心今天的新朋友是谁。抓人游戏是查理斯太太发明的,这里每个孩子都会玩。相比游戏,查理斯太太似乎把它看作了一项生存技能。她不清楚查理斯太太的用意,但这游戏的确很蠢。
  他们会先规定一个范围,然后在范围里放一些供躲藏的道具,比如坏掉的柜子,堆叠的轮胎和生锈的空铁桶……还有蒙着破床单的人偶架,这是海琳娜无法忍受的道具,她经常因此做噩梦。
  没人喜欢当躲藏者,每个人都争着当寻找者,因为寻找者可以穿上一件看起来很酷的蓝色外套和一顶军帽,而躲藏者往往只能披着破床单,利用道具和时机与寻找者周旋。
  不得不说查理斯太太教得很好,她站在二楼阳台俯瞰一切,几乎找不到范围内的躲藏者。她也是名优秀的躲藏者,因为欢迎会进行到现在,也没人发觉她站在最醒目的位置,没人传达她今日有欢迎会,更没人邀请她,他们明明抬头就能看到她。
  庭院很快安静下来,她知道这是查理斯太太回来了。因为除了查理斯太太,这里没人能让孩子们这么听话,当然那个红发女孩或许也能做到。
  查理斯太太从树下走出来,还好她身后跟着个十岁左右光景的女孩儿,如果是男孩儿,她就更没法想象日后糟糕的生活了。女孩儿一头乌黑披肩长发,纯粹的蓝瞳好奇打量周遭一切,海琳娜喜欢她身上那件棕格子连衣裙。
  “这一切都是为你准备的,我的孩子,瑞秋·莱耶斯。”查理斯太太很少在孩子们面前流露笑意,她此时却低头对瑞秋温柔说道。
  “谢谢您,查理斯夫人,”瑞秋在众目睽睽下有些怕生,“还有大家……”
  没人听清瑞秋说了什么,但没查理斯太太的命令,他们只能站在原地不动。
  瑞秋好久没说话,查理斯太太用余光扫了眼双颊通红的瑞秋,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瑞秋很高兴认识大家,也希望日后能和大家成为朋友,”她重复了一遍瑞秋的话,瞧她左顾右盼的样子,仿佛在期待有人能主动走上前,向瑞秋做自我介绍,但孩子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克里斯?你有话想对瑞秋说吗?”
  查理斯太太的视线落在拼命挤向人群后的克里斯,“克里斯,你平日可不这么腼腆。”
  看来克里斯是不行了,查理斯太太得赶紧找出下一位合适的人。
  “里本?你想认识认识瑞秋吗?”查理斯太太转头对黑发女孩说,女孩显然没想到会被点到名,她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她的眼神又黯淡下来,“你以后可要好好照顾瑞秋。”
  查理斯太太看起来失望极了,海琳娜站在阳台都能感受那种尴尬。
  “捷拉,你有话想对瑞秋说吗?”查理斯太太喜出望外,等了这么久,终于有人主动走上来。
  “不愧是捷拉,”克里斯走到里本身旁窃窃私语,“她总能撑住场面。”
  “瑞秋,如果你听话,我以后会好好保护你。”红发女孩将双臂环在胸前,她嚣张的气焰,仿佛是整个庭院的女王,“如果不听话,你就会成为下一个海琳娜。”
  “你说什么?捷拉。”查理斯太太的脸色十分难看,要不是瑞秋在身边,她肯定会狠狠训斥捷拉一顿,“这里可不允许有人拉帮结伙,欺负别人。”她极力让自己心平气和地说。
  “查理斯太太,你知道我在开玩笑。”捷拉嬉皮笑脸,“瑞秋,希望我们以后能成为朋友。”红发女孩的尾音咬得很重,她瞥了眼查理斯太太身后的阳台,海琳娜就站在那儿。
  “让我们将欢迎会进行下去吧。”查理斯太太或许担心还有不懂事的孩子跟瑞秋开玩笑,她匆匆结束了这个环节。
  后庭院很快恢复到最初的喧闹,孩子们继续他们的游戏和讨论,始终没人走上前和瑞秋说话。
  “孩子们总这样,捷拉喜欢开玩笑,她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查理斯太太牵着瑞秋朝长桌走去,“对了,瑞秋,你父亲最近还好吗?刚刚接你时,我无意瞥见他的脸色不太好……”
  “父亲最近一直那样……”瑞秋支吾着。
  “是因为安娜吧。”查理斯太太感同身受般叹口气,“这种事发生在谁家都不好受。”
  “或许是……”
  “瑞秋,你该体谅你父亲。巴恩·莱耶斯如果把投入工作的精力分家里一半,你母亲也不会每天抱怨他了。”查理斯太太忍俊不禁,“巴恩过去是敢于冲锋陷阵的士兵,现在他又是党派成员,很多人都羡慕他能拥有这样的人生。毕竟人的精力有限,有获得,自然就有失去,他总分不清家里事和工作哪个更重要,但他往往会先选择去工作。”
  “可能吧……”瑞秋低头向前走着,看来查理斯太太比她还了解父亲,他在家中的确遥不可及。
  “我希望你也能成为你父亲那样的人,即使面对众多猜忌威胁,仍不忘初心,坚守本我。”查理斯太太停下脚步,她朝瑞秋微微一笑,“我多嘴了,瑞秋,老朋友重逢难免想聊几句,我太想念巴恩了。”
  “我们欢迎瑞秋,相比这些孩子,这里更是你的家,如果没有巴恩,这里早就是座歌剧院了。”
  父亲没说过这些,瑞秋甚至不清楚他每天忙什么。她只知道有一党在国会异军突起,一发不可收拾后,父亲就开始头疼起来。
  “当时只有我们几个相信他,他总能做出起初令人费解,日后又令人恍然大悟的事。”查理斯太太自豪地说,“他说将这里改建成孤儿院是他一生做过最正确的事,不仅是为在一战中失去父母,而流离失所的孩子们,更是为他自己。”
  “我很想和你聊聊巴恩,但现在不是时候。对了,瑞秋。”查理斯太太好像想到什么,“巴恩说你早上没吃过?你先吃些点心,午饭马上就好了。”
  她牵着瑞秋来到摆满点心的长桌前,桌面满是散乱的糖果,有几块被偷咬几口的糕点,甚至被丢在地上。查理斯太太不禁头疼起来,一群不懂事的孩子趁她没注意,搞砸了这一切。
  “查理斯太太。如果可以,”瑞秋不想让查理斯太太为难,“温一杯牛奶就够了。”
  “我这就找人去热牛奶。”查理斯太太的目光扫过周围每一个孩子,她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她不放心小孩子做这种事,也不想拆散在一起聊天的大孩子,只有海琳娜在阳台百无聊赖……
  “海琳娜!”查理斯太太牵瑞秋朝那儿走去。
  原来她就是海琳娜,瑞秋抬头看着她,她穿件单薄又有破洞的蓝白格连衣裙,面无表情望着楼下的欢迎会,她为什么没来参加?
  “查理斯太太?”海琳娜愣了一下,她以为今天不会有人来找她。
  “你能帮瑞秋热杯牛奶吗?”
  “没理由拒绝。”她消失在窗后。
  “查理斯太太,您为什么要让海琳娜去,而不是别人呢?”瑞秋仍望着那扇窗。
  “其他人都在忙,只有海琳娜无所事事,与其发呆,不如让她为你做点什么。或许瑞秋还不知道,她比较怪僻,这里好像没人愿与她交朋友。”
  “是……这样吗?”瑞秋悄悄把手从查理斯太太的手中挣脱出来。
  “相信我,瑞秋,你日后会慢慢认识到她是个麻烦家伙。”
  瑞秋还是过意不去,她趁查理斯太太不注意,溜进了孤儿院。但她在楼梯转角迷了路,她无意听到两个女孩在墙后窃窃私语,她本想向她们问问路,但她们正在讨论海琳娜。
  “没想到可怜又可恨的海琳娜今天还被查理斯安排做事,真是让人心疼。”黑发女孩笑着说。
  “你小声点。”红发女孩重重拍了下黑发女孩的头,她探出头确定没人经过走廊,才将黑发女孩拉到身旁,“你懂什么,你看海琳娜刚刚积极的应答,你觉得她会不知道查理斯太太为什么要安排她做这件事吗?”
  “为什么?”黑发女孩追问道。
  “显而易见查理斯知道海琳娜肯定不会主动交到朋友,所以她故意安排海琳娜做这件事,就是想让海琳娜交到第一个朋友。你知道凡事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原来是这样。”黑发女孩恍然大悟。
  瑞秋听得一清二楚,她在惊慌中捂住了嘴。
  “我们肯定不会让查理斯的计划得逞,我们必须让海琳娜感到恐惧,直到她放下架子主动向我们认错。”
  “那你想怎么做?”
  “到时候就知道了,新来的不简单,看查理斯阿谀奉承的样子,就知道她不是贫民出身。这正中我的下怀,谁也不想惹自视清高的富人不开心吧?那是自找麻烦,查理斯可不想引火上身。”
  “可真有你的,捷拉。”尽管里本不清楚捷拉在计划什么,她仍赞美着鬼灵精怪的红发女孩。
  “当然!”捷拉得意地笑着,“我们可是全世界最聪明的种族。”
  “那……”里本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我来做吗?”
  “不!”捷拉干净利落拒绝了,“这次我自己来才放心。”
  瑞秋挪到楼梯旁,她只想快点找到海琳娜,她不能让捷拉和里本的恶作剧得逞。瑞秋蹑手蹑脚走下一级台阶,恰巧撞见端着杯子下楼的海琳娜。
  “瑞秋?”海琳娜停在她脚下的台阶,愣了一会儿,“对了,你的牛奶。”她想朝楼上走去。
  “谁在那里!”捷拉与里本异口同声喊道,“完了!有人在偷听我们!”里本的声音在发颤。
  糟糕!两人毫无规律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了。来不及向海琳娜解释,她连忙指向楼下,海琳娜好像懂了她的意思,下了楼。但捷拉与里本离她也一步之遥了,只要再向前走几步,转个身,她们就能看到瑞秋了。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查理斯太太在捷拉和里本走到楼梯口前,叫住了她们。
  好久不见瑞秋,查理斯太太以为瑞秋迷了路,她在路上恰好撞见迎面而来的捷拉与里本。
  “查理斯太太?我们在想该为瑞秋准备什么惊喜。”捷拉随机应变,里本只会在一旁笑着附和。
  “这不是你们的事,你们能和瑞秋成为朋友,我就知足了。”
  “一定会的!”捷拉扯着里本的衣袖,“查理斯太太看来在忙什么,如果不需要我们帮忙,我们就不继续打扰查理斯太太了。”她迫不及待想离开这里。
  “对对对!我们就不打扰查理斯太太了。”里本重复着。
  查理斯太太点点头,捷拉拉着里本差点在连廊中跑起来了。
  “等等。”被查理斯太太喝停的两人吓得不轻,“你们看见瑞秋了吗?”两人不约而同摇着头,“记得下次不要在走廊跑跳!”
  查理斯太太的出现替瑞秋解了围,她站在楼梯口苦思瑞秋会在哪儿时,瑞秋抓了抓她的衣角。
  “原来你在这里,”查理斯太太喜出望外,“海琳娜的牛奶热好了,她在等你呢。”
  走下楼梯,来到后庭院,海琳娜正单手托着杯子站在门前,她在不停换手,那一定烫极了!
  瞧海琳娜的样子,瑞秋差点儿笑出声。她也瞥到了在一旁荡秋千的捷拉和里本,她的笑僵住了,红发女孩和黑发女孩正不怀好意地望着海琳娜。
  “海琳娜,过来吧。”查理斯太太朝海琳娜招招手。
  海琳娜的双眸黯淡无光,她怎么会像捷拉与里本说的那样,她可能只想快点回到安静的地方,继续一个人待着。
  不远处捷拉露出“好戏要来了”的表情,她将里本留在身后,借人流朝海琳娜身后走去。
  “等一下!海琳娜……”瑞秋还没说出口,捷拉抢先一步将脚伸在海琳娜必经之路上。海琳娜全神贯注端着玻璃杯,根本没留意前方路障,她被捷拉向前绊倒。
  热腾腾的牛奶泼在瑞秋手腕上,她摔在一旁石阶前,玻璃杯在一旁摔得粉碎。得逞的捷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挤进在一旁嬉戏的人群。没人留意这些,她甚至没装模作样上前扶起海琳娜。
  “瑞秋!”查理斯太太赶忙跑过去,她蹲下身将瑞秋的手腕托在掌间,通红的手腕满是烫破的水泡。她望了眼忍痛不作声的瑞秋,这种程度的伤口必须马上处理。
  孩子听到查理斯太太的喊叫,好奇聚拢过来。挤在人群中的捷拉坏笑着,没人上前关心海琳娜。她明明被玻璃扎破了手指,鲜血顺她的手指滴在草地上。
  “对不起,查理斯太太。”她好像还没发现自己受伤了,她蹲在瑞秋身旁,面无表情地说。
  查理斯太太急得说不出话,她抱起瑞秋,撞开海琳娜冲出人群。
  “海琳娜,瞧你做的好事!”捷拉对又摔倒的海琳娜说,“第一天就把我们的新朋友烫伤了。”
  全是海琳娜的错,不知真相的孩子臆测到了原委。捷拉永远是对的,她是孩子王,孩子们清楚与她作对会落得什么下场,谁也不想沦为第二个海琳娜。
  “海琳娜,瞧你做的好事,”里本附和着,“我们今天都很高兴,结果现在被你搞得一团糟。”
  捷拉与里本几乎是喊出来的,瑞秋被查理斯太太抱走这么远,她仍听得一清二楚,捷拉与里本是故意喊给查理斯太太听,但查理斯太太不可能没看到这些,她肯定故意在隐瞒什么。
  还在滴血的海琳娜挤出人群,而捷拉与里本仍未善罢甘休,跟在她身后指责她的过错。
  海琳娜受欺负不是一两天了,瑞秋慢慢了解到:几乎每个人都会把脏活累活交给海琳娜做,不仅如此他们还会给海琳娜制造各种他们能想到的麻烦,他们乐于捏造海琳娜与别人的矛盾。
  他们是无辜的,谁也不敢拒绝捷拉的指使,她清楚与海琳娜成为朋友意味与捷拉势不两立。捷拉那几天总旁敲侧击警告她:你最好不要离海琳娜太近。
  只有瑞秋敢对捷拉的威胁视而不见,捷拉才是个麻烦家伙,瑞秋看清了孤儿院里复杂的人际关系。捷拉欺负海琳娜并不只是因为海琳娜的身份和她们不同,她在孤儿院里成立了一个小犹太人联盟,他们歧视并欺负孤儿院里所有的非犹太裔孩子。可能海琳娜也知道这点,瑞秋有天打扫房间,无意看到海琳娜摊在桌上的日记,上面写着:“如果我也是犹太人就好了。”
  瑞秋与海琳娜有一天在洗衣房洗衣服,海琳娜突然抬头问瑞秋:“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朝瑞秋眨眨眼睛,见瑞秋没说话,她继续说。
  “我以为只有帮到那些家伙后,他们才会对我温柔点。”
  瑞秋望着她许久没说话,海琳娜以为多言了,她连忙低头继续工作。
  “海琳娜,其实我也不喜欢犹太人。”瑞秋支支吾吾说,她是犹太人,但她撒了个谎。
  海琳娜可能不清楚犹太人的特征,她只是单纯想和海琳娜成为朋友,至少海琳娜以后不用继续过孤独的生活了,可她之前从没说过谎话。
  “这是我一生说过唯一的谎言。”瑞秋那夜趁海琳娜睡深后,对墙上用粉笔画的十字整整忏悔了一晚,她记得父亲说过,魔鬼撒旦会在夜里撕烂说谎者的嘴,但瑞秋一点都不后悔……
  今晚再见海琳娜,她似乎打开了心门。
  “明明是久别重逢,为什么不聊点开心事?”瑞秋擦了下眼角,好在海琳娜没发现。即使被发现了,瑞秋也准备好两人都用过的理由:我太困了,打个哈欠就会流泪,海琳娜,你知道的。
  海琳娜伸了个懒腰:“瑞秋,你还记得过去总缠查理斯太太,非要她同意你和我住一起吗?”
  “我喜欢海琳娜,”瑞秋抢着说,“姐姐说只有亲密无间的人才会住一起……”
  瑞秋的眼神黯淡下来,“和其他孩子一样,我也害怕黑暗与噩梦。姐姐在时,我才有安全感。直到有一天姐姐突然不见了,但我不相信她会死在那场大火中,她明明那么聪明。姐姐从小就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十五岁那年,柏林赶上经济萧条,姐姐会为街边饥肠辘辘的妇孺,在夜里躲着父亲偷跑出去,给她们送面包和牛奶。父亲知道这些,他只是从来没说。姐姐后来成为了出色的议员,这全怪父亲,如果他当初没让姐姐进共产党,她也不会死在那场大火中。我还记得那天早上,姐姐穿着棕色风衣,戴着向后倾的呢子帽。我睁开眼,她正坐在床头,一如既往清晨,等我醒来,吻过我额头后,她才肯去上班。她和我说,她一会儿要去国会大厦开个很重要的会,但她会尽量早点回来……”瑞秋低下头,“虽然父亲没说姐姐的事,但我知道姐姐即使从火中逃出来,也会被那群人抓住……姐姐消失后,家里也变了很多,愈加不安的父亲迫不得已将我寄养到这里。我起初以为在陌生环境中,我会更害怕,但我很幸运结识了海琳娜。”
  “认识瑞秋也是我最幸运的事。”海琳娜望向窗外,连绵一周的雨,终于有了要停的迹象。
  浑浑噩噩的梅雨季扰得她心神不宁,得知雨快停了,她竟莫名忧心忡忡起来。雨停了,接下来是晴天?还是为筹谋已久的暴雨做接踵而至的准备?从那场雨开始到格兰迪太太的消失,梅尔小姐的死和克鲁索先生至今杳无音信……她已经失去够多了!
  “海琳娜,真不知道这场雨什么时候能停啊……”瑞秋叹着气,“还记得海琳娜一直想要的那幅画吗?真希望以后有机会和海琳娜去趟公园,我好久没感受过日晒和闻青草的香气了。”
  “那是因为瑞秋太会讲故事了,我隔着那幅画都能感受到拂过田野的清风。”那幅画的确成了海琳娜离开前的寄托,它仿佛是狭小屋子通往广阔世界的窗,直到她踩到公园柔软的草地上,她才知道现实远是幻想所给予不了的,“对了,瑞秋,我今年就是在公园过的生日。”
  “真的吗?海琳娜,真希望以后我也能在那儿过一次生日。”瑞秋笑着说,不过她笑得很累。海琳娜能看出来,瑞秋变了,和过去有点不一样了。两人过去在一起的笑是多么纯真,瑞秋会因她吃多桑葚,染红牙齿笑得停不下来,她也会因给瑞秋扎得稀奇古怪的发型在镜子前笑上半天。
  “那当然!瑞秋,你可别忘了我认识梅赛先生呢……”海琳娜突然想起梅赛先生也消失了好多天,或许一切不会太糟,这场风波很快就会过去,说不定格兰迪太太、克鲁索先生和梅赛先生那时就回来了,“瑞秋还有什么需要帮忙吗?”
  “我的确有件事要麻烦海琳娜。”瑞秋望着床头的白枕。
  “对于瑞秋,我可有求必应。”她想好了无论瑞秋让她做什么,她都不会拒绝。
  “海琳娜,请等我一下。”瑞秋跳下椅子,又赤脚跳上床,与将心爱之物藏在枕下的孩子一样,在枕下翻到什么后,她连忙跑回海琳娜身旁。
  但瑞秋仍藏在背后,不肯拿出。它一定很重要,海琳娜心想,是坏掉的玩具?
  “海琳娜可以帮我个忙吗?”瑞秋鼓起勇气说。
  “当然,瑞秋。”看来她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瑞秋将手从背后拿出来,她缓缓摊开手心。海琳娜暗嘲自己的愚蠢,瑞秋怎么可能与其他孩子一样,明明她如此与众不同。
  是一封信,与寄给她的不同。这封信封口褶皱不堪,它一定被拆开又封好了很多次。
  “都怪我太笨啦。”瑞秋坐回椅子上。
  “只是一封信吗?”海琳娜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她以为里面还有什么,比如贺卡……小波蒂每次给她寄信,都附一张贺卡。
  “是寄给父亲的信。”瑞秋点点头,“父亲每年都会在生日前寄来一封信,但今年没有。父亲一定忙过头忘了,听查理斯太太说,柏林最近好像很乱。”
  “明明写给海琳娜的信,我能一气呵成。但写给父亲的信却怎么也写不好,每次将信纸折好放回,我都想把它拆开,理好心绪再添点什么,我的确那么做了。”海琳娜瞥了眼瑞秋,她低着头,“我有好多话想对父亲讲,但我不能这么做,父亲送我出来,一定有所苦衷……”
  “或许他不想因此再失去瑞秋了。”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对了,海琳娜明天就回去吗?”瑞秋缓缓抬起头,她的眸中星光闪烁,“真不知道下次见到海琳娜会是什么时候?”
  “我想带瑞秋回公寓,”她几乎脱口而出,“当然我说如果能征得查理斯太太同意……”
  瑞秋愣了一会儿,她很快熟练给了海琳娜答复:“我能心领海琳娜的好意,既然查理斯太太没提这些,那就一定有不能这么做的理由。查理斯太太比谁都清楚,无论在哪,海琳娜和瑞秋都不能被分开。”
  “是吗?”她想起了查理斯太太前几天说过的话。
  “海琳娜,我没麻烦过人,但这次迫不得已……”瑞秋转过话题,“海琳娜只要把信交给邮差就好,我在上面留了地址。”
  “没问题。”她毫不犹豫答应了。
  海琳娜没告诉瑞秋,她有几天没见到邮差了,她还记得那位爱笑的犹太大叔,他常去面包店做客。信想寄到目的地,海琳娜必须亲自送达。向哈德莫先生请假的借口不难找,只是她没走出过这条街,她担心迷路,不过为了瑞秋,没什么不值得。
  “时间不早了,瑞秋该好好休息了。”墙上的钟,时针不知不觉指向五刻。
  她为瑞秋盖好被子,起身准备离开床头。
  “海琳娜,等等……”瑞秋突然拉住她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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