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野芳踪（十四）

山本从诊室后门出来，还没走到院子中央，猛然听见“嘭”的一声闷响，同时看见实验室内火光一闪，门窗被猛烈的气浪冲开，碎玻璃随即“稀里哗啦”散落一地，火光瞬间即逝，接着从洞开的门窗冒出滚滚浓烟。山本心头一震，第一个意识就是：实验室爆炸了，孩子完了！他几步蹿过去，冒着袅袅的余烟冲进室内，多亏自动消防装置及时扑灭大火，没有酿成更大火灾。但还是烧毁了实验设备，密封舱的玻璃熔化，底座上的扣环和插销完全变形，整个屋内覆盖了一层乌黑的油烟。
令山本大感意外的是，毛头竟然安然无恙！他一丝不挂地站在屋地中央，浑身上下也全是乌黑的油烟，和地面及四壁是一个颜色，只有两个眼珠和牙齿还是白的。山本走到毛头跟前，慢慢蹲下来，迫不及待地把毛头周身上下看了个遍，让他惊讶的是，毛头竟没有一点损伤。他又用两手拍了拍毛头的嘴巴子，急切地问：“毛头，怎么样？没事吧？你的，快告诉我！”毛头愣呵呵地晃了晃脑袋，憨态可掬地说：“我就是吓了一大跳。”
山本站起身，满意地看着毛头：“哟西！”他两眼发亮，显得十分高兴，转身对闻声赶来的老王说：“王的，快领他去洗澡，我要给他全身检查。还有，到夫人那里拿钱，给他买两套衣服！”老王答应。
山本忽然一拍大腿：“哎呀，我的书！”他一边急忙看桌上，一边喊叫：“我的书，我的书呢？”他一眼看见那本载着千古奇方的书虽然外皮已经变得乌黑，但还好端端地放在桌上。他大喜过望地一把抓起书角，意想不到的竟抓了一手纸灰，细看之下才发现那书本已经变成灰烬，但还保持着书本的形状。
山本在懊丧中灵机一动，赶紧对还没走出院门的老王喊：“王的，回来！”老王闻声停住脚，转身走回来：“先生，您还有事？”山本有些焦急地问：“王的，抓药回来的药单，放哪里了？快拿来！”老王看山本急得眼睛冒火，害怕起来：“我……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山本发怒了，凑近老王，脸对着脸：“我，我个屁你！药单——，药单——，放哪里了，你的？”老王被吓得颤抖起来，哭丧着脸怯怯地说：“我，我看抓完药没用了，半道上上茅房，用了。”“啊？”山本瞪大了眼睛，把牙齿咬得“格格”响，指着老王骂起来：“八格牙路！你的，愚蠢的中国人！”老王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他诚慌诚恐地不住点头：“是，是，我愚蠢，我愚蠢……”
山本鄙夷地望着面前这个中国人奴颜婢膝的样子，毫无办法地摇摇头，突然眼睛一亮，一把抓住老王的衣襟，几乎把他从地上提起来，对着那张已经被吓得像老茄子一样又黄又皱的脸喊：“药渣哪里去了？药渣——”老王颤声答：“在这里！”说着领着山本来到院子一角的垃圾堆跟前，指给山本看：“都，都在这。”山本瞪大眼睛看那垃圾，只见一只肥硕的黄色母鸡正领着一群拳头大的小鸡翻腾着垃圾觅食。母鸡用它那强健的脚爪有力地向后刨着，扬起的垃圾成扇面形向身后飞散，时而用它那茁壮的喙向深处翻着，并发出“格格”的叫声招唤它的孩子来享用母亲发现的美餐。那些小鸡都在努力效仿它们的母亲，刨着，啄着，欢快地跑动嬉戏。整个垃圾堆一塌糊涂，哪里还能看出什么药渣！
山本绝望地跺了一下脚，抬头向天：“唉，老天爷，你就这样地捉弄我？”然后对不知所措的老王挥挥手：“去吧！”老王偷看一眼山本的脸色，擦一下额头的汗，领着毛头向院外走。这时，从诊室传出一阵新生儿的啼哭声，山本精神为之一振，缓步向诊室走去。
老王带了钱和洗浴用具领着毛头走上街去，他想先买好衣服，然后领毛头到离街尾不远的太子河去洗野浴。这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街上行人逐渐稀少，斜阳夕照，别有一番景趣。老王领毛头到一处服装店门口停下，看了看毛头说：“你身上太脏，别进去了，在外边等着，我进去买好衣服再领你去洗澡。”毛头答应，老王推门进去了。
毛头闲着没事，站在门前观看街景，转眼间他发现自己也成了往来行人的观看对象，走过的人瞧着他有的皱眉，有的紧鼻子，有的龇牙，有的走过去了还一再回头张望。有一个抱在怀里的小女孩毫无顾忌地当着他的面对母亲说：“妈，他咋恁黑？你看那小鸡鸡！”母亲拍了小女孩一巴掌：“没羞！”光着身子的毛头这时候才有些害羞起来，但没有别的办法，他只好夹紧双腿转过身去，把屁股对着大街。
这时看见从街的一头飞快跑出一个年轻人，衣衫不整，拖着鞋片，双手捂在怀里，慌里慌张地一边跑一边不住地回头，眨眼工夫就钻进街另一头由日本人开的烟馆里。接着一阵凄惨的哭嚎声从刚才那个年轻人出现的街口传来，毛头抬眼一瞧，看见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年老妇女一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边悲切哭叫：“天杀的，我咋生你这个孽种……一天就知道抽，抽……那可是咱一家买粮买米的活命钱呀……”哭着喊着，泪眼昏花，被凸起的路面一跤绊倒在毛头的身后，悲痛得喘不过气来。
毛头虽然年小，但在与师傅混的这些日子里，对这座殖民地城市里的方方面面也算有个基本了解，明白眼前的母子俩这出人间悲剧是怎么回事。看着老妇人悲痛欲绝的样子，他恨不得追到烟馆把那年轻人手里的钱夺过来交给他母亲。说来奇怪，就在毛头这点意念在心里一动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已经身在烟馆里了。看见那个年轻人已经把钱交给外间柜台里收款员的手里，换了一张领烟的卡片喜孜孜地向里走。毛头透过淡淡的蓝色烟雾往里间瞥了一眼，看见室内的许多卧榻上躺着一些擎着烟枪贪婪狂吸的瘾君子。
毛头无暇多看，到柜台内钱箱里抓了一把就往外跑。令他不解的是，柜台里好几个人眼睛都不小，可是竟没有一个人加以阻拦，仍然各忙各的，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一样。毛头急着想把钱交给老妇人，心里这一急，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老妇人面前，刚才的经历仿佛是一个瞌睡之间做的一个短梦。可是看着手里一大把钱，证明又不是梦。
正自己在这懵懵登登的时候，看见老妇人才喘过刚才那口气来，眼犹未睁，又哭嚎起来。毛头走近去用拿钱的手碰了老妇人一下：“老奶奶，别哭了，给你钱！”老妇人听到“钱”，立刻睁开眼睛，看见面前一只小黑手里递过来一大把钱，她伸出双手一把抓过去，再抬头看这给她钱的人。只看了一眼，老妇人便俯伏在地连磕响头，嘴里不住念叨：“谢谢土地爷爷显灵！谢谢土地爷爷显灵……”等她磕够了抬起头，“土地爷爷”已经不见了。
原来，正在老妇人磕头的时候，老王拿着新买的衣服开门出来，毛头迎上去，跟着他洗澡去了。在去河边的路上，毛头暗自琢磨刚才发生的事情，他想起师傅的那本书，想起山本给他喝的那药，还有从密封舱里莫名其妙地到了舱外，难道真的变得像师傅说的那样“弃浊扬清，白日飞升；移精换血，指通苍溟”了吗？如果不是，那刚才为什么念头一动，就到了想要去的地方了呢？毛头就这么走着想着，心里怀着一种既高兴又惊奇，还有点害怕的感觉，不知道这将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后果。这时他惟一想做的，就是再试试自己是否真的具有了那种超人的能力。
一会儿就到了太子河边。这儿是太子河进入城市的入水口，河水从崇山和原野流来，放眼望去，碧波清清，有小鱼在浅水处摇头摆尾地游来游去。河这岸，自然的青石铺就，与一条通往乡间的土路并行，路与河之间有一条延伸很远的原始柳林，柳绿水清，是一处天然浴场，尤其吸引人的，河对岸是大片洁净亮丽的白沙滩，洗浴的人们都喜欢在那儿嬉戏和晒太阳。沙滩过去再远一点是大面积的农田，此时正是绿油油一望无际的青纱帐。极目远望，是如影如烟的连绵远山。因为时近黄昏，河边没有别人，老王选了一处树木稀朗、阳光斜照的岸边，把衣服放在树杈上，对毛头说：“就在这吧。”
毛头儿童天性，见到水格外欢喜，不问深浅，劈哩噗隆就下河，周身溅起雪白的水花。老王连忙阻止：“回来，回来，把身子洗净了再玩！”毛头返回岸边，老王拿起肥皂，给他浑身上下抹个遍，再拿起毛巾从上到下一顿搓，黑水带着肥皂沫流进河里，向下漂去。一共擦了三次肥皂，毛头的身体才完全露出本色，他看见自己水里的影子，更加高兴起来。老王照毛头屁股蛋上拍了一巴掌：“去吧！”毛头顺势跃进河里，在水中翻上钻下，尽情玩起水来。
老王站在浅水里一边看着毛头嬉戏，一边洗着自己的身子，忽见毛头一个猛子扎下去，再钻出水面的时候，怀里抱着一条一尺多长的大鱼，这鱼一半在水里，显得力气很大，摇头摆尾用力挣扎，溅起的水花使毛头睁不开眼，急得他闭着两眼乱喊：“爷爷！爷爷！”老王不会游泳，只能站在原地出招：“把它举起来，把它举起来！”毛头听见喊声，马上高举双臂，把大鱼擎在头上，这招果然好使，鱼离开水，挣扎变得软弱无力了。他满心欢喜地举着鱼踏水向岸边游来，看老王也高兴得像个孩子，自己更开心了。
忽然发现老王神情陡地一变，就觉有一股劲风猛地压下来，接着有两只有力的脚爪“嗖”地一声把自己手里的鱼夺走了，同时听到老王惊呼：“鹰！鹰！”毛头抬脸看天，见一只翼展很宽的老鹰正用两只利爪抓着那条鱼扶摇而上，直指蓝天。
望着这只越飞越高的老鹰，毛头心里一动，暗想，好个坏蛋，来得真是时候，我就拿你试试！于是集中精力，把心思凝成一个念头：我要骑到这个老鹰背上去！这个念头只在脑中一闪，毛头发现自己已经骑在鹰背上，身处万米高空了。俯瞰身下，河也窄了，树也矮了，人也小了，随着老鹰的盘旋，地面在不住旋转。
老鹰不堪重负，慢慢下降，惊怒中回过头来张开带勾的利嘴来啄毛头，毛头慌忙用双手紧抓住老鹰的喉颈，挺直两臂死命撑住，不敢有丝毫放松。老鹰频频甩动头颈，仍无法摆脱紧箍在脖颈上的两只手，情急之下丢掉爪中的鱼，用两只利爪来抓毛头的手。毛头看见那条鱼鳞光闪闪地向下落去，未等鹰爪抓到手，一翻身离开鹰背去追那鱼。在急剧下落中，只听耳边风声“嗖嗖”，地面上的东西迅速扩大，毛头开始害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