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族】飞虹街120号(29)

沈惠枫说：“后来你就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人家一引诱，你就上洗头房去了？”语气责备之中有关心，严肃里面有惋惜。唐晓玲笑道：“我哪儿要谁引诱啊，是我自己跑了去的。我特地跑到他家对面的洗头房里做了小姐，有意让他瞧见。后来又跳了两回槽——我脾气大，容易顶撞人，在哪儿都呆不长——我倒不想报复他了，反正是这么一回事，过一天是一天罢了。”
沈惠枫说：“你呀，你知不知道最好的‘报复’是什么？是你活得体体面面的，比他活得还好。你放纵自己，他就伤心了吗？吃亏的还是你自己呀！”唐晓玲想了想：“您这话不错！他哪会为我伤心哪！”沈惠枫说：“所以说，你不是羞辱了他，反而是耽误了你自己。”唐晓玲说：“他现在听说倒过得不错，不知怎么的，这种料子，居然当保安去了。你说这不是个笑话吗？”
沈惠枫顺口说：“你怎么知道的？看来你还关心他嘛！”唐晓玲不自然地笑笑：“我不是自己打听的，是人家闲聊时听到的。我怎么会去关心他？”她有点发愣：“我也有好长时间没听到他的消息了，不知道他还在不在‘庆丰集团’了。”
沈惠枫正在喝汤，一听忽然呛得连连咳嗽。唐晓玲站起来帮她捶背：“你怎么了？呛到气管去啦？”沈惠枫待咳声稍停，迫不及待地问：“你说的那男的是不是房元元？”唐晓玲重重跌回椅子上去：“你……你认识他？”
沈惠枫脑中一瞬间闪过了她和林建昌送房元元到“庆丰”去的情形。当时房元元还说：“杨科长，我个子比一般人高些，我的保安制服……”杨科长还笑他无谓的担心，说会为他定做。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早已知道悔改的小房，会与唐晓玲有这么深的牵扯。
沈惠枫定了定神说：“房元元是我和林主任送到‘庆丰’去当保安的！”唐晓玲说：“你们送去的？对了，你们是在‘帮扶’他了。”唇边似笑非笑。沈惠枫看着她，记起在房元元被判缓刑那天，唐晓玲在少年法庭门外，曾经满腔怨毒地说过：“房元元，恭喜你啊！”而向来不让人的房元元只是淡淡地说：“谢谢！”
沈惠枫长叹了一声说：“难怪，难怪！”又说：“我和林主任给你们当‘社会调查员’，做调查报告的时候，也是紧紧围绕案情，别的私事就没有多问。真想不到！”唐晓玲出着神说：“你们怎么连房元元也能改变得过来？他这人可难缠了。”沈惠枫说：“是的，房元元一开始可是伶牙利齿，咄咄逼人，还是林主任亲自陪他到劳改农场去见了他以前的朋友……”唐晓玲说：“颜明是吧？也是个人物。”她轻蔑地笑了一笑。
沈惠枫说：“从那以后，房元元就好得多了。”唐晓玲回过神来说：“他在那儿干得怎么样？”沈惠枫说：“不错！小房脑子好使，好人歹人他分得清，保卫科还表扬了他。”唐晓玲说：“这个人，聪明是很聪明的。”沈惠枫说：“他现在做人很规矩了，对家里人也好，工作更是兢兢业业。还不单是认真负责的问题，他是从心里喜欢当保安，感兴趣。”唐晓玲陷入了沉思：“他这样的人真会改好？”沈惠枫不紧不慢地说：“房元元可以，你就不行吗？——你哪一点不如他了？”
唐晓玲侧头朝门外看。她脸上混合着激动、伤感与不甘心。
夜色洇上了灯光，于墨色中兑上了其他复杂的色泽。

京胡演奏着《夜深沉》。
姜敏、黄北明仍在观看演出。一曲既终，众人鼓掌。姜敏说：“京胡跟二胡就是不一样。京胡更脆亮些，精气神儿很足的感觉。”黄北明说：“我一听京胡，就觉得马上该有个花旦或者花脸跑上来了。”姜敏笑了。
主持人说：“下一个节目，古琴独奏，《高山流水》，表演者……”黄北明不等他完便道：“这个好！”姜敏说：“我听过古筝的《高山流水》，很清丽的，一点一点音符像一片一片碧螺春叶子浮在水上。古琴的倒没听过。”
演奏开始。缓慢、迂回，即使最沉重的部分也一样那么从容舒徐，不急不躁。黄北明极轻地说：“用古琴更原汁原味，更有古意。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看了姜敏一眼：“知音难求。”
姜敏不说话，握着乌龙茶的右手微微捏了一下罐子。
此后的节目姜敏一直听得不那么专心。黄北明因为她的不专心也分了心。他既想就这样陪她坐着，坐到永远，又觉得这台晚会实在太长——因为两人之间那紧绷的状态。演出好不容易结束了，乐队首席起身后，观众陆续退场。二人一言不发就到了外面。
姜敏耐不住这样的沉默，便说：“嚯，这么多车。”黄北明听她开口，忙接过去说：“够壮观的！”一边找车一边又说：“这段时间单位里有没有什么事？”他知道这是唯一能调动她情绪的话题。
姜敏此刻却偏偏不在想单位，听了便说：“单位？”黄北明说：“哦，我的意思是说，有没有像房元元那样尽忠职守的好员工推荐给我。”姜敏说：“暂时没有。”内心隐隐有些失望。黄北明说：“怎么了？”姜敏便说：“我是在想，我欠你的实在太多，而且越来越多。在生活上，在工作上，到处都有你的帮助。我有时候简直有点依赖你了。”黄北明喜悦地说：“好啊，这样才体现得出我的重要性嘛！”
黄北明把姜敏送到楼下，说：“我就不上去了，彤彤大概已经睡了。”姜敏也没有虚留，叫他路上小心开车。黄北明笑了笑，开车回去了。姜敏又站了片刻才上楼开门，进门就说：“咦，你还没睡？”
李彤怏怏地说：“睡不着。”姜敏说：“傻丫头，明天你还要上课呢！对了，后天是元旦，明天晚上我们去看章老师。”李彤说：“元旦？”姜敏说：“怎么了？”李彤说：“没什么——万一我明天晚上有事呢？”姜敏说：“有什么事？比上章老师家还重要吗？她可是你的老师。”李彤喃喃地说：“他也是我的老师。”姜敏没听清，说：“啊？”李彤惊觉失言，忙说：“哦，我说没关系，章老师当然第一重要。”
姜敏笑道：“不知道你这鬼丫头又在打什么主意。”走入洗手间去了。


二十二

林建昌、沈惠枫和一位五十来岁的男子——董校长交谈。林建昌说：“请董校长帮帮忙。”董校长为难地说：“这种事在我们学校没有先例。此风一长，后果就难说了。”林建昌有点急了，说：“都是为了孩子啊！王安好学上进，当年要不是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儿，他自己已经考上贵校了！我们不是把个差生硬塞进大学啊！”董校长说：“我知道我知道。”林建昌说：“您要不信，我这儿有他当年的录取通知书。他爸爸一直没舍得扔，一直保存在那里。”把通知书递过去。董校长看看还给林建昌，只笑了一笑。
沈惠枫忖度着董校长的心意，善解人意地说：“我们也知道董校长为难，不过要不是难办，也不直接麻烦您，就先找教导主任了。这事儿只有您能拿主意，王安这孩子也只有您能给他一条真正适合他的自新之路。他以后成了材，不会忘记您的。”董校长说：“我虽然当这个校长，也不是都由我一个人说了算的。这样吧，我下午开个会，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你们看怎么样？”
沈惠枫与林建昌互相望了一眼说：“那就麻烦您了。”
回到“关工委”，林建昌说：“这校长根本没诚意，说是开会，其实还不是怕我们问起来，他好把责任把大家身上推？”沈惠枫说：“这一层我当然知道，可你总不能当面戳穿他，总得留点儿余地。”林建昌说：“我就想不通，这些人怎么就这么冷漠？”沈惠枫说：“你也替人家想想。现在在大学里当家也不容易，他今天答应了我们，口子一开，以后这方面的事他就应接不暇了。在社会上，学校的声誉可能也会受到影响。”林建昌说：“多几个王安，他的声誉就打了折扣了？”沈惠枫说：“在一般人那里，恐怕是有这么个逻辑。”
吴霞、伍永祥、施玉芳都有些沮丧。
姜敏进来问道：“林主任老沈，事情怎么样？”林建昌说：“别提了。”姜敏说：“不顺利啊？您哪儿能指望头一次就成功呢？”吴霞说：“我也这么说呢！林主任，准备哪天再去找他？我也一块儿去。”林建昌说：“不用啦，我就不信攻不下这一关。想当年……”沈惠枫笑道：“好了，老林一提当年，斗志就回来了。”
姜敏说：“下午打个电话问他们会议情况，其实是摸摸底，看他们开了会没有。不管他怎么答复，明儿上午再去。他要是躲着不见，咱们上他家去。态度上咱们客客气气的，精神上可得把他压倒。”说着笑了。
沈惠枫怀揣着这件事回家，神色自然不轻松。见小浩不在家，更添上一重心事。她问小凡：“小浩这会儿该放学了，怎么还不回来？”小凡说：“不晓得，老师拖堂吧？”沈惠枫细想小浩近一段时间的表现，断定他不会乱来，便不再想了，说：“我们晚上做点什么好吃的慰劳慰劳他？”小凡笑道：“他这两天倒真是辛苦了。您一劝，他还真上学去了，把我吓得！”
才说到这儿，小浩开门进来了——以前，由于小凡的坚决反对，一直没给他配钥匙。也是这个星期，沈惠枫说服小凡给他配了一把。
小凡笑道：“回来啦？奶奶正在这儿念叨你呢！”小浩进来，笑嘻嘻地说：“奶奶，小凡姐。”沈惠枫笑着说：“快去洗个手，一会儿好吃饭。”小浩说：“今天吃什么？我知道，奶奶跟小凡姐一定商议了好半天了。”小凡说：“就你聪明。”小浩不无得意：“可不是吗？”跑进去洗手。
沈惠枫向小凡说：“你去烧饭吧——对了，小浩容易过敏，你别放虾米。”小凡提醒她说：“你的腿老抽筋，不是说吃虾米补钙，能治你的病吗？”沈惠枫说：“叫你去你就去。”小凡想想加了句：“那你要买点钙片含含了。”沈惠枫笑了，说：“你在家里时间长了，也像个小医生了。”
小凡下厨房去了。小浩出来，一边拿面巾纸擦手上的水。沈惠枫说：“今天学了些什么？等会儿我听听你的英语。”小浩笑道：“唉，有奶奶这个出过国的大行家，想偷点懒也不行。奶奶，我们口语学的是美式英语，不像你说话还带点牛津腔哩！”沈惠枫笑着白了他一眼：“调皮。”小浩大惊小怪地叫道：“不好，奶奶，你被小凡姐传染，也翻起白眼来了。”
和沈惠枫家里相比，章瑾兰家此刻却更加热闹。姜敏正亮出一袋点心说：“今天是代彤彤谢师恩来了，给你和汉和带点好吃的。”章瑾兰笑笑：“什么师恩，看你说的。”姜敏说：“汉和呢？”章瑾兰说：“出去买点熏烧，知道你们要来，他就说，除了果盘不缺，什么吃的都缺，就出去了。”姜敏、李彤笑了。
一阵钥匙开门的“咔咔”声。姜敏笑道：“说曹操曹操到。”过去开了门。唐汉和后面竟还跟着林建昌、林俊贤、林小勇。章瑾兰说：“你们怎么一块儿来了？”唐汉和关上门说：“我在楼下碰到林主任、林叔叔他们。”林建昌说：“俊贤说怕老同学孤单……”朝林俊贤说：“你到这儿就斯文啦？在家怎么说来着？”林俊贤局促地说：“来都来了，说什么呀？”手上是一大堆吃的。姜敏若有所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