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族】飞虹街120号(19)

门卫拦住他，很神气地说：“找谁？我们这儿是正规单位，要登记的。”林建昌说：“我是‘关工委’的……”话没说完，正碰见方林送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出门。林建昌尚未开口，方林已经抢着过来握手道：“林主任！”
旁边的中年人见方总对这位貌不惊人的老头如此客气，诧异地看着，同时也因为相形之下被方林“冷落”而略感不自在。林建昌向方林使个眼色。方林会意，连忙松开手向中年人介绍：“宁总，这位是‘关工委’的林主任。”指指身后的大楼和厂房：“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一切。”宁总大概不知道“关工委”是什么机构，很敷衍地和林建昌握了握手。方林向林建昌说：“这位是商界的传奇人物宁……”宁总的手机响了。他边听边哼了几声就挂了，向方林说：“方总，我有点事先走，改天咱们再联系，啊？”从林建昌旁边大摇大摆地走过。方林微笑着向宁总挥手。宁总上了自己的轿车，从“梭子”右边擦过去了。
林建昌说：“方总……”方林打断了林建昌说：“您这可是骂我！不是您，我就有今天了？我方林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林建昌笑了：“你现在当老总了，总不能还叫你小林子吧？”方林也笑：“那您直接叫我的名字好了。”林建昌爽快地说：“好，方林，我是有个事请你帮忙。”方林说：“进去谈，咱们进去谈。哦，时候不早了，干脆到食堂里边吃边说。”向大堂副理招手说：“你到食堂，叫留个包间，先把空调打开，预备两瓶啤酒，几个菜。”副理忙去安排。
林建昌看看太阳说：“那我也不跟你客气了，酒就免了，饭桌上我跟你说，顶好今天就能落实，唉，人命关天！”方林说：“走，去食堂！”看呆了的门卫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说道：“大爷您走好，前面那儿有个暗坑。”那一份儿殷勤，只恨不能把自己填到那坑里去。
包间里只有方林、林建昌两人。林建昌顾不上吃菜，一个劲儿地说着。方林向林建昌敬酒。林建昌摇头。方林给林建昌挟菜，亲热中带着恭敬，如同对着个本家长辈。
一直从门外偷看他们的小伙子转过身来，险些儿撞到了送菜的服务小姐。小姐刚要惊呼，小伙子食指封口：“嘘！”两人朝后退一点。服务员说：“你干什么？贼头贼脑的。”小伙子说：“你看这老头是什么来头？方总什么时候对人这么客气过？”服务员说：“关你什么事？闪开，我要上菜呢！”小伙子摇头晃脑地说：“值得研究，值得研究——不会是太上皇吧？”
服务员斜他一眼说：“八婆！”端着菜推门进去，脸上顿时换成春花般的笑容，放下菜盘，轻声报菜名：“松子玉米虾仁。”退出去了。
林建昌说了半天，这时才总结道：“你说这事急不急人？”方林说：“可是林主任，再急也得吃饭。您从一进来就说得没停，我让您吃菜，您嘴上答应，不知怎么一岔，话题又绕回去了。这还真需要点儿技巧。”林建昌笑了：“方林啊，人家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今天才信了。你现在的仪表、谈吐都跟换了个人似的。刚刚你跟宁总打交道的时候我就留意了。”方林微带不屑：“宁总？那是生意上有往来，跟他客气一下罢了。这种势利眼知道什么？我看他临走都装模作样不跟您打招呼，我就想给他个厉害。”林建昌笑道：“犯不着，犯不着。”
方林说：“您吃菜。您看这道菜，是我特地叫他们炒的。尝尝看。”焦褐的松子，金黄的玉米粒，莹红粉嫩的虾仁搭配得当，赏心悦目。但林建昌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方林有点急了，说：“这不成，这菜我是专门做给您的，您要是不多吃几筷，我下次可不上王宣德那儿去买烧饼了。”说着便笑了。
林建昌也禁不住地笑：“好小子，威胁我了，啊？”方林笑着说：“我听了您的介绍，知道王安他爸不容易，才给车间里的职工订了这个做早餐。我答应您的事，可是几年如一日地做到了。您答应我尝这个菜，可没吃上两口。”林建昌被“逼”无奈，只得说道：“好，多吃几口。”嚼了嚼说：“味道还好。不错。”方林自斟自饮说：“您真不喝酒？要不换瓶椰子汁吧？”林建昌说：“不用啦。我有个老毛病，心里一有事，就吃不下东西，更别说喝酒了。”方林说：“您的来意我知道了。这样吧，您给梁主任他们打个招呼，就说小林子最近兼做房地产，资金上不是特别宽裕，但既然是‘关工委’开口，８万元总拿得出来，请他们不要动自己的存折了。下午我让会计去办一下。”
林建昌大慰：“这……这就好了！梁主任他们家里的情况我晓得，也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要帮小丁度难关，没办法中的办法。你帮了这个大忙，他们可就轻省多了。”方林说：“看您说的，没有‘关工委’，方林今天还是个思想消沉、懦弱彷徨、下了岗在家里憋气的穷小子。看不见前途，也不想朝前途看。是您上门找我聊天，谈心，鼓励我，我才有了信心。是您和梁主任给我出谋划策想点子，我才想到利用当年在纱厂工作的旧经验。而且我和我老婆能力有限，脑袋想出水来也只跟人凑到10来万，剩下的钱有您自己的，有您向朋友借的，有同银行贷的，我才有了起家的本。您这可是担了风险的，我要是个不成器的，您就得承担后果。这样的信任非同小可。我谁都不谢也要谢您，您跟谁客气也别跟我客气！”
林建昌剧烈咳嗽起来。方林忙给他捶背。林建昌咳嗽稍停，眼里有泪水：“没事，没事。我有个毛病：一高兴了就咳嗽，好象积在那里的一股子气，‘嗖’地顺下去了，嗓子痒得不行。”方林继续给他轻轻捶着，随意但又含有深情：“您的毛病不少，有开心的，有愁出来的，件件都跟我们有关。”
林建昌从“建发”回来，知道大家都在挂心，开门见山地说：“不辱使命，答应了垫8万。”
施玉芳坐在沙发上，喜容满面：“这下子好，可以先把车弄回来了！”沈惠枫向林建昌说：“赶快告诉伍永祥，让小丁情绪也稳定一点。”林建昌在那儿打电话，梁主任点了支烟，又让林建昌。林建昌摇摇头。搁下话筒，林建昌才顾得上喝口热水。
梁主任吐了口烟说：“方林这小伙子，我那时就看出来他行！有头脑，是块好料。难得是他还念旧，还把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太放在心上。”林建昌笑眯眯地说：“还说叫你去玩呢！”梁主任：“我不去，他现在生意做大了，是个忙人，去了他又不好不接待，别误了他的事。”沈惠枫说：“那倒也是。”梁主任说：“还有啊，我们一去，他准好烟好饭招待着，我变成去打秋风的了。”沈惠枫说：“那你也敏感得过份了。也是他的一片心。”梁主任说：“所以说，施人慎不念，受施慎不忘，别帮了人家一点忙就老去晃来晃去提醒人家。你看除了这次特殊情况，我们谁去找过他？‘关工委’是什么？那是——”来一段京剧韵白：“雪——中——送——炭，而非锦——上——添——花哪！”
一室皆笑。
沈惠枫说：“瞧把他乐的。”林建昌说：“还有那16万呢，也抓抓紧，小丁还在那儿扣着呢！”梁主任说：“当然了，不能由着赵书记一个人忙活。我们分头跑。总该还有点老面子吧？”林建昌、沈惠枫和其余老同志一齐说：“那是！”梁主任说：“还有个事，我想搞一个巡回普法宣传，就在各个初、高中里宣讲。学校里全是‘下一代’，咱们可不能光盯着已经出了事的，不管那些好娃娃。老林！”林建昌响亮地答他：“到！”梁主任笑了：“谁跟你搞队列训练呢？本性难移。我问你啊，你觉得我这个想法怎么样？”林建昌说：“好得很啊，到底是首长，高瞻远瞩，深谋远虑。”梁主任笑道：“你也是学坏了，从前当兵的时候也这么会耍嘴皮子？”林建昌笑道：“不是，我是真觉得好。”老梁激动地说：“不过这事儿靠咱们‘关工委’一家是办不起来的，得跟别的单位协商，群策群力！要不是小丁的事，我已经开始动起来了！”
沈惠枫看他过于兴奋，便说：“你血压偏高，自己注意点。”梁主任说：“在检察院的时候就高，高了一辈子了，也不在乎这几天。”


十五

天上是鱼鳞样的云片，衬得那一弯淡金色的蛾眉月像透明的一般，分外剔透。月下的街道上，李彤、陆伟一前一后地走着。陆伟说：“放学不回家，叫我出来干什么？”李彤说：“把你卖了。”陆伟笑笑说：“小丫头神神秘秘的。”
路越走越荒，尽头处，豁然开朗，一片类似操场的大场地，聚着许多人，摆了许多货。因为仍然较远，一时看不太清。陆伟说：“原来是些小摊。”李彤说：“哪会这么普通？”走到近处才发现是一个陶瓷用品展销会，有实用的碗、碟、勺、盘，也有大批制作精美的工艺品。李、陆二人穿行在人流瓷海之中，兴味盎然。
李彤开心地说：“那边那边。”说着走过去。摊子上陈列着瓷杯、瓷罐、瓷灯、瓷盒、唾壶、执壶，甚至还有一口极大的瓷缸。陆伟指着瓷缸说：“都能洗澡了，什么人买呀？”摊主不屑一顾地说：“你不买，不见得人家也不买。”掉过头去跟旁边的摊主说话。李彤看了直笑。陆伟挠挠头，踱到另一处观看。瓷釜、瓷罂、屏风等物，绘上了花鸟、云龙、飞凤、蝴蝶、松鹤、武士、仕女等等图案，大多是用工笔细描，惟妙惟肖。
李彤得意地说：“好不好看？”陆伟点头说：“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李彤说：“功课不紧的时候我就喜欢到处走走，有时候跟朋友，有时候一个人。”陆伟看她一眼说：“你倒挺会享受生活的。”李彤说：“人跟人的活法不同。像我，就不愿压抑自己的天性；我妈呢，其实本性应该跟我差不多，不然我哪有这样优秀的遗传基因？但她另有理想、信念，所以成为一个矛盾综合体。我拉她来了几次，她不是没空，就是累了。”
陆伟笑了：“所以拉我来替补。”李彤也笑：“你能做我妈的替补，说明你地位已经很高了，还不满足啊？”陆伟说：“不是，就算替补，来看看这一类的展销，也非常值得。”李彤感叹道：“我妈要是也像你这么想就好了。我觉得她太执着，好在心胸不狭窄，不然就变成偏激了。但是她虽然累，却很快乐。”陆伟带着点研究的意味说：“你一说起你妈来就没完没了。你们母女感情很好吧？”李彤几乎是本能地说：“当然了！不过……”陆伟说：“怎么？”
李彤不情愿地承认：“不过她对工作比对我上心，我有点吃醋。”陆伟笑了：“你很诚实，不过有点小心眼儿。她从事的是一件顶有意义的工作，不，应该说是事业，你应该体谅她。”李彤说：“我已经很体谅了。但她就不像我体谅她那么体谅我。”陆伟说：“是吗？”口气有些揶揄。李彤说：“人家跟你说正经的。”陆伟微笑道：“好，好，我不打岔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他们在各个摊位组成的庞大“迷宫”中边走边看边说。
陆伟说：“你觉得她不是不重视你，但没重视到你想要的程度，对吗？”李彤点头：“有……好多事，我想说，她没时间听；等她闲一点了，看她那么疲劳，我又不敢说了，只好跟她开开玩笑，帮她放松情绪。”陆伟赞赏地说：“李彤，你很孝顺，也很善良。”李彤羞涩地笑笑：“谁让我是她女儿呢？可惜，她把精力旺盛的一面全给了别人，下了班永远是那么憔悴。”她忽然看了看手表：“马上八点钟了，待会儿会有一个小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