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太行山里的枪声

　　羊乳救子
　　
　　1929年农历腊月二十八，任羊成出生在太行山麓漳河南岸的河南省林县任村镇（区）古城村的一户农民家里。
　　古城村，因古而得其名，坐落在林县东北角，与河北省涉县合漳乡隔河相望（浊漳河），是林县任村镇比较大的一个村庄。
　　任羊成的父亲叫任顺昌，母亲叫刘二妞，任羊成有六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哥任西周，二哥任西成，三哥叫王仔，四哥黑旦，五哥叫五，六哥叫六，姐姐叫黑贵。爷爷和奶奶都是年纪非常大的人了，在古城村算得上大户人家，祖孙三代。
　　任羊成的父亲任顺昌，是一个憨厚的庄稼人，为了养家糊口，他带领着孩子学放羊。大一点的孩子就让他们去山西黎城、襄垣等地给人放羊打短工，小一点的就让他们在本村或邻近村当跟班，当地人称为“撵尾巴”。跟班是不给工钱的，只管吃饭。任顺昌每年到夏天都要上山西黎城车元放羊。因为那里是他姑姑家，好找活也好算账。任顺昌每年给人家放羊，一月只挣二斗小米，全家人只好过着饥寒交迫、凄惨荒凉的日子。
　　任顺昌和孩子们放羊，不管是上山西、在河南，每天晚上都睡在羊圈旁边的小茅庵里，给人家照看着羊，防止丢失。他们每年在外，回家次数很少，每年的腊月二十七八才回家过年，也就是为了多挣几升小米。
　　任羊成出生的那天，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巍巍的太行山变得银装素裹，东去的漳河水好像停止了呼吸，就像凝固了似的。可是在河南通往山西的要道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有赶脚的，有挑担的，还有挎篮要饭的。他们一个个顶着头上的大雪，迎着刺骨的寒风，踏着咔嚓、咔嚓的雪路走着……不知是饥饿还是路滑，晕倒的、跌倒的半道上不计其数，随处可见，难以言表。
　　任顺昌也是其中一个，他是从黎城车元放羊回来的，肩上挑着二斗小米，心里乐滋滋地想：这下可以回家过个好年了。扁担在两个肩上不时地替换着休息，沿着漳河畔道走着，不时地还能听到行人在半道上念着小曲和悲惨的歌谣，有的三三两两的人还讲着故事打发时间。
　　
　　一
　　
　　漳河水弯弯不断，要饭人接连成串，
　　富豪们大米白面，穷苦人粗糠难见，
　　住在漳河两对岸，犹如住进阎王殿，
　　天下乌鸦一般黑，豺狼吃人不眨眼，
　　手拉儿女去要饭，恶狗咬人撕衣裳……
　　
　　二
　　
　　漳河流水响叮咚，庄稼旱得拧成绳。
　　全年四季忙不闲，庄稼长得绿艳艳。
　　等到秋季去收割，洪水冲成白河滩。
　　守着漳河没水吃，小脚妇女去吊死。
　　流泪眼观流泪眼，何时才能把身翻……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当任顺昌来到河口三省交界处，人称三不管长期被土匪恶霸盘踞的地方。他们被土匪拦路搜身抢劫，还被打得鼻青脸肿。顿时，任顺昌天旋地转晕了过去。经路过的穷苦人相助，好长时间才慢慢地醒来，拖着疲惫的身躯向林县任村区古城村的方向走着……
　　话说古城村有一个姓余的大户人家，老两口半辈子还没有生一男半女，为了延续香火、传宗接代，老两口也经常为此事犯难。很早以前，余夫人来任顺昌家与刘二妞唠嗑，说起这事：“老嫂子你帮帮俺这个忙吧！以后如果再生一个娃娃，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给俺吧！俺老两口也是没有办法才给你说这个事。咱们成个亲戚，以后在本村相互有个照应。”说着余老太两眼抹起了泪水。
　　刘二妞说：“好吧！我记住了。”所以，今早刚出生了小七，刘二妞就叫小五、小六去找余夫人，叫她把小七抱走吧。刘二妞对余老太说：“俺也没有奶水，身体也不好，你把他抚养成人，我也感谢你……”
　　快中午时分，王仔和黑旦弟兄二人从河北给人放羊回来了。小五和小六给他三哥、四哥说：“娘今天生了个小七，白光净面，叫余婶婶抱走了。娘说没奶水，把七弟就送人了。”王仔和黑旦听后扑倒在娘的怀抱中痛哭不止，求娘把弟弟要回来。
　　古城的天气黑下来了，阴沉沉的，唯独雪花落在身上，也是冰凉冰凉的。逃灾荒的行人在雪道上摸黑走着，不知何时才能冰消雪化、云散天晴，不知何时才能看到东方升起不落的太阳。
　　刘二妞在床上边擦眼泪边给孩子们说：“你们再去村外瞧瞧，你爹回来了没有。天都这个时候了，往常不到半后晌（下午）就回来了，今儿个是咋了？”
　　古城的夜深了，很深很深。任顺昌用破衣裳包裹着头，拖着一瘸一拐的身躯走进了他贫寒的小院。全家人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诉说着，悲惨的遭遇和不幸的命运让全家人整整哭了一夜，这样的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有盼头……
　　“既然把小七给人家就算了。”任顺昌唉声叹气地说着。
　　腊月二十九，天刚蒙蒙亮，余婶抱着小七送回来了，进门就说：“大哥、大嫂，把小七还给你们吧，昨天一天我也没有给孩子找到奶，整整哭了一天一夜，我也没有那个要的福分。”说着、哭着，擦着眼泪走了。
　　小七回来了，家人团聚了，应该高兴才对，可是任顺昌和刘二妞却发了大愁。怎么办？大人的命还不好维持，何况小娃娃又没有奶水，又没有米面。辛辛苦苦挣了二斗小米还被土匪恶霸抢走了。任顺昌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处于万般无奈、一筹莫展的境地。他便走出了家门，走到了大儿子任西周给古城侯家放羊的羊圈，推开羊圈门就说：“西周喂好了羊上午去任村买点年货，这里有五块钱你拿着……”说着，他猛一抬头看见小羊羔跪在地上吃奶。这时他灵机一动，急忙跑回家中，给家里人说：“孩儿他娘，我把小七抱到羊圈去，看他吃不吃羊奶。”刘二妞说：“那咱快去试试吧，也许是老天在帮助咱们了。”
　　就这样把小七抱到羊圈，避开小羊羔，老两口抱着小七在大羊乳下试着。乳头塞进小七嘴里，就这样，一次、两次，一天、两天地吃着羊奶，小脸蛋慢慢地胖了起来……到了第二年三月份，小七身上突然生出了花斑（林州俗称，学名天花），慢慢地全身都是水疱，哎。羊生花斑正常，人生花斑怎么办？一没医生、二没钱，可把全家人吓坏了。
　　有一天，村上有个“老领”（特指放羊多年，有经验、有技术的人）来到任顺昌家里，问他今年五月后去不去山西“羊宿山（意思是林县放羊只放春秋冬三季，夏天林县太热都要去山西放羊）”。闲谈之后，任顺昌说他家的小七起花斑，正在发愁。“老领”姓侯，他从10岁开始放羊，如今已60多岁，他对羊很有经验和技术；于是他看了看小七，给他们说：“这种病人我见过，我有个土办法你可以试一下，弄不好还是能治好的。”于是，“老领”就给任顺昌把自己多年的秘方告诉给他们家人。
　　“老领”走后，任顺昌就给刘二妞说：“咱穷人不能光听天由命，今天‘老领’说了咱千万要去试一试。常言说，人不该死有人救，也许不花钱就能治好。”每天刘二妞就熬偏方，灌小七喝。真就应照了，“人不该死有人救”这句古话。
　　到了去山西“羊宿山”的季节了，六月初的一天，侯老领来找任顺昌，说：“明天羊生日（林县每年到六月初六是羊生日的日子），咱们明天赶着去‘宿山’吧。”任顺昌这时高兴地对他说：“老哥啊，你的土办法真灵，用了连续十来天就好了，你来看。”刘二妞把小七抱到侯老领面前说：“小七他爹，你明天要走了，不如你和大哥给咱小七起个名字吧，不要像你给大儿子他们起的什么王、黑、五、六这样的名字，不好听。”
　　这时候老领给他们说：“既然小七是吃羊奶长大的，羊对你们有救命之恩。羊能上高山，下平原，不怕苦，‘杨家将’多么英雄，我看羊成这个名字就不错，有羊（杨）家将保佑定能成大事。你们想想看，杨家将闯狼山什么都不怕。”从此小七就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任羊成”。
　　
　　漳河血泪
　　
　　任羊成在兵荒马乱、缺衣少食、饥寒交迫中，度过了一个个寒来暑往，到了7岁他便俨如一个懂事的大孩子。他诚实乖巧，勇敢机灵。经常帮家里拾粪、拾柴，帮大人在地里干能干的活，在家里扫地、刷碗做家务。爹娘喜爱勤劳的孩子，任顺昌觉得羊成长大一定是一个勤劳勇敢的好劳力。
　　人穷志不穷，任羊成从小勤劳勇敢，他每天总是在鸡叫头遍就起床，拿着粪叉，提着粪篓在村里村外转上一圈，满满拾一粪篓粪。山村路凹凸不平，他叔叔看他起得很早，怕他不小心跌倒，就给他制作了一个不怕风雨的灯笼。任羊成好像得了宝贝似的，从此起得更早，粪也拾得更多了。父母和家里人都心疼他，劝他不要起那么早，他倔犟地向家里人表示，他不但要学会自己养活自己，还要争取挑起养活家里人的担子。
　　任羊成到了上学的年龄时。有一天，他看到富人家的孩子与他年龄相当，有的比他还小，都高高兴兴地背着书包去上私学堂，他非常羡慕，心里很不痛快，霎时，眼泪就不住地掉着。回到家里就很不高兴地央求爹娘说：“娘啊！娘！我也想上学，到了学校我一定会好好学习。”
　　这时，满脸忧伤的母亲看着儿子一言不发，只是用泪水洗面。好久，好久，任顺昌唉声叹气地说：“孩儿啊！孩儿啊！”顿时泣不成声。接着又说道，“不是爹娘不让你上学，不是爹娘怕你在学校不好好学习，而是世道逼人。咱们穷人家的粮食上顿不接下顿，就是挖野菜也不够吃，咱穷，咱没钱，你爷爷的病就是没钱医治才走的。”全家哭成一团。
　　任羊成幼小的心里面，慢慢产生了一个他怎么也弄不懂的问题，这就是：穷人为什么穷？富人不劳动为什么会富？他觉得天下一些事为什么太不公平？这究竟是为什么？他苦苦思考找不出答案来。然而，从富豪对穷人的喝斥声中，从父亲任顺昌常年累月交租的担子和累驼背的脊背上；从富家子弟瞧不起穷人的白眼里，他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天下穷人是一家。无论是外出讨饭、逃荒，还是在家干活，他对穷苦人家的孩子就显得格外亲切和呵护。
　　铁石之人也垂泪，断肠人儿也伤心。有一年的冬天，整个漳河滩上都已结成冰。当太阳照到河滩时，天已稍微有些热意，这时的任羊成拿着镰刀又到河边去拾柴了。中午时分，他刚捆好柴禾背上肩膀，只听对面有小孩的哭声和骂声。出于好奇，定睛一看，一个小孩后面跟着一个比他大五六岁的半大孩子。只听半大的孩子说：“我揍死你！”
　　这个小孩姓任叫小强，是村东头的，半大的孩子姓侯名字叫胖胖，是本村富人家的大公子。这个侯胖胖不上学，每天调皮捣蛋，专门找穷孩子欺负。今天小强被侯胖胖撵着打，小强在跑的过程中不小心掉到了河边一个深水坑里。侯胖胖看到小强掉进大冰窟窿里后，高兴地嚎着嗓子回家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任羊成看到后是又气愤又着急，不管三七二十一扔掉肩上的柴禾，飞快地跑到大水坑边。水坑的冰结得不厚，小强掉下去后，把水面的冰砸了一个洞，在冰水里挣扎着上不来。小强的棉衣都湿透了，他的水性也不好。在这紧要关头，任羊成脱下外衣扑到水里，用尽浑身力气硬把他推拖上来。上岸后，任羊成赶快把自己的衣服分给小强穿，一人穿一件破夹袄，两个小孩浑身哆哆嗦嗦，冻不住地在发抖。
　　任羊成说：“离我家近，别、别、别害怕，赶快到俺家，叫俺娘给咱们点一堆‘谷秸秆草火’烤一烤。”（当地有风俗“谷秸秆草火”有驱邪避灾的作用。）
　　刘二妞正在家做午饭，看见任羊成带着小强回来了，看到他们湿漉漉的身子，急忙问他们怎么回事。了解了一下情况，急忙在院中点了一堆“谷秸秆草火”。烤了一会儿，又让他们回到屋里脱掉衣服在炕上躺好，盖了全家的五条被子，加起来也不到十斤，每个都很薄，这就是十几口人用的全部棉被。刘二妞又急忙为他们熬了姜汤，让他们喝了两大碗，祛祛寒气。
　　太阳快要下山了，刘二妞找了几件任羊成的衣服让小强穿上，交代了一下小强让他赶快回家，免得他娘担心。
　　任小强穿好衣服后，对着刘二妞“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痛哭起来。对刘二妞说着：“婶婶快救救俺家吧，今天要不是羊成哥救我，我就死在漳河滩上了。前几天俺娘的病又犯了，去侯胖胖家借了两块钱到合漳（河北涉县）找医生看了病，取了两服草药病才好了点。今天我也准备去漳河滩上拾柴禾，路过他家门口的时候，侯胖胖拦住我要钱，我说等俺爹回来就还给你家行吧。他说今天还是三块，明天是五块，等你爹回来就要还一百元。我说你不说理是个‘周扒皮’呀。说着他就过来打我，我打不过就赶快跑，要不是羊成哥今天碰见我掉到了河里，那我就没命了。可是，明天侯胖胖见了我还要打我了。”
　　侯胖胖比小强大五岁，是本村的富家子弟，上学不好好学习，整天调皮捣蛋，专门和同学生气打架。也经常逃课回家玩，在家专门找穷人家的孩子欺负。小羊成听小强说完之后，挥了挥小拳头，就与小强说：“走！跟我去找他算账。”刘二妞急忙拉起小强说：“走跟我去找他爹娘。羊成啊，你千万别吭声，不要惹是生非。”由于这件事任羊成对侯胖胖产生了厌恶之感。
　　过了几天，村里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去拾柴，把屎拉到了侯家的地边了。侯胖胖看到后，撵着这个孩子到河边打他，说着：“今天你不用手把你的狗屎捧出去，我就把你推进河里的冰窟窿里淹死你。”他拉着这个孩子就往地边走。这时，正巧被任羊成碰见，于是任羊成赶到地边，用粪叉把屎铲开，朝着侯胖胖脸前晃了一下；把粪叉往地上一扔，并向侯胖胖挥了挥小拳头说：“只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小畜生，你活够了，今天我非要教训你一下。”侯胖胖见势不妙，拔腿就跑。
　　任羊成拿起粪叉往他屁股上打了一下，说：“今天给我跪下，任小强差点被你害死，今天你又想害狗旦。”说着把他痛打一顿，又对侯胖胖说，“走！去给你爹讲理去，你爹如果不讲理，日后我再见到你这样作恶，你就别想活了。我问你有几条命，不要以为我们现在穷就怕你，你想害多少条命。”说着，又给了他一个耳光……
　　从此，任羊成在穷孩子面前树立起大哥哥形象。弱小的穷孩子被人欺负了，就找任羊成给抱屈解气，其他方面有了困难也向任羊成求助。任羊成的举动使本村的大人小孩都称赞不已，说他成了穷人的主心骨。
　　日寇的铁蹄踏入了漳河两岸，老百姓在忍受着三座大山的压迫的同时，更加难以令人忍受的是民族的耻辱。任羊成和叔叔去河北涉县境内卖柴，刚到黄腊口，任羊成和叔叔没有给日本鬼子兵行军礼，鬼子兵一记耳光把叔叔任顺正打得鼻青脸肿。当时，任羊成的牙都要咬碎了，抡起胳膊就要和鬼子拼命，却被叔叔往死的拉住了。任顺正对任羊成说：“孩子千万不要，今天不去卖柴了，赶快回家吧。”
　　返回到漳河滩上叔侄两个，想到受的气哭了好长时间。日本兵在中国烧杀抢掠，横行霸道，给中国人民造成了巨大的伤害。这一年小任羊成都看在眼里，恨在心头。阶级仇，民族恨，在任羊成胸膛燃烧着，他发誓有机会非要狠揍这些日本鬼子，出出心头气不可。
　　连任羊成自己也没想到，不久便遇到了一个机会。那是他和任小强去漳河对岸拾柴，中途碰到四个穿大褂的人问路。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任羊成猜想他们不是生意人，可能是八路军游击队。自从日本人占领了林县、邯郸、磁县、涉县等地后，任羊成听到了不少关于八路军游击队乔装打扮打鬼子的故事。任羊成简单询问之后知道他们是八路军，就像遇到了亲人一样，主动给他们带路。
　　当他们走到半路时，发现了两个皇协伪兵在路旁摆弄着枪，准备劫路。穿大褂的人对任羊成说，他们都是八路军的游击队员，分别是张参、国振刚、姚文庚、崔毅，是来林县工作的。
　　国振刚让任羊成和任小强赶快离开，以免消灭鬼子时伤着他们。任羊成和任小强急忙扔下柴禾，这时伪兵就端着枪逼了上来。没等他们靠近，姚文庚从腰里掏出了手枪，“砰砰”几声枪响，一个伪兵倒下，另一个把枪一扔带着伤拔腿就跑。任羊成捡了块石头就追了上去，把企图逃跑的伪军砸了个脑浆迸裂。
　　国振刚看到任羊成机智勇敢，就问他：“你知道任村怎么走吗？”任羊成急忙答道：“我知道，我经常去。”国振刚又对任羊成说：“那好，以后你可以当儿童团团长，听叔叔的话，叔叔以后就住你们村，帮助穷人打鬼子。今天你给我们带路到任村，让游击队赶快把两个伪军尸体处理掉，免得被敌人发现，殃及附近的老百姓。”任羊成配合他们到了任村找到了八路军游击队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