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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高圩之子(1)

作品名称:二兰      作者:高研      发布时间:2019-06-04 12:09:52      字数:4045

  在猪舍闻到肉香的第二天,大人们下地干活去后,扣子照样在圩子里东转西撞。看人们铡草喂牛,看人们支水车车水,看人们挥动连枷打场,看人们张网捕鱼捞虾;信马由缰漫无目标,哪里有人扎堆哪里有人侃大山,哪里就是扣子的驿站。圩里人喜欢扣子,逗他学说上海话,什么“吃玩”(吃饭)啦、“白相相”(玩儿)啦,怎么好玩就怎么逗。其实扣子在上海生活的时间不长,上海话讲不顺溜。有人问扣子一个小时多少分钟,扣子回答六十分钟,再问半个小时多少分钟,扣子回答五十分钟,那些人就笑得眼泪喷出来老远。百无聊赖又饿着肚皮辛劳的人们要寻找的是乐子。
  扣子喜欢人多的地方,他来到几个女人在拣选棉花种籽的晒场边小屋,听人们一边干活时的闲聊。女人们也喜欢扣子,一来因为他是巧云的儿子,二来也是扣子乖巧嘴甜;还有一个令很多人羡慕的优点,从小就不尿床,在江边农村调皮的小孩儿中十分突出。多少小孩因遗尿烂掉了几条垫被的棉絮,冬天睡不了干松暖和的床铺而使大人小孩都苦恼不已。几个女人正聊得起劲,以致扣子来了都没有注意到。扣子只听到狗儿奶奶麻姑叹了口气说:“哎呀,磨盘上困觉,就就圆啊,有什么法子呢?”
  “狗儿奶奶,磨盘上怎么好困觉啊?”扣子问麻姑。扣子的突然到来以及问话,让低着头干活聊着天的人们吃了一惊,随即又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扣子被大家笑得莫名其妙,两个小眼睛直眨巴,也不笑。
  麻姑奶奶扬扬眉毛,满脸诡异地问:“扣子,要知道磨盘上怎么困吗?”说着停下看看旁人,再看看脸上茫然的扣子,继续说,“你自己到磨盘上去困了试试看呗。”
  “我才不困磨盘呢,要跌下来的。”扣子说得很认真。
  “你怎么好不困呢?你不困怎么晓得不好困呢?大人都好困,你小孩儿怎么不好困?”麻姑绕着逗扣子,“你回去问问你娘,哦,不,你直接问问二兰大妈,在磨盘上是怎么困觉的。”说着嘴角翘起得意的坏笑。
  “嚼舌根,你嚼舌根,是不是你下面X里淡出了蛆子,塞把盐擦擦,到我家抓盐去!”宇凌媳妇兰芳一顿臭骂,把麻姑骂得眼睛直往上翻白。
  “兰芳,你骂什呢人?我和扣子说着嬉戏儿的,管你屁事啊?大家听听看,是不是你家宇凌做大队主任,你就能干了?笑话!”麻姑为自己辩白,讥讽着兰芳。
  “还不服气?自己屁眼儿里红汤汤,还要为别人医痔疮?闲轧了几句就算了呗,还跟小孩子废话。你再嚼蛆子,看我不撕烂你那臭嘴?”
  “好了,好了,都少说几句。”
  “吵,吵什呢吵?再吓坏了人家扣子,哈哈……”
  女人们没头没脑不痛不痒的相互劝着,好像谁都没有错,吵几句骂几句也无伤大雅,只是伤了元气,回家要多喝半碗薄糁子粥。
  “扣子,你来这里做什呢的?叫你在家看鸡的呢。”巧云喊着过来了。
  “娘,她们在淘气吵架,不学好!”扣子的话把大伙儿又逗笑了。
  “吵什呢呀,都饿得要倒,呵呵。”巧云淡淡地苦笑说。
  “没吵,没吵,大家伙儿逗你家扣子耍子呢。”
  “好,不吵就好,大家抓紧把种籽选好,赶紧用石灰水浸泡两天,再晒干下地。哎呀,一级河工地上土方上不去,男劳力不行了,叫组织女劳力上阵,听说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说是病死的,哪里是病死的,还不都是饿死累死的?”
  “我们的人呢?哎呀。”
  “还好,还不曾有死的。不过,听说得江、老二头几个可能支持不住,该打的是他们几个还不肯回家。”
  “我家瞎子没事吧?哎,我去换他回来!”得江媳妇急着问。
  “听说这几天不怎么能吃饭,担子倒还能挑。”
  “不行,这个该死的瞎子,就眼馋一天一斤籼米,这下要死了吧,喔喔……”得江媳妇说着就哭了起来。
  “你也不要哭,得河说这两天叫他在工棚里休息,得江是伤残军人,大家会照顾他的,你放心吧!”巧云安慰着得江媳妇,可得江媳妇还是一脸的紧张,好像得江在工地上倒下就爬不起来了一样。
  扣子回家后把麻姑她们说的话告诉了巧云,巧云随口说了一句:“这些个痴东西,和伢儿家的嚼什呢舌根子呢?”并叮嘱扣子只当什么也没有听到,不要再和别人提这句话,更不要去大妈那里瞎问什么。“为什么嘛?再说人家家里那么多地方,为什呢要睡磨盘呢,又关大妈什呢事呀?”巧云越是强调不能问,扣子的疑问就越多。“叫你别问就别问,听到没有?”“听到了,我不问了,娘。”“嗯,这才是我的好儿子,去,去自己把脸和手洗洗。”“哦。”
  巧云以为扣子还是童稚并不懂大人们说的什么,可扣子已约摸猜到,麻姑她们是在污蔑诋毁自己心爱的大妈。可能是说建国不是宇清大大亲生,要不怎么和大妈离婚的呢?他不相信这是事实,他不愿相信这是事实,可他有什么理由认为这是别人泼在大妈身上的污水呢?他莫名其妙的感到脸红心跳羞愧万分,自记事起遇事就爱琢磨,扣子听到别人对大妈的这些议论很难过,他想知道真相,又无奈没法弄清真相;他娘越是强调叫他不要多问,他的心里越是痛苦,越是疑窦丛生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呢?
  巧云似乎很清楚事情的真相,出于多种考虑而不能向人言说,她很纠结,也因此很痛苦。她是十年前嫁进这个圩子的,丈夫传宝为人做事不很靠谱,嗜赌如命无心持家,她为自己的婚姻后悔不迭,十分羡慕堂哥堂嫂婚姻家庭生活的美满。堂哥宇清温文尔雅,翩翩君子风度,每次回家都是春风拂面,待人十分和气;随从警卫安排好吃饭就在公路边的汽车里休息,不得装模作样在房前屋后转悠,搞得威风凛凛的惊吵四邻。县、乡、村的领导闻讯赶来拜访交谈,宇清没有一点大干部的架子,总是耐心倾听,不时还要做些记录。他还要抽出时间走进邻居家里,走到地边田头,走进牲口饲养棚,和父老乡亲们拉家常琐事,没有官腔洋调,全是小时候在圩子里说的方言土语。
  唯有让宇清感到不自在的是,自己每月拿着上百块的工资,邻里乡亲还在为吃穿发愁。一次在牲口棚,宇清和年轻时曾在他家养过牛的单世宝交谈。世宝只比他大一两岁,可看上去倒像要大一二十岁又老又穷的苦瓜子脸,心里翻起阵阵酸楚。
  他从身上脱下有九成新的干部服装叫世宝穿,世宝不肯。宇清说:“世宝哥,咱俩年龄身材都差不多,从小一起长大的,真的换一件衣服的交情都没有啦?这是因为不便,就是做一套新衣裳给你也是应该的,你不肯换我可不开心啦!”世宝这才忸怩地脱下自己的褂子换上宇清的衣服,一边嘴里絮絮叨叨地说:“我的衣服你穿不上身,你的衣服我穿也不合适。”“什呢杲昃,不是很合身嘛?”
  世宝先不肯说实话,聊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才讲出实情。还边说边抖抖索索的:“宇清啊,你是我们圩子里最大的官了,按说家里的这些情况,你庭玉她娘都知道,不需要我跟你说,可是庭玉她娘可能也不跟你说实话哟!”“是的,世宝兄,你弟媳妇二兰不和我说实话,只说大家日子过得可以,叫我一心在外边做大事,你说说看,邻里乡亲的吃饱穿暖的小事没有做好,还去哪里做什呢大事啊?”“宇清啊,话到这份儿上,我跟你老实说,你们在上面可能不了解实情,有点在乱搞啊?刚土改时,君培叔恨不得要寻死作活的,是你从江南赶回家,对他劝说了几天几夜,才勉强同意带了个头,并且把最好的田分给了我们这些没田和少田的人家。圩子里的几个大户看风下操,都主动献出了田地,多少人家都觉得对不起你家呢。”
  “世宝兄,不这样说,土改是一场全国性的革命,我家田多理应献出来,分给缺田少田的户子。至于说到斗争地主富农,不能因为我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我家老头子就不能被斗,看我的面子就不对了……”
  “唉……唉,什呢话?那你说还一定要被斗呢?”世宝惊讶得瞪起眼睛张开嘴巴一个劲喘气。
  “哎呀,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什呢意思啊?”世宝立即追问。
  “该不该开斗争会斗,要看当事人有没有反对和破坏土改,有没有残酷剥削和欺压、伤害穷人,知道了吗?我老头子你知道的,人们都叫他善人,土改时要分他的田时有点想法,也正常的,我回家做工作后就想通了,不应该斗争他的。”宇清耐心地解释说。
  “宇清啊,那你说,圩子里其他献田户也不该斗争啦?”
  “那要看具体情况。”
  “没有什么具体情况,他们也和君培叔差不多。开始不愿意把田拿出来,后来看君培叔的样子,都把田拿出来分了,有的人家比你家田多,有的比你家少,只是把田分了以后有人闭口不言,有人说了几句闲话。上面要求开斗争会,斗争地主富农,那些人特别是说过几句闲话的人是重点打击对象,西边六队张有富老婆说高宇凌家种的是他家最肥的田,开斗争会时,宇凌就最有劲,把有富两口子捆起来押到台上进行斗争……”
  “捆人家两口子做什呢?”高宇清问。
  “张有富是地主,他媳妇是地主婆,说把地主和地主婆捆绑起来一起斗,不让他们反攻倒算。宇凌抓住有富媳妇的头发,一把搡到桌面,额角都磕出了血,有富说别碰她,有什么冲我来,该杀该剐找我!好,冲你来,看你嘴硬,还是我的拳头和棍子硬!在一片叫打声中,宇凌等几个人对他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喝问,敢不敢反攻倒算。有富连说不想反攻倒算,献出田来是自愿的。可宇凌他们还是不肯停手,直到被打昏过去,屎尿都拉满了裤裆,打得肉麻呢!”
  “胡闹,这是!”宇清怒不可遏,吼叫起来。世宝吓了一跳,“斗争会怎么可以这样搞呢?”
  “哎,你别说,那以后还真没有多少闲话了呢。”世宝见宇清不说话处于愤怒之中,过了片刻又接着说,“不过,刚分田的那年还真的不错,没有人外出讨饭了,家家户户有田种有饭吃,该缴的公粮,除了少数人好吃懒做,大家还都如数上缴的。”
  “这不是好事吗?”
  “好景不长啊,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到人民公社,一年不如一年,看着光景往下掉,哎。宇清啊,到底咋回事啊?又是炼钢铁,又是搞深耕又是搞各种运动,这样搞大家没劲,种田人有了田又不让好好种,种田人都吃不饱肚皮,哪有这个道理的?大家怎么说?要吃肉上街,要扯淡上社,大呼隆在一起种田不行啊,宇清!”
  “世宝老兄,这个话不可以瞎说的,知道吧?人民公社是毛主席赞成的,有它的优越性,是我们的有些管理工作没有做好,集体道路的好处还没有全部显示出来,啊,知道吧?”
  “知道,知道,我不瞎说,人民公社好是毛主席讲的,不可能有错。”世宝战战兢兢地说着,眼里还有坚信的光芒,但宇清能看到他内心是深存着怀疑的。宇清当晚决定召开社员大会,叫大队干部连夜通知到各生产队,第二天起早集中到一队晒场开会,他连夜拟写讲话提纲,对干部社员进行社会主义教育,他觉得太有这个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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