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写到伤心处

　　自从和小王、小牛讨论了《前传》以后，德仁的思潮奔涌，久久难以平静。等到续写下文的时候，也显得十分艰难。当写到他在劳教单位得知母亲去世了，再也控制不住悲伤的情绪，放声痛哭起来。惊动得秀兰走了过来，紧紧地搂住他劝慰着：仁仁哥，别哭，别难过，实在没法排除痛苦的话，咱们到公园去散散心。别写了，伤心过度会伤身体的。
　　德仁刚刚为小说酝酿出的悲剧气氛，被秀兰一说二劝，破坏得干干净净，现在又要重新酝酿情绪了。一想起母亲，德仁就悲从中来，一是悲伤，二是内疚，他亏欠母亲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他自16岁离别母亲，离开家庭，七年过去，再也没有回家，再也没有见到母亲，想不到母亲现在竟然永远离他而去，这给他留下了终身的遗憾。52年他离别母亲后，西安上大学两年，北京进修两年，毕业后回到西安。他本来打算回家看望父母，可是暑假里全体教工要参加肃反学习会，他只好取消探亲计划。带课一年多，由于各方面表现特别积极，他被选为西安市第五次团代会的代表。就这样，还没有顾上回家，整风运动就开始了，他因为响应号召积极提意见，被定为右派，大会批判了几个月，他被送去劳教，......这一系列变故，使他从高高的峰顶跌进了万丈深渊，使他由一个光荣、体面、先进的共青团员变成了“一个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群众的批判语），由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变成了“人民的敌人”（当时给右派的定性）。这时他是众叛亲离，就像一个得了伤寒的病人，人人见了他都会远远地躲开，生怕会传染上疾病。在这种情况下，他真是无脸去见父母亲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当时听说有的...派自杀了，他却从来就没有自杀的念头。他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等待证明自己的那一天。他含屈忍辱苦苦等待了22年，终于等到证明自己的这一天。可是母亲已经去世，他痛苦万分，遗恨终身，再也没法在母亲面前证明自己的清白了，只能想象着母亲临终时喊着自己的乳名“三儿”难以瞑目的情景。想到这里，他的眼泪止不住汩汩地流淌出来......
　　写完了祭母文，他的心情像灌满了铅一样沉重——其实在劳教单位祭母文只是写了个草稿，现在才得以正式完成。往后的日子，他想起了小韩，想起了老高，想起了胡峰，想起了江延安，思想乱糟糟的，搅扰得他不得安宁......不过，等到他理顺了思路，便一个故事一个故事顺理成章地写了下去。在新的一年到来的时候，他终于完成了《前传》70章的写作任务，——他一直把写作当做一项任务来完成的。
　　他愈来愈明确地认识到，写作并不仅仅是属于个人的事情，写作是他对社会的一种责任，他的作品不管是好是次，都是百花园里的一枝花朵，都会给社会增色添彩。他常常在想，社会这么大，人物这么多，事情这么杂，每一个人的经历又各不相同，每一个人的思想又千差万别，每一个人对社会的认识，对历史的理解，也各有特色。现在，他费尽心力去写的作品的内容，也许正好是别人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正像一条漏网的鱼儿，被他意外地捕获到了。静下心来，仔细地去想，他正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特殊的人物，他的经历也是与众不同的特殊的经历。其实每一个作者都写的是与众不同的特殊的经历，那么这许许多多特殊的经历拼凑起来，岂不正好反映了社会复杂多样、丰富多彩的生活。
　　正是怀着复杂的具有社会责任感的心情，他主动地来到校报室，望着小王、小牛惊讶的表情，德仁冲动地说：小王、小牛，我是向你们来汇报的。小王、小牛受宠若惊的：张老师，不敢当，我们只能向你学习，向你请教，哪能叫你汇报？德仁说：不然，经过认真思考，我把写网络小说确定成自己的一项光荣任务，一项社会责任，不能仅仅考虑个人恩怨，而要把自己融入到社会中去写。所以，我应该先向你们汇报，希望得到你们的理解、支持、监督、指导和批评。
　　德仁这一番言语，使得小王、小牛一时之间反而无话可说，只能听德仁的汇报了。德仁说：半年时间，我写得很艰苦，仅仅完成了第41章到第70章的写作任务。我在想，既然是一种社会责任，就不能单纯追求数量，更应该在提高质量上下功夫。你们看，写祭母文这章，我几次痛哭流涕，我想这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悲剧，这更是一个社会的悲剧。50多万...派，被送去劳教，有家不能回，亲人难团聚，一年两年，三年四年，才解除劳教，20多年后才得以改正。这件事情改变了多少人一生的命运，对几代人造成了严重的影响。
　　听了德仁的汇报，小王表态了：老师，你的这种认识很好，写小说就应该具有社会责任感。不过，我觉得首先要写好每一个章节，每一个人物，每一个细节，才能深深地感动读者，才能体现小说的社会意义。你看，你写的主人公的母亲去世，他只能在劳教工地的小溪旁朗读一篇祭母文寄托哀思之情。你的这两篇祭母文，写的真是情深意浓，主人公朗读起来更是悲哀伤情，珠泪涟涟。说老实话，我读着读着，已经热泪盈眶了。
　　小牛激动的：真的，这两篇祭母文确实把我感动了。我不喜欢古腔古调文绉绉的祭母文，你的祭母文把记叙、抒情结合起来，四字一句，明白如话，情深意浓，感人至深。说真话，读着读着，我的眼泪止不住就流出来了。特别是读到母亲四十皮鞭，打得孩儿屁股肿胀，昏迷过去，在敷贴黄表时，母亲点点热泪，洒落他的股间。他不但不记恨母亲，反而感谢母亲的严厉教育：一次鞭笞，永记心间；促儿上进，奋勇向前。不过，我想不通，母亲美丽端庄，如同观音菩萨；为何鞭打儿童，如此粗暴野蛮？
　　德仁说：关于这件事情，后来我问过母亲，这其中也有误会。当天我拉肚子，等到我从公厕出来，学校大门已经关闭，母亲以为我是有意逃学，而母亲最痛恨的就是逃学。再者，母亲在鞭打我的过程中问我今后还逃学不？我没有一句求饶的话，母亲便越打越生气。第三，一个邻居曾对母亲说过，麻绳泡湿打屁股，不伤筋骨。母亲没想到，她在气头上，打成重伤。第四，千不该，万不该，母亲不该关了房门鞭打我，使得别人无法救助。第五，我跟着舅母在渭北农村生活了三年，乍一进城，显得呆板木囊，母亲鞭打我就是想让我学得机灵一些......唉，不说了，这种种原因正好凑到一块儿了。
　　小王说：不管怎么说，你把这些事情如实地写进祭母文中，就显得有血有肉，真实感人。老师，这样写更符合你的创作思想。你写的这个母亲既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具有疼爱儿女的亲情柔情，又是一个不同于一般母亲的特殊的母亲，她恨铁不成钢，教育子女采取了简单急躁、粗暴野蛮的方式。
　　德仁说：好了，这个问题就谈论到这儿。为了使小说场面更宏大、更热闹，我增加了一些人物，特别是各种类型的人物，例如涉嫌右派的老高，和胡风名字读音相近的胡峰,被不法商户陷害的小韩，公开宣扬《保卫延安》的江延安，和继母关系暧昧的王一河等等。这一下故事就既复杂而且热闹，关键是每一个人都要经过和组长谈心、交心，最后达到解决思想问题。不过，我不能把组长写成一个救世主，不能把他写成雷锋式助人为乐的人，那么为什么许多人都喜欢和他谈心呢？因为在劳教单位，一些人也许有这样那样的错误，一些人也许有这样那样的冤情，有些事情装在心里非常憋屈，就想找人谈一谈，释放一下，而组长为人随和，热心，真诚，没有坏心眼，不会看别人的笑话，所以大家喜欢和他交谈。
　　小牛嫣然一笑：老师，不用解释了。组长如果不和他们谈心，这许许多多生动有趣的故事，怎么能让读者知道呢？组长也许就有一种猎奇的心理，组长也许就是在为以后写小说收集素材呢。
　　德仁开心地笑了：你说得对，我年轻时就立志要搞文学，却苦于缺乏生活。劳教单位人员复杂，每一个人都有讲不完的故事，我永远都生活在素材堆里，但是怎样处理好这些素材，使它转化成我的作品，这恐怕就是我今生今世的艰苦任务了。......嗨，说起体验生活，我还闹过一个笑话，——我从来对谁都没有说过......
　　小王、小牛一齐拍手：老师，体验生活会有什么笑话？你个我们讲一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