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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塌了

作品名称:穿白衬衫的坏男孩      作者:萧翰      发布时间:2019-05-14 20:20:40      字数:5569

  (一)
  天都要塌了!
  幸运的是,只有我爸头上的半拉天塌了。
  父亲已经给单位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原因是身体不适。
  可淅县就那么大个地儿,有个开玩笑的说法,“哪家老祖宗的坟头着火,第二天都能闹得沸沸扬扬”,单位里头的人精们在他请假第二天就得到了信,是他那不成器的傻小子——也就是我——离家出走了!这事自然就成了无所事事的办公室文员们的闲暇谈资。
  周日照常只有两个人值班。
  起话头的是一个坐在办公室西侧角落里的秃顶男人,他说:“唉,张主任不容易啊,多大的孩儿了居然还搞什么离家出走。”言毕,就拿起茶杯窝在皮椅里,对着从杯子里不断升腾起来的水蒸气吹了吹,叹息不已。
  “就是就是,小时候看那样子就不像个能成才的。”一旁的女同事接了腔。倘不是脸上那纵横交错的沟渠,只看她那花枝招展的打扮,还以为是二八芳龄的小女孩。
  “这也是张主任有个耐性,搁住我,”秃头顿了顿,对着茶杯吹了口气,“哼,他鳖孙爱跑哪儿跑哪儿,我都不带动弹一下的。”
  略微上扬的语气配着轻蔑的眼神,引出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可这笑声仿佛记起了什么般,戛然而止。
  办公室里的两人先朝紧闭的屋门瞅了瞅,接着抿住嘴角对视了一眼。
  这目光交汇虽仅在电光火石之间却又一眼万年、深不见底,它带上了革命的色彩,让两个本还有些许距离的人至少在感觉上瞬间上升成为了拥有革命友谊、同志情谊的战友;这眼神奇妙了,它默默无闻却又必不可少,它穿上了宗教的神秘外衣,在虚无中传递着所要表达的信息。
  于是,顺理成章的,这不该有的谈话与笑声被理所当然地忽略了,办公室又恢复到了原有的哀愁状态,他们又成为了张主任的手足姐妹,在沉默中思量着如何帮他扛那半拉天。
  就在这沉默中,秃头决定中午吃海鲜拉面,他的“战友”则决定晚上去做一个SPA。
  而那头他们口中的张主任刚从摩托上下来,正佝偻着背朝一个小门走去,这已经是今天他进的第14家网吧,手机一直没响,看来他老婆也还在找,照着这进度,再有个把小时就能把县城的网吧翻个遍。
  刚成年的网管察言观色早已是炉火纯青,看他这架势就知道是家长来找孩子的,也没多加阻拦,瞥了一眼就继续着他的电脑游戏,一脸生人勿扰的清高模样,父亲自然也不会自讨没趣上前询问这里有没有未成年。
  网吧里尽是劣质二手烟、汗臭和脚丫子气儿相混合的古怪气息,猛吸进去让人一阵反胃,赶忙将这气味吐出去,可下一次又吸到了更多的气味。不过他早已免疫了,且不说前面13家网吧的相同概况,就是他这几天没收拾的邋遢模样也让他自然而然地融进这氛围当中去了,好一个相得益彰。
  父亲弯着腰一排排扫过去,遇到有挡板的包间就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往里看,可一次次都是无功而返。
  前面是网吧里的最后一个包间。他瞅了瞅那块绿色的挡板,却停住了脚步。
  “已经是第14个了。”
  快半百的人,真的承受不住一次次的希望落空,每一次耗尽全身血液蓄满的期待都像县城旁的丹河一样付诸东流。
  多少年没这种感觉了,上一次大概还是在大学竞选学生会主席的时候。当看到自己精心准备的演讲稿在别人送给评委的金表面前毫无可比性时,那一阵阵的脱力感与现在是何其的相像啊!
  使劲眨了眨眼睛,希望散去眼神里的苦楚,父亲把架在鼻梁上的镜框向上扶了扶,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浑浊不堪的气味,走到了最后一个包间门板的外面。他的心跳加速了,此时此刻他好像处在了他自己独有的精神世界里,吵闹喧嚣声都消失了,就连令人作呕的气味儿也不见了踪影,只能听到自己强有力的心跳声在这静得吓人的空间里回荡,震得他连踮起的脚尖都乱颤。
  突然,他不动了,保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静止在那里了,他的眼神盈满了怀疑。他再次皱起眉头挤了挤眼,又一次不动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爸他才将整个脚掌重新落回到地面上,这时他才猛地感觉到两个脚的前脚掌发酸,便不自在地动了动脚踝,同时拿出手机拨弄两下,打出了电话:“不用找了,找到了。”
  沙哑的嗓音刚把这几个字送出去,还不等对面做出反应便将电话挂断,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他觉得委屈,他委屈啊。他想哭,甚至于哭出了声,这不带眼泪的闷声大哭揪得人心酸。
  手机不合时宜地在这时响起,父亲抬起头用略微肿胀的双眼看了看,把它挂断了,又恢复了刚才的姿势。
  他又一次陷入了这莫名的委屈中去,他懊恼,他后悔,可仔细琢磨下来又不知懊恼什么、后悔什么。他只有哭,可他哭不出眼泪,他只能干嚎,却又嚎不出声音。此时的他就像一个得理不饶人的孩子,满腔的难受在身体里闹腾,堵得慌,可又不知道自己哭的理在哪儿,不能饶的“人”又是谁。
  突然,他站了起来,行云流水、顺畅自如地站了起来,就好像刚刚只是弯腰系了下鞋带,虽然他的皮鞋没有鞋带。
  刹那间,他又成了那个德高望重的张主任,又成了我那个不苟言笑的严肃的父亲。
  在推开门的瞬间,我如受惊的兔子般将身子弓了起来,扭头往那儿看,像极了逃避我魔爪的阿花——爷爷家那只比我还大的猫。
  当父亲整个身子映到我带血丝的瞳孔里时,我怕了,我不敢动了,父子两个就这样保持着默契,两个不同的心脏用几乎一样的频率跳动着。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什么都没想,我在等,等我的父亲开口。
  即便这个场景已经在我脑海里演示了上千遍,但此时此刻我还是慌了神,我万万没想到父亲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先去你奶那里报个平安,然后滚回去。”而我竟只是木讷地点头并照着这样做了。
  这句话是父亲早就在脑海中计划好的,因为他了解他儿子,更重要的是,他相信自己。他的那句话是权威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同时也是轻蔑的,掺杂上了胜利者的鄙视。最重要的是,这句话是暧昧的,带着模棱两可的态度和事情尚有余地的口吻。
  父亲知道,我会听话的。
  离家出走的孩子大都在内心深处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他们既渴望被家长找到,又对这种渴望的实现万分惊恐。他们是浪漫的,可他们也一定会是现实的,他们以为自己一时的浪漫能够帮助他们解决问题,可到头来却又被现实狠狠扇了一巴掌。所以,既然捉迷藏的游戏已经结束,我没有理由不回家,回家只是输给了父母,不回家可连自己也输进去了,他儿子没那么傻。
  手机又一次响起来了,还是他老婆。他知道,这一次不能再挂断了,老婆一定很着急。
  看着我走出去的背影,父亲接起了电话——用迥异于胜利者口吻的、失败者的语气接起了电话。
  
  (二)
  阿花踮起四个脚尖围着红木椅打转,挺立的尾巴不时蹭到我的小腿肚子上,棉花般的触感使我瘙痒难耐,可心里又暗暗期待这略带体温的滑腻。它猛弓着的腰身像是老家那座被时光遗忘掉了的石拱桥,不过是黑白色彩更加鲜明点罢了。
  “一边去。”正往碗里夹菜的爷爷抬起枯木般的小腿猛地向阿花踢去,看得我眼皮一跳。
  啧,气度不减当年。
  “喵”的一声,阿花优雅地落在堂屋门口,坐了下来。抬起右爪,用粉红色的舌头细细舔舐着,棕色眼珠也不忘盯着我们爷俩瞅,那媚眼间流露出的竟不全是委屈,反而还透出了些许高傲与轻蔑。
  “爷,这猫都成精了。”看着阿花,我偏头道。
  “成精?我看都快成爷了。”老爷子头都没抬,夹着筷子的手还不忘抽出两根指头捏着大半个馍馍,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汤,一阵舒爽的啧啧声旋即在空洞的堂屋里回响起来。
  爷爷这话也算得上是有根有据,真论起岁数来,阿花比我倒还大上两岁。小时候玩性上来了,我能把阿花追得满屋子跑。
  早已直不起腰来的老太太为了让我安生会儿,就会在这时打感情牌,说我小时候啊,冬天嫌床铺冷,硬是要躺在阿花怀里睡。不过这类戏话也难得我聪明地从没听进去过,玩累的时候坐在阳台想想,竟也能会心一笑,觉出自己挺能耐的。
  以前老爷子家闹老鼠,从亲戚那儿抓了两只小猫崽——其中一个就是阿花——养了没两个月,屋里的老鼠算是绝了种。这么一想,在这个算不上干净的屋子里,确乎有十几年没见过它们的影了。
  蹲下身子,我用手挠了挠它那深藏在脑袋和身子之间的脖颈,这“媚人”也不计前嫌,半眯住眼,摆出了享受的姿态来。
  “爷,那我先回去了啊。”不安生的手使劲在阿花脑袋上猛磕了一下,“时间不早了,爸妈还在家等我呢。”说完便站起身来,丝毫没看到阿花不满的双眼。
  老爷子整张脸都埋在碗里,仿佛没听到声音一样,继续在汤面中酣畅淋漓着。
  待我走到门口,方才听到瓷碗与大理石桌碰触而发出的清脆的丁铃声。“上学就好好上,用点心,再不济也不能比你爸差。”我不确定老爷子是否听到了我嗓子眼里咕隆着的“嗯”,不过可以确信的是,站在门外的我着实感觉到了不同于屋内的轻松与畅快,门口泔水桶里竟也蒸腾着肉眼可见的沁人心脾的香气。
  老爷子那轻飘飘的话带着点后力不足的沙哑,但我升不起一丁点顶嘴的念头。哪怕心里再抵触,理性还是让我像当初拒绝相信奶奶的话一样,死死地拽住了我,使我得以安稳地停留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架起了胳膊冷眼看着它苟延残喘。
  老爷子是骄傲的,这骄傲有时让我觉得无比滑稽和耐人寻味,可有时却又那样的立体骨感与真实可触。这种感觉来的不明不白、不清不楚,自己想破脑袋也捉摸不透。这感觉来自于自己的无知,又来自于自己有限的认知。
  总之,我知道,在老爷子面前,自己甚至不如那让一屋子老鼠绝了种的阿花。
  反正我就是知道。
  凤凰和麒麟,我一样也没见过,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凤毛麟角”这个成语的认识,尽管我无时无刻不在想逃避这在脑中盘旋不去的认知。
  1962年老爷子成了村里的第一只金凤凰,成了整个县城里凤毛麟角的存在,带着乡下人少有的自信与骄傲、带着庄稼人朴素天真的笑脸,扑楞着洁白的双翼落入开封大学的红砖白瓦中去。不难想象那璀璨夺目的白衣少年在村里姑娘的眼中是怎样的遥不可及,多么的高不可攀。换做我自己,也一定是骄傲的,这骄傲还势必带着些许盛气凌人。
  猛吸了一大口弥漫在空气中的独特香气,我不自觉晃了晃脑袋,轻车熟路地从遐想中走了出来,实在是老爷子的光辉事迹让我难有感同身受和伸手可及的触动。
  学习那么好有什么用,到头来不照样是在这小县城里踟蹰了大半辈子?笑死个人。
  此时我觉得自己刚刚的联想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荒谬透顶。
  我右眉单挑,左唇不动声色地撇向一边,随之而来的鼻息喷洒而出:“切。”
  街道上的车水马龙和两旁扯着嗓子吆喝的小贩让我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浮躁,用鼻子吸进去的气总好似卡在了上半身中央,不上不下,怪难受的。忍不住咒骂起老天爷的粗枝大叶,竟将六月的天安插到了九月里来。
  街西边的商业街入口,两个大音响像两个刚粉刷好的大口棺材,全然没有其外表所拥有的那样庄重肃穆,硬生生聒噪得让人头晕目眩。
  我狠狠地皱紧眉毛,满脑子都在抱怨:“真是纳了闷儿了,明明是礼拜二,街上怎么跟蝗虫过境似的,叽叽喳喳个没完。”
  原想着还尚在天边的小区房,一抬头,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矗立到了自己眼前,我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脚步也慢了下来。刚还萦绕周身的炙热好似不顾家的娃娃,一溜烟尽散了去。
  站在小区楼下望着三楼自家的阳台,莫名的悸动从左胸传来。
  “咚咚……咚咚……”
  我听出来连自己的呼吸都被这一阵阵悸动给震得支离破碎,只觉得脚下的水泥地一个劲地往下沉,刚还是蓝得发白的天空一阵亮一阵暗。
  我心里乱极了:“难道我还怕自己家吗?”
  是,我怕。
  我的“怕”有意思了,在旁人看来有趣极了,甚至带了点哲学的味道,令人捉摸不透却又攒足了劲地反复推敲、玩味。
  心脏一个劲地往上窜——像极了过年拿到压岁钱的小孩子——一蹦三尺高,那股子劲借着血管里的张力开始肆无忌惮了,他们张牙舞爪,开心极了。但这股子劲在我身体里最直观的反映就是恶心,一阵阵的酸水直往嗓子眼里涌,可吐又吐不出来,只有不断颤抖的手无声地表达着他主人难言的痛苦。
  终是敲开了自己家的防盗门。
  不过拉开门,我看到的只是母亲不留只言片语的背影。客厅里弥漫着几乎能用肉眼看得见的烟草味儿,应该是黄鹤楼的味道,不对,没那么刺鼻,应该是芙蓉王。是的,就是芙蓉王,我肯定。
  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右手拿烟,左手支着身体,双眼紧盯着黑黢黢的电视屏幕一眨不眨,几天未洗的中分头,有几撮在头油的磨合下不可一世地挺立着,活像是插在脑袋上的避雷针。恍惚间,我竟看见了阿花绊手绊脚得黏在父亲脚边。
  客厅里静得渗人,空气中满是触碰得到的紧张,压得我透不过来气,密密麻麻的不知名的东西弄得头皮好像肿了一样——麻木、沉重,好似千百万个蚂蚁吹响了集结的号角,呼天抢地般绕着他的头皮排列迎战的阵型。
  身后的关门声像是阎王爷砸响了惊堂木,平地惊雷。我不解地扭过身子看了眼防盗门——刚刚明明没有用力啊?
  又是死一般的沉寂,就好像刚刚关门的声音从未出现过一样。可这时的寂静可不一般了,与众不同了,变成了火山喷发前嘹亮的号角,有着不可比拟的神秘性和仪式感。
  “你到底还想不想上学?”父亲目眦欲裂的样子我又一次提前猜到了。
  “嗯。”我的眉毛和唇角一齐动作起来——一对朝上,一个往下。
  “嗯?”父亲猛地从沙发上弹起,佝偻着身子,做出一副干架的姿态,“嗯究竟是上还是不上?啊!”父亲拿烟的右手猛地砸向桌子,客厅里的窗户棱棱直响。
  到这儿我还能不明白吗?我说上不上还有用吗?
  可我就是偏偏不顺着爸,前倾着一米八的身子骨顶住父亲的压力和灼灼的目光:“我不想上。”
  这猖狂、这莫须有的倔强,恰恰是我向父亲妥协的最后一项“面子工程”罢了,为得就是告诉自家老子,自己不是好拿捏的,就算要去上学,那也是自己心甘情愿的,不是谁逼的,谁逼也没用!
  “上不上由不得你,现在就给我滚去把你那东西收拾好,吃过晌午饭老子带你去学校。”父亲矮小却略显臃肿的身体从我身侧走过时带起了一阵劲风,随着震耳欲聋“嘭”的一声门响,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客厅里溢满了暴风雨过后的狼藉气息,只有母亲摆弄餐具的丁铃声从厨房里有条不紊地传了出来。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只是凭感觉猜到过这就是这场闹剧的结尾,可从没考虑过之后该怎么办,还要在客厅里一声不吭地坐着吗?就这短短的十几秒,我感觉自己好像成为了一个博古通今的哲学家,电光火石之间我迅速做出了决断,大步流星地朝自己卧室走去,狠狠地将门一甩,家里的玻璃伴随着身体的颤抖,再次发出了悲痛欲绝的呜咽。
  这次是真的寂静了,连厨房也变得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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