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4-01 10:49:42 字数:3144
风云晦暗,太阳隐进云层。在这条黄土和碎石铺成的官道上,由西向东滚动着一股遮天蔽日的烟尘,把道路两旁的树木、花草和溪流,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肮脏尘土。军旗猎猎,兵车辚辚,战马嘶鸣,大队官兵像决堤的洪水蜂拥而来。
由戈什哈顶马前导,有锣手鸣锣开道,一群穿号褂挎腰刀的亲兵们,簇拥着一抬金顶辉煌的绿呢大轿,快步行进在官道上。大轿前打着一块硕大的“德政牌”,轿里面仰坐着依兰哈拉副都统额亦都。这位朝廷的三品大员,身上穿着蟒袍补服,头上戴着双眼花翎的珊瑚顶戴,脖子上挂着一串亮晶晶的朝珠,看上去威风八面。只是,一条小辫子略微有些逊色,它又细又短又黄,活脱像条长了疖子的耗子尾巴,拖在副都统大人的后脑勺上。
额亦都大人六十多岁了,因为这几年官运享通,他五短身材已经朝横向发展,是越来越发福了。肥肥的脸上两个腮帮往下嘟噜着,两只眼睛像是用刀子在一团肥肉上划开的两个小口,两条眉毛像女人描上去的眉毛一样细,两片嘴唇又像两张窗户纸一样薄。而虚胖臃肿的肚子,却像只圆鼓鼓的大酒桶。看得出来,他是个耽于酒色和严重肾亏的人,放纵的奢靡生活,和过量进补的“福寿膏”(福寿膏:鸦片烟的“美称”。)在副都统大人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如今,额亦都眯缝着一对小眼睛,舒服地仰在轿椅里。他两只胖手交叉在一起,搭在了肚皮上,两个大拇指在那里绕过来、绕过去,在大轿颤悠悠的晃动中,他一半在打着瞌睡,一半在朦胧中想着心事……
额亦都这大半生,是在戎马倥偬中过来的。从江南太平天国兴起,继之上海小刀会、北方捻军起义,随后云南回民、贵州苗民造反,跟着又是河北白莲教、山东义和团起事……他奉旨戢乱几十年,狼奔豕突,疲于奔命,但结果却总是事与愿违。这大清脚下的土地,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就从未有过一刻的安宁。到处是烽烟四起,到处像燃烧的烈火干柴,整个天下此处烈焰刚刚被扑灭,彼处烈火又腾空而起。不唯老佛爷、皇上之流,被烈火烧得焦头烂额,就连他这条朝廷的乏走狗,也差点儿体无完肤。
额亦都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打了两个唉声,他捧着酒桶似的肚子慢慢坐起身,伸手拉开轿窗遮帘,睁大两只小眼珠朝外面观看。只见轿外灰暗的大路上,积满了厚厚的尘土,路面也被车辆辗压得崎岖不平。他抬眼再望望天空,远方残阳落日,泛黄古旧,一片昏暗模糊。西北风卷地而来,乌云四合,地上枯枝败草发出吓人的“沙沙”声。周围一片清冷,一片阴森,一片鬼气。绿呢大轿走在这条凸凹不平的路上,像驶在风浪中的破船颠簸不已。一种风雨飘摇的不祥预感,渐渐袭上了他的心头。
前些日子,额亦都奉旨进京陛见,西太后老佛爷在西暖阁接见了他。五年前,也是在紫禁城这个地方,他被任命为统管赫哲各部的副都统,执掌了赫哲百姓的生死大权。可是,他治下的这块土地总是麻烦不断,百姓频频滋事,不肯驯从。这次他跪在老佛爷面前,心里惴惴不安,他估计非得被骂个狗血喷头不可。但大出他的意外,这次老佛爷不仅没责骂他这个“狗奴才”,也没嗔怪他“昏聩无能”,反到圣眷优隆,宠礼有加,把他大大夸奖了一番,而且亲自向他面授机宜,要他对那些使犬部的头人们,不吝赏赉,采用“羁縻之策”,以此来控制赫哲百姓。等他跪在地上奏报完毕,准备跪安时,西太后又破例赏给他双眼花翎,赐给他一件黄马褂。当时让他感激涕零,在丹陛上连连磕头,差点儿把脑门子磕出了血。可翌日他就接到了这位老佛爷的懿旨,命他回去火速麾军进剿大顶子山,尽快平息抗拒向朝廷缴纳贡品的暴动刁民。
原来如此。原来是因为卡坦哈赫领导的刁民们反抗贡赋,朝廷急于让他剿灭这股刁民,让他去为朝廷卖命。他想,难怪头一天西太后满脸是笑,给他灌了那么多迷魂汤。
其实,这几年他从未曾放弃过对大顶子山的“进剿”,只不过三年前的那次“进剿”,让他至今还心有余悸,胆战心惊,不敢再贸然行动。当时,他亲率一队官兵跟大顶子山义军对阵,不料对方那边“嗖”地射来一支雕翎羽箭,直穿他的帽缨,险些就要了他的老命。吓得他一头倒撞马下,官兵们纷纷铩羽而逃。事后他才得知,那射箭人就是卡坦哈赫。
额亦都继续眺望轿外的景色。这次他率领官兵从依兰哈拉出发,所过赫哲人村落,只见青壮丁被官兵抓民夫,女人抱着孩子坐在废墟上哭泣,白发老人怔怔地站在残垣断壁旁……他对这种司空见惯的景象,根本无暇挂在心里。此时的他,正在脑子里紧张地回忆着,出京时朝廷曾颁给他一道上谕,他像老牛反刍似的,正在暗自咀嚼着上面的话:“……今赫哲虽已降服,然其性暴戾,剽悍凶残,百载于兹,流贼不止,仍不服教化,目今凶焰未戢。”上谕又说,“朕向闻尔贤能,今侍朕左右,朕益知尔矣。赫哲虽折服,然其性暴戾,当善为防之,尤须广布教化,多方训迪,以副朕怀远之意。”(注:此段引文,见《清太宗实录》。)
额亦都这一次为了表示朝廷的“怀远之意”,也为了表现一下自己的“贤能”,决定倾巢出动,用重兵进剿大顶子山,凭藉优势兵力,一举荡平大顶子山这股“不服教化”的“流贼”,然后底定边陲,班师献俘……等到那时,邀功领赏,那颗血红的珊瑚顶子和二品都统的顶戴,也就要朝他招手了。想到这里,他几乎笑出声来,脸上的酒糟鼻和那对小眼睛,差点儿挤到了一块儿。
“皇天有眼,这大清的天下,似乎又有一线希望了!”
额亦都望着轿外苍凉的草原,只见乌云翻卷,阴风怒嚎,他得意地狞笑着,一双眼睛里闪出可怕的绿光。眼下正是激战的前夕,他伸手从袖管里摸出一张纸头,飞快地在上面扫了一眼。目前,他麾下的两翼大军,正在侧后加紧趱行,这两股兵力与他中路大军对大顶子山的包抄合击,只是时间和地点问题了,因为有关大顶子山上的一些情况,已经有山上的人秘密写在了这张纸头上,现在辗转呈报在他的面前。看完纸头,他重又仰坐在轿椅上,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一望无际的苍凉原野,现在死一般沉寂。偶尔有几声“呱呱”鸦叫和几声狼嗥,仿佛在传递着额亦都到来的消息……
黄昏时分,副都统大人的执事仪仗队伍,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赫哲人的部落,青山绿水环绕的舒穆鲁岳洪。
西边的云层略略变淡了些,夕照从云罅里射出几缕惨白的光,依山傍水的村落,展现在人们的面前。在向南的山坡上,一幢幢的胡日布(胡日布:赫哲语,一种穴居式住房。)分布在那里,村落前边碧水东流,村落后面翠岭横亘。环绕村落的白桦林,仿佛是花边一样的剪影。但是,此时的村落却是一片死寂,老百姓四处躲避……村落四周的土围墙边,亲兵扈从们弓上弦刀出鞘,雁翅般排列在西厢,不许闲杂人靠近。副都统衙门里,那些先期到达的幕僚们,以及当地部落里的头人、贵族们,早已垂手恭候在那里。额亦都在轿子里看见了,用靴尖点了点轿底,轿班赶紧停住大轿,放下了轿杆。
头戴亮顶红樱帽的戈什哈,上前掀开了轿帘,一甩马蹄袖,上前打个扦,口称:“启禀大人,本地部落头人等,已经恭候大人多时!”
额亦都在轿子里咳了一声,在左右随从搀扶下,弯着腰笨拙地拱出了轿门。
在迎接副都统大人的人群里,站在中间突出位置的,是一位衣饰华贵、举止矜持的当地头人,当额亦都钻出大轿,他抢先几步首先迎上来参见。
这是个年龄五十多岁,高身材、宽脸膛、高颧骨的人。他头发花白,两条灰白的眉毛离得很近,一双眼睛总是习惯地眯成两条缝,嘴角边常常带着一点阴鸷的笑容,由于保养得好,他的脸上泛着红光。见他迎上前去,其他官吏和头人们,忙纷纷闪在两旁跪下。他走上前朝副都统大人一边躬身施礼,一边谦恭地说道:“乌鲁克率各部头人,恭候大人大驾光临!大人一路轿马劳顿,辛苦了!”说着,就要屈下身去。
额亦都手里托着朝珠,站在大轿旁边,他认出这位为首的头人,就是一向为朝廷所倚重、这一带声名显赫的国伦达乌鲁克,他也不怠慢,忙把嘴咧了咧,露出了笑容,走上前亲亲热热地挽起乌鲁克,大声说道:“免礼免礼!本官来得匆忙,有劳你国伦达和众位头人迎候,本官还想请你们恕罪哩!”说着,额亦都仰脸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