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老伙夫吃里扒外 周翠英死里逃生
　　周翠英宁死不从，胡子连长虽然一肚子气，真的要出人命，他也十分慌张。“老王头，你来一下。”连长把老伙夫喊到僻静处，对老伙夫说，“看来对付这女人，光来硬的行不通，得换换法子。咱连数你年纪大，办事稳妥些，你去劝劝她，千万别让她死了。”
　　“好的，让我试试吧。”老伙夫爽快地答应着。
　　这天晚饭后，老伙夫又来了，他给周翠英带来了两个馒头一碗菜，还有一碗热米汤。
　　“夫人，你已经几天没吃饭了。人是铁、饭是钢，人不吃饭哪儿成？你这样不吃不喝，不是糟蹋自己的身子吗？保重身体要紧啊。”老伙夫把饭菜放到周翠英面前喃喃地说。
　　周翠英蜷缩在墙角，把头埋在胸前，她不说话，老伙夫送来的饭她仍然不看一眼。老伙夫的话，她也像没听见那般没有一点儿反应。
　　老伙夫毫不介意周翠英的冷漠，他见周翠英不理他，掏出烟来坐在一边，“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烟锅里的烟屑被他抽得“嗞嗞”响，橘红色的炭火一闪一闪的，耀得他那张布满苍桑的老脸，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唉——人活在世上都不易，谁都会遇上这样那样的坎。如果人人都和你一样，遇上坎就轻生，不知要死多少人呢，没出息。”
　　一斗烟抽完，老伙夫磕了磕烟锅里的烟灰接着说：“我的年纪比你大，经历的事比你多，你就听我一句劝，世上哪儿有过不去的坎？”老伙夫苦口婆心地劝说，周翠英依然不理，她继续小声哽咽着。
　　“让我死吧，让我死吧，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死？”正当老伙夫准备继续劝说时，周翠英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
　　这一下，可把老伙夫气坏了。老伙夫声色俱厉地低声吼道：“怎么，你真的不想活了？如果你死了，你的孩子怎么办？谁来抚养他？那样做，你对得起参谋长吗？”老伙夫说完，又将烟锅装满了烟，用火点燃了，慢吞吞地吸着说，“再说了，参谋长是不是真的被共产党抓去枪毙了，还不一定呢。奶奶的，那帮混蛋的话，有几句是真的？如果参谋长还活着，哪一天，他知道你扔下孩子不管自己先去了，你……你到了阴曹地府去做鬼，也没脸见到参谋长。”
　　老伙夫一顿铿锵的狠话，犹如一串炮弹击中了周翠英的心。她震撼了，觉醒了。是啊，自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儿子怎么办？怎能对得起丈夫？特别是她听到老伙夫说，她丈夫很可能还活着时，她愣住了。她瞪大了眼睛紧盯着老伙夫问：“政府宣传说，大林他被共产党枪毙了，难道这不是真的？”
　　老伙夫见周翠英不再哭泣，而且对自己的话感兴趣，便神秘地向周翠英一摆手，示意她说话小声些。然后出门对哨兵说：“小张，这里有我，你去休息吧，过一会儿我再喊你。”
　　那个叫小张的哨兵听了老伙夫的话，答应着跑走了。
　　老伙夫见哨兵离开，轻轻关上门对周翠英小声说：“政府宣传说，钟参谋长被共产党枪毙了，是造谣，是让我们恨共产党，这是他们的老手段了。那些在战场上投诚的、起义的，他们都这样宣传过。而那些真正被共产党打死的，他们反而默不作声了。他们这些骗人的鬼把戏，我是摸透了。”
　　“啊？照你这样说，大林他还活着？”周翠英听了老伙夫的话，立刻激动起来。
　　老伙夫说：“是不是还活着我也说不上，从政府的宣传上看，我觉得参谋长还活着。你想想，如果参谋长真的被共产党枪毙了，他们还有脸宣传，那不是往自己的脸上抹黑吗？钟参谋长是怎样留在大陆的？还不是被人家打败了，狼狈逃命时慌不择路，把自己的将军落在大陆上？只这一项就够丢人的了，还说什么被枪毙。共产党的政策我知道，他们可不像咱们的政府那样随便杀人。我们连里有好多弟兄都被共产党俘虏过，后来都被放了，愿意回家的还给路费。嘿……人家那政策，就是好，要不，国军的部队，怎么会整团整师地往那边跑呢？前几天，又有人说钟参谋长也投向了共产党，还被封了官。你听听，你该信谁的？”老伙夫一把年纪被抓壮丁，心里的愤慨一直没处发，今天终于找到机会了。
　　老伙夫姓王，名叫王京城。听名字，就猜到他是离北京不远的河北人。他原来是个卖草鞋的小商贩，那一年，他担着一担子草鞋去赶集，半路上遇到了一群国民党的溃兵。那群国民党溃兵被八路军追赶得像兔子，丢盔卸甲，帽子鞋子跑丢了，正巧遇上倒霉的王京城。王京城的草鞋被抢光，人也被抓当了兵。从那以后，王京城再也没有望见过北京城。多少年过去了，王京城至今还是耿耿于怀。
　　“大叔，救救我吧，我不能死，只要大林还活着，迟早我会找到他的。”老伙夫的一番话，使周翠英又有了希望。她“扑通”一下跪到地上哀求道。
　　“使不得，使不得，夫人快起来，有话起来说。”
　　周翠英起身后，老伙夫接着说：“夫人，你先吃点儿东西吧，吃饱了咱们爷儿俩慢慢聊。”
　　这时，周翠英很听话，乖乖地端起碗来吃饭了。
　　周翠英在吃饭，老伙夫坐在一边抽着烟自语道：“钟参谋长可是个好人哪，他心地善良，没有官架子，待咱当兵的像亲兄弟。不像这些龟孙们，吹胡子瞪眼地拿弟兄们不当人。有一次行军路上，我背着一口大锅被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天又下着雨。当走到一个山脚下时，我突然脚下一滑，连人带锅滚到沟里去了。这一幕，正巧被路过的钟参谋长看到了。他喊来连长责问道：‘炊事班全是年轻人，为何偏偏让一个老头子背锅？’他把连长狠狠训了一顿。”
　　说话间，周翠英把饭吃完了。
　　“喝水吗？”老伙夫问。
　　“嗯。”周翠英点了点头。
　　老伙夫去打来一壶水，给周翠英倒上一碗小声说：“我放了你很容易，你现在就可以走。可你能走得了吗？你连这个大院怕也出不去。就算你能逃出这个大院，又能躲到哪儿去呢？他们还不照样把你抓回来？”
　　“那怎么办？”周翠英着急地问。
　　老伙夫说：“你先好好吃饭养养身子，让我慢慢想办法。要是连长知道你吃饭了，估计目前不会对你来硬的，他会认为，是我的劝说起作用了呢。他让我劝你听他的话，使你自愿顺从他。狗日的，净想好事，难道这点儿你看不出来？”
　　周翠英听了老伙夫的话，默默地点了点头。
　　几天后，周翠英被放走了。
　　周翠英被放走的前一天，团部来了紧急命令，命令胡子连长火速去团部接受紧急任务。军令如山，胡子连长跑得满头大汗来到团部后，发现哪儿有什么紧急任务，原来是副师长在等他。
　　副师长见了胡子连长，没头没脑地一顿臭骂，把胡子连长骂了个狗血喷头。骂到最后，副师长狠狠地吼道：“你他娘的畜牲不如，钟参谋长如何是他的事。你是他的部下，他是你的上司，有人欺负你上司的眷属，你应该站出来去保护她们才对。你对参谋长有意见，不保护也就罢了，怎么能自己去干那伤天害理的事？”
　　副师长越骂越来气，气得他脸色涨红，说话也语无伦次了。他喷着唾沫星子，大口喘着粗气接着骂：“不定哪一天，团里、师里的长官们为国尽忠了，你……你……你他妈的，他们的家属你也去霸占？”副师长骂完，回头命令团长说，“先把这畜牲关起来，不思悔过，干脆毙了他。参谋长的夫人，哪儿弄来的，再给我送回到哪儿去！”
　　就这样，周翠英被放走了。
　　沿途是辽阔的田野，高大的椰子树和棕榈树，纵横在道路旁。铁路纵横交错，电线杆大步流星地奔向天际。看着旷野中大自然的美景，周翠英心里生出一丝欣慰，那是劫后余生的欣慰。
　　在市区街道两旁的小食摊上，摆放着大陆江浙一带的风味小吃——小笼包、苔干菜还有鸡丝面等。看着这些诱人的小吃，周翠英真想跳下车去，买一些来送给可怜的儿子。可此时她两手空空，哪儿有钱给儿子买零食？
　　想起儿子，她一阵心酸。儿子出生不久，就跟着妈妈受苦，小小年纪，竟然早早地懂事了。他虽然干不动力气活，却经常吵着要帮妈妈干活儿。有好吃的，总是先让妈妈吃，妈不吃，他也不吃。妈妈哪儿舍得吃儿子的零食？穷人家比不得富人家，孩子的零食是非常稀罕的，当妈的只好用嘴唇夹一下做做样子骗儿子。妈妈高兴时，儿子也跟着高兴，妈妈哭泣时，他也跟着哭嚎。他早就知道，妈妈经常去海边那块石头上站着，是去望爸爸。人家的孩子穿红戴绿，吃的东西挑肥拣瘦，他则跟着妈妈粗茶淡饭，还吃了上顿没下顿。穿的衣服也都是捡来的，或邻居们送的……真对不起儿子。想起儿子跟着自己受的苦，周翠英的心都要碎了。如果当初不把丈夫的那点儿积蓄放进皮箱里，而是揣进自己的衣兜里，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般惨境。不知那刘妈，是真的上船时被挤散了找不到自己呢？还是她蓄意携财逃走。
　　大卡车一路“轰隆”着，开进了那条僻静的小巷子，怎样拉走的，又怎样把她送了回来。
　　回到家里，周翠英抱着儿子大哭一场，她除了哭自己的命，也恨起这个吃人的社会来。国民政府政治黑暗、贪污腐败，被赶到海岛上仍然不思悔改。逃离大陆时，一路上抓壮丁、抢女人，抢劫财物。来到台湾后，对当地人更是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像一群土匪。这样的政府，这样的部队，国家焉有不亡之理？
　　连日的灾难，险些使周翠英丢了命。值得庆幸的是，灾难中，她遇上好心的伙夫王大叔。她虽然多日不见王大叔了，但她知道是王大叔救了自己。更让她高兴的是，她从王大叔那儿得到了丈夫的消息。这消息与前截然不同——丈夫还活着。尽管这消息是王大叔分析出来的，但对周翠英来说，这消息是个天大的喜讯。她相信王大叔的分析是对的，丈夫还活着是真的。王大叔既救她出火坑，又给她带来喜讯，等哪天自己有能力了，一定好好谢谢他老人家。
　　胡子连长做梦都想不到，他让老伙夫帮他劝说周翠英成就他的好事，老伙夫却他妈的吃错了药，吃里爬外出卖了他。为此他恨得咬牙切齿，找了个借口把老伙夫狠狠地揍了一顿。此时，老伙夫正缠裹着一身绷带躺在医院里，周翠英却还被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