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腊月二十七，楼开明到玉金镇采购年货，他先去食品站宿舍看何田田。食品站副站长郭诚给何田田送了一大包糖果，正在田田寝室喝茶。田田到寝室外扔糖纸，一眼看到楼开明，他手里提着一根皱巴巴牛仔包，头发被风吹乱，一条大脚裤使他的个子显得更矮。田田收了脸上的笑意，邀请他进寝室喝茶。郭诚一见，礼貌地打了个招呼，一两分钟后，借故离开了。
　　楼开明跟别人聊天时妙语连珠，有他在任何聚会也不会冷场。自从和何田田公开恋情后，只要单独遇到何田田，不仅说不出好听的话，连基本的应酬话也说不好。好像何田田身体上发射一种信号，遏制他的正常发挥。
　　“不好意思，打扰你的雅兴，我是不是不受欢迎？”楼开明说话时显得一本正经。
　　“知道不受欢迎还来？”这也是何田田对一般男孩子常用语，谁知，楼开明提起袋子，拔腿就要走。
　　“茶也不喝一口，怎么说还是朋友啊！”田田知道楼开明多心了。
　　田田的一句话让楼开明进退两难，他笑笑：“sorry，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遇到你心情不佳。”
　　“我们五人像亲兄妹一样，我说话你还怄气呀？”
　　“不敢！我生自己的气，是我想得太多，一切都过去了。”
　　“你最近见过江二梅没有？”
　　“没有，经常有书信来往，她们初四就要进校。”
　　他们聊以前的学生生活，聊夏云灿和谷宏远，聊楼开明学校的事，聊明年的高考。没一句话聊到他们自己的事。两人都明显感到，他们的心已被外来因素充满，再也盛不下相互的柔情。
　　“我要走了，家里忙得很，老爸又病了。”楼开明又一次将袋子提起来，“寒假期间，我可能没时间来了，保重！朋友！”
　　楼开明快步走出寝室，郭诚和几个职工在坝里聊天，一个个远远地看着他，似乎要用眼睛称出他的心和重量。楼开明回头看了看何田田，脸上挤出僵硬的笑容。何田田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向楼开明挥挥手，看他慢慢融进熙熙攘攘人群中。
　　
　　何田田家庭条件好，生活自幼优裕，对爱人条件要求高。上班后，食品站女子很少，一群男孩子围着她，把她当女王一样供着，她慢慢变得傲慢起来。尽管这样，田田依然把楼开明作为首选，他是大学生，她书生情结还在。她曾告诉郭诚，她有男朋友，郭诚哈哈一笑，他说，没关系，做兄妹也可以。他照常给妹妹送明信片，请妹妹吃饭，还把妹妹带到家里去。不管她怎样为楼开明辩护，心中还是越来越迷茫，楼开明没谷宏远大气，浪漫；没楼瑞祥英俊，潇洒；也没有郭诚的殷勤，富有。看着楼开明在眼前消失了，同情又占据了她的心，可是，我不能把自己做人情送出去呀！这是一辈子的事，与其结婚后后悔，相互伤害，不如现在狠下心来分手。再过几天就是新的一年就到了，一切都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她不停地安慰自己。
　　大年初二，何田田到了月亮村，夏云灿在家等着她。
　　“家里就你一个人？”
　　“宏远到街上去了，妈看戏去了。”云灿说。
　　田田跟云灿上楼，推开寝室门，房间里暖融融的，一个玲珑小巧的红灯笼放在屋子中间。
　　“哎呀呀！好享受！这烤火器挺漂亮的，多少钱一个？”
　　“宏远自己做的。”
　　“真的？让他给我做一个。”田田喜出望外。
　　“我跟宏远说一下，要不你走的时候拿去，我们还有一个电炉。妈不让我们用烤火器，她怕费电，宏远只好偷偷放在我们屋子里。”
　　“哈哈！有了老婆忘了娘。”田田从包里拿出给云灿买的巧克力。
　　“我不吃甜的。”
　　“怎么结婚后爱好都变了，糖也不吃了？”
　　云灿从一个盒子取出几个剥了壳的核桃：“吃这个，孩子聪明。”
　　“孩子？那么快就怀上了？你们……”田田上下打量着云灿，像第一次认识她。
　　云灿不说话只是笑，半是得意半含羞，田田这才发现云灿正在织一件婴儿穿的毛衣。
　　“想不到你竟然越轨，未婚同居，以前规规矩矩都是假的，他不要你怎么办？你真是傻气。二梅的姐姐上班时跟男朋友同居，工作也被开除了，现在也不敢回家，这是二梅亲自告诉我的。不过，那是七十年代的事了。”
　　“他是说话算话的人，只要承诺了的事都要办到。他很喜欢孩子，孩子睡的床也买起了。”
　　田田打量着新房，房间里拉花还在，墙壁上大相框里装着他们结婚照，宏远西装革履像个绅士，云灿一袭红裙，显得娇小玲珑。房间布置整洁大方，茶几上有一本孕期指导，田田翻了翻，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结婚是女人的坟墓，好的日子从此不会再有了。何田田不喜欢小孩子，孩子哭哭闹闹太烦人。云灿成了真正的大人，连思维都跟少女时代告别了。少女时代是最可贵的，一旦过了这一阶段，人生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何田田觉得结婚晚点好，不过她还是对云灿婚后生活充满好奇。江二梅说过谷宏远是爱她的，他又是怎样对待云灿的呢？
　　“我看谷宏远很喜欢你，连镜框也弄得那样精致。”
　　“不喜欢就不会在一起。”
　　“爱和喜欢不一样，我看你不懂。”田田有意激她。
　　“你才不懂。”夏云灿脸红了，谷宏远每天回家都要拥抱她，晚上睡觉时要吻她，给她道晚安。
　　“说说看，我又不是外人。”夏云灿的羞涩，激发出何田田大大的好奇心。
　　“你和楼开明结婚就知道了。”
　　何田田的心情从沸点降到零点。
　　“我们吹了。”
　　“你们疯啦？”
　　“云灿，过年说吉利话。”丁妈刚刚回到家，正好听到云灿说话。
　　“妈，您这么早就回来了？”夏云灿的声音带着撒娇的味道。
　　“我怕你跟宏远出去玩，家里来客人没人管。要晓得田田来，我看完戏才回来。”
　　“什么戏？丁妈？”田田在窗口问。
　　“《十五贯》，外婆也在看。”
　　“那您再去看,外婆好不容易去看戏,您陪她，我们上午不出去。”
　　“人多得挤都挤不进去，我看她坐在戏台子边上,一把又一把抹眼泪,哪说得上话。这个戏已经看过七八次了,明天早点去看《杨家将》。莫一天关在屋头，跟田田出去走走，慢慢走，小心摔倒了，头三个月孩子最小气，有的人打个呵欠，伸个懒腰就把孩子弄掉了。”
　　云灿乖乖地应着，两人一起向小路走去。
　　
　　看到夏云灿和老人婆这个样子，田田又是羡慕又是别扭。她在老家时，经常听到婆媳吵架，有的女人，一辈子都不会叫妈，叫孃孃，她们认为这样才有个性，有骨气。
　　“不知道楼开明有多难过，他每次让我给你带纸条时，都好紧张。”
　　“你不是江二梅，江二梅，我点到就明，你呢，一个字没讲到家都没用。我们的事你是不会理解的，你生来就不会懂那些曲曲折折的事，要不，怎么跟一个老太婆合得来。”
　　“我妈怎么啦，心肠好，又能干。”
　　云灿不喜欢有人说她老人婆的不是，单位有个最好管闲事的人叫杨春，她跟云灿说丁妈又凶又不讲理，云灿一句也不信，她说那都是别人冤枉的，是别人嫉妒她。
　　“我说你观念老，哪有一耍朋友就一定要结婚的。对不起，你妈了不起，比你亲妈还亲，是神，有你这样护老人婆的，新鲜！”
　　“楼开明是大学生，性格又好，再也没有第二个那么好的人，好可惜哦，田田。”
　　不知不觉，她们来到种葡萄的地方，发现地上冒出新芽，麦苗变得翠绿，一簇簇金灿灿的油菜花，点缀在沿河两岸。谷宏远从小路下来，见田田真的来了，心里非常高兴。
　　“田田，你好！云灿收到你的信就念你，希望你能经常来玩。”
　　糟糕，宏远一定听到我说她妈的坏话。都怪夏云灿，空空的大脑，什么事都要刨根问底，田田硬着头皮跟宏远打招呼。
　　“吃话梅。”宏远买了两袋话梅，他撕开一袋让何田田吃。
　　何田田尖着手指夹了一颗放在嘴里，眯着眼做个怪相：“好酸！酸掉牙啦！”
　　“她喜欢吃酸的。”谷宏远把话梅交给夏云灿。
　　何田田才知道是特意给夏云灿买的。
　　三人一起往回走，何田田走在他们后面，看着两口子卿卿我我，不得不感叹爱情的力量，居然把谷宏远也变成了眼中只有妻子的小男人。
　　夏云灿说：“叫士亮把楼开明接来，说田田有重要事要找他。”
　　“不要做一厢情愿的事。”
　　“你知道啦？”
　　“何田田的神态一眼就能看出来了，哪个恋爱中的人有时间陪朋友？你天生不是做红娘的材料。”
　　“如果这样僵着，说不定就分开了。”
　　“请他来耍还是可以的，这事不能听你的，想在一起，没有找不到的理由，瞎帮忙，误事。”宏远放慢脚步，三人并排走着。
　　“乡下过年就是图个热闹，大街小巷挤满了人，田田如果有兴趣，今天下午到神仙洞看唱戏。”宏远说。
　　“我们一起去看。”云灿表示赞成。
　　“太好了，小时候没认真看过一回戏，后来读了鲁迅的《社戏》倒激发我看戏的欲望，一直没如愿。”田田说。
　　“要不要也带点胡豆到野外煮了吃？”云灿笑着问田田。
　　“反应够快的，跟宏远后，变聪明了，谁还敢说怀孕女子笨。”
　　“我们多邀几个人去，朱丽和士亮。”云灿脑子又想到何田田的事。
　　宏远跳到离公路三尺高的地里，这块地近二十亩，一直延伸到河边，社里每户人都有一小块。这一块长地，丁妈全种上了蔬菜。路下面有一棵桔子树，树上的红桔像一个个红灯笼，挂在光秃秃的枝干上。
　　“尝尝，好是好，就是一吃就上火，没胡豆吃，就改吃桔子。”宏远一口气摘了十多个桔子，他手轻轻向上一托，把一个个红桔抛给了田田。
　　田田也跳到地里，她也要摘桔子，谷宏远拉弯树枝让她摘，桔子装进她的手袋，灰色条形手袋，鼓鼓的，像一条鼓着气的鱼。何田田觉得谷宏远身上有一种力量，能把人情绪调动起来，夏云灿就是被这力量抓住的吗？看着充满生气的宏远，再看看云灿一脸的欢畅，田田的不快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