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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手心手背(5)

作品名称:走出乌喇古城的女人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18-12-29 17:59:33      字数:5419

  “吾儿走了,这孩子也没出过远门,不知道会咋样。还好,有组织管着他,不会有事的。吾儿呀,部队苦你可要挺住,听领导的话,给妈长脸……”仲英放下铅笔头,愣愣地看着窗外。前几天送走儿子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小镇的火车站不大,已经被送儿的父母、亲戚挤得满满当当。被这股人流裹挟着,仲英和两个女儿、三个儿子一同来送老二。直到列车已经走远了,人群慢慢散开了,夜幕下的车站静下来了,仲英依然站在站台的灯杆下眺望。目光追随着远去的列车,昏暗的灯光把她浓缩在脚下的黑影里。
  “妈,回吧,看不见了,外面冷。”三丫拉了一下呆立的母亲。十月末了,傍晚的天气已经寒气逼人。
  “走了?”仲英又望了一眼列车消失的方向。
  “嗯,走了。咱回家吧,别感冒了。”
  “好,回去。走了好,去出息了。”仲英紧了下脖子上的灰色围巾,拍了一下棉袄,依然站着没动地方。
  “妈,没事,有部队管着我二弟,甭担心,回吧。”大丫搀着母亲的一只胳膊。
  “不担心,大小伙子担啥心。走,回家。”仲英挪动着双脚,腿似灌了铅,“这孩子,第一次出远门,唉,洗洗涮涮都得自己来喽。妈倒省心了。”
  “妈,不是不担心吗?没事,他又不是小孩子。”三丫继续劝着。
  “不担心,不担心!好事妈担啥心。”仲英留恋的脚步踩着站台上每一块水泥方砖,如同丈量着到那遥远地方的距离,移动着身体,“三丫,妈织的那件毛衣带上没有?”仲英扭头又望了一眼火车消失的方向。
  “妈,部队不让带,穿的用的都上面发。”
  “唉!白织了,留着吧,娃回来再穿。”走出检票口,仲英又回头盯了半天候车室。“三丫,大连远吗?听说那里有海。”
  “远着呢,好像要坐一夜的火车呢。那里可比咱这暖和多了,别担心。”三丫没去过大连,更没见过大海,可从图片上看过大连海滨的漂亮。
  “那就好,那就好!甭搀着我,妈可没那么软,儿子出息了,高兴还来不及呢,担啥心呢。”仲英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多亏了大丫、三丫手疾眼快扶住。可这样也没阻挡老太太的唠叨,“我就琢磨二娃的脚哟,冻伤年年犯,在家妈能给上药,到部队可咋办哟。”
  “妈,不是不担心吗?看你老瞎寻思。部队有医院,再说二娃发的大头鞋多暖和呀,里面还有毛毛,肯定不会再冻了,放心吧。”三丫心里酸酸的。
  “你以为妈真担心呢?妈才不担心呢,我儿肯定能行。”
  “妈,二弟肯定没……事,比我强多了。没……没事。”半天不说话、一直跟在后面的大娃开了腔。
  “那可比你强多了。”仲英甩给大娃一句。
  “我……我……”大娃声音戛然而止,把要说的话硬生生噎了回去。
  “三呀,妈这心里空落落的。你说二娃能顶下来不?都说部队苦,他那小身板可咋撑呢?”
  “哎哟,我的妈呀,你就别瞎琢磨了。过几天就能收到信,放心,保证没事。”三丫抹了把眼睛,宽慰着母亲。
  “不担心,不担心,到家了,进屋。”仲英扶着院门,又一次回头望向车站方向,只能看到昏暗闪烁的灯光。
  
  进了屋,新腌好的一大缸酸菜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仲英的目光。她慢慢摘下脖子上的围巾,盯了一会酸菜缸,走了两步来到缸前,手搭在压缸石上,愣愣发着呆。
  “走累了?”三丫关切地问。
  “唉,老二今年吃不到妈腌的酸菜了,这块石头还是他搬上去的呢。”仲英摩挲着已经挂了白沫的石头。
  “两三年就回来了,这不是一晃的事嘛,回屋里吧。”大丫拽了一下母亲的衣襟。
  “这孩子,就喜欢妈腌的这口,也不知道能不能吃习惯大锅饭。”仲英离开了酸菜缸。
  “部队伙食可好了。前几年咱家住拉练的大兵,不是常给咱家往回打饭吗?可香了。”三娃已经从二哥离去的压抑中走出来,说到吃,他来了兴趣。
  “死小子,就知道吃,那能一样吗?哪有妈做的香。”仲英扫了眼三娃。忽然,眼光落到了一个还剩半碗面条的碗上。看了半天,叹了口气,“唉,这孩子也苦哟,临走妈也没给他做上一顿白花花的大米饭,下点面条还砣了。唉,到部队享福去吧。”
  仲英的这一句,一下子让所有人都眼泪汪汪。看着那半碗面条,仿佛看到了二娃狼吞虎咽的吃相。
  
  “妈,快上炕暖和下。”三丫好歹把母亲劝上炕,拉过一条被盖在母亲的双脚上。瞄了一眼坐在炕沿边的父亲,身边的烟灰缸里已经堆了好几个烟头。
  “走了?”文治问了一句,但不知是问谁。
  “走了。”仲英回了一句,“你这老头子,心就是狠,咋不去送儿子呢?”
  “送啥?送也一样走。孩子大了,总要自己闯的。”文治还是铁青着脸,只是多了一些凝重。
  “你这个当爹的,不心疼孩子。”仲英顶了一句。
  “胡说,咋不心疼了?该说的都说了,大红花还是我给戴上的呢。”二娃胸前的那朵大红花,是文治亲手戴上的。在戴花的时候,这个当父亲的也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扫了一眼即将离开的儿子,便低着头系着花。可二娃能感觉到,父亲的手是颤抖的,系了三次才算系牢;而后又用抖动的手把碰出褶皱的花叶一瓣瓣抚平,摸出一支烟点上,拍了下儿子的肩,只说了一句“好好干”。但这足以让二娃知道父亲想要说的一切了。
  “那就不能送上车了?”仲英继续追问。
  “我相信老二。”
  “相信啥?”
  “相信能闯出去。”
  “能闯出去你就不送?火车开的时候,儿子扒着车窗往站台上看,脸都在车窗上挤扁了。”
  “找啥呢?”
  “看你呗。”
  “我……我……”文治一愣。
  “就不心疼孩子。”仲英又追了一句。一句追着一句,如同一把撵着一把的飞刀,奔向了文治。
  “瞎说。”文治又摸起了烟。
  “爸,少抽点吧。从来没抽这么多。”三丫慢慢抽出父亲手中的烟,端起满是烟头的烟灰缸,在父亲眼前晃了一下,走向厨房。
  “唉,老头子,注意点儿子来信。他会把信寄到镇上的。”仲英语气柔和了许多。
  “嗯。”文治应了一句。
  灯光下,一家老小都静静地坐在炕上,谁也不再言语。送站的一幕总是出现在每个人的眼前,在灯光的映射下,每一双眼睛都闪烁着晶莹……
  夜,黑得深遂,毛草屋,静得出奇,每个人的呼吸都听得真切。箱子上的大座钟不知疲倦地“咔咔”摆动着,如同火车碾过铁轨的震颤。“当当……”钟声敲打了十二下,可一家人依然毫无睡意。都在体味着亲人远行的丝丝裂痛,又在期盼着突然而至的报安家书……
  时间有时候是熬过去的。有了希望的时间,更是一种煎熬的等待……
  
  “哎呀,我说你老太太发啥呆呢?这儿子刚走几天,你就魂不守舍的了?”一个破锣般的嗓子喊叫着,把仲英从回忆中拉了回来。看着艾婶张张罗罗的身影,仲英赶紧抹了一把眼角的泪花,收起了笔记本。
  “你个死老婆子,整天神叨叨,一惊一乍的。”仲英拍拍炕沿,示意艾婶坐下。
  “啥一惊一乍的,看你呆呵呵的。咋了,想儿子了吧?”艾婶屁股沉,只要能坐,针尖大的地方都行。一屁股坐在了屋地上的一只小板凳上。
  “让你坐炕上,跑下面干嘛,谁给你气受了?”仲英白了一眼。
  “这抽烟得劲。”艾婶也是口不离烟,边卷边问,“想儿子了?”
  “不想,有啥想的,老大不小的。”
  “你就嘴硬,咬屎橛子硬酱(犟)。”
  “真不想。”
  “不想能傻了巴叽坐炕上望天?儿子来信没有?”“呲”的一声,艾婶划着了火柴,“吧嗒”两口烟没着,狠狠地啐了一下,“娘的,潮了。”
  仲英把文治的烟顺手扔给了她:“没有,这才几天呀。”
  “是不能这么快,过两天接到信就好了。我那小子走时,把我想屁了,没着没落的。一来信,啥他娘的都好了,哈哈,再熬几天吧。这烟卷就是好抽。”艾婶狠狠吸了一口。
  “我也整一支尝尝。”仲英今天好像要豁出去了。
  “看看,不想能抽烟?”
  “自家烟,愿意。”仲英摸出一支,点上,轻轻嘬了一小口,并没有感到有啥异样。
  “行啊!天生会抽烟,厉害!”艾婶伸出大拇指。
  “你可拉倒吧,吸一口吐一口,谁不会?哎,你那小子走几年了?”仲英还是不敢大口吸。
  “明年就回来了,这一晃快着呢。刚开始见不到想,现在呀,能滚多远滚多远,老娘眼不见心不烦,哈哈。”
  “样吧!屁股大,把心都丢了。将来儿子可不管你。”仲英撇着嘴。
  “我不管他就不错了,这兵当的都野了。我去过一次部队,这小子吃得肥头大耳的,整个一个活驴,哈哈。”艾婶一高兴,腿一蹬,小板凳一歪“当”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该!让你上来坐你不干,快上炕坐。”仲英借机把艾婶拉到炕上。“儿子常写信吧?”
  “刚开始写几封,以后他奶奶的不写了。不写不写吧,净他娘的错别字,跟狗爬似的,我也认不了几个。嘿嘿,有几封不还是你帮着回的。”艾婶有些不好意思,现在她知道没文化的苦处了。
  “一张纸一半没写满,你就没词了,白浪费了一张邮票。”仲英扫了下艾婶。
  “嗐,不是没啥说的嘛,一切平安就成呗。鼓励的话俺可不会说。”艾婶一呲牙。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老回婆子这两天来没有?”眼睛又瞟了下窗外。
  “有几天没来了,咋了?神叨叨的。”
  “这老死太太,前几天俺和她唠嗑,想把她闺女和俺儿子拉扯拉扯,这老太太牛得很,没打拢。她看不上俺儿子,俺还看不上她家闺女呢!”艾婶嘴咧得跟吃了苦瓜。
  “人家看不上你儿子,是嫌没文化,人家那闺女可读着中专呢。”仲英是一种不自量力的表情看着艾婶。
  “俺们没文化?她家还有个疯爹呢,切!”艾婶可是护犊子的主,“我都懒得理她。”艾婶又吐了口痰。
  老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有些老太太就怕自家儿子到时候没着落,甭管儿子知道不知道,早早开始物色起来了。艾婶就是这样的人,看好了邻家的丫头,她先动起手来。
  
  有些人就是不扛叨咕,怕什么来什么。好几天不露面的回娘,今天恰恰走进了张嫂家的院子。
  “坏了!老回太太来了,我得走!”艾婶急三火四跳下炕往外奔。拉开门撞见回娘,只说了句“家里有事”,飞一般擦肩而过。
  回娘看着贼一样的艾老太太,愣了下,问仲英:“张嫂,这老太太慌慌张张跑啥?”
  “家着火了!”仲英随口一句。
  “着火了?!真的?”回娘老实厚道,伸头往艾家看。
  “呵呵,逗你呢,家里来人了。快来坐。”把回娘让在艾婶坐过的地方。
  “嗐,吓死人了。还真以为她家着火了呢,我说没看到冒烟呢。”回娘惊了一下似的,拍了拍胸口坐在炕沿上。瞅着仲英眯眼,脸上荡漾着一股愉悦的神情。
  “哎哎,我说你今天不大对劲哟,盯着我看啥?捡钱了?”仲英心里有些发毛,担心她被疯丈夫传染了。
  “哪有不对劲儿?”回娘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老二走了?”纯是没话找话。
  “你瞅瞅,二娃都走了好几天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仲英更是抱定这老太太不是有“病”了,就是有“事”了。递给她一支烟,“来,抽一支。”
  回娘接过烟没点,在手中捏来搓去的:“老二这孩子出息了,打小我就觉得不一般,乖巧听话,贼懂事,还特有正事,嘿嘿。是个好小子。”
  听到有人夸儿子,仲英脸上也是放了光彩,可嘴上还是谦虚着:“出息啥哟,这不是没考上大学,非要当兵嘛。唉!这孩子心事重,就怕我跟着受累。”看着一支烟在回娘手中快揉搓成面条了,提醒着,“抽哇!”
  “啊,抽抽!”回娘点起烟,“我看呀,这老二错不了,当了兵也能出息。”
  “当几年兵回来,找个工作,没啥大前途。哪像你家大闺女,考出去了,你可省心了。”
  仲英一提到她家大闺女,回娘这眼睛突然多了光芒,似乎可算抓到了一句有用话的尾巴,赶紧顺水推舟起来:“也没省到哪里去,我看还是你家老二省心,有这样的好儿子,你就偷着乐吧,哈哈。”仲英没乐,她倒先乐了起来。
  “你可真能白话,还偷着乐啥呢?看好了送给你,我还省着惦念。”仲英一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话,可让回娘心里开了花。
  “行啊!你舍得,我就要!白捡个大儿子,哪有这样的好事,嘿嘿。”回娘吸口烟,黝黑的脸上放着光,透着一种窃喜。
  “瞧瞧,大白天抢儿子?蔫巴人,鼓动心。那不便宜你了?我可养了十八年了,呵呵。”
  “他嫂子,你家老二是啥时候生日?”回娘转移了话题,一个儿子没“要”成,她可担心半个儿子别再捞不到,还得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冬月二十三,这孩子生日小。”
  “噢,比我家老大小两岁。”回娘眼神有些黯淡,“比我家二丫头大一点。”此时,她的眼光又瞬间亮了起来。
  “你说这时间也真快,这几个孩子打小一起玩大的,这一晃都上学的上学、当兵的当兵、工作的工作了,日子真不扛混哟。”仲英叹息着,但似乎与回娘唠的话有些南辕北辙。
  “敢情!这几个孩子感情好着呢。小时候一起上山打柴,你家老二没少帮我家,那孩子心眼好,你说我咋就喜欢呢!”回娘极力把话往“正道”上拉。
  “那是呀,老二就是仁义,大娃心眼更实,也没少帮你家干活。”仲英夸着老二,也带着老大。
  
  回娘心里有些急,琢磨着“这老太太是装聋卖傻,还是心底无私”。狠狠吸口烟,不妨把话再挑明一些:“嫂子,你家老二几年当兵回来,也不小了,没琢磨点啥事呀?”回娘有些窘迫。
  “啊?嗐!那不是早呢,回来有了稳定的工作,再找对象也不迟。”仲英这回上了道。
  “也是呀,处几年朋友,再结婚,不晚不晚!”回娘附和着,“我家那俩丫头咋样?看好了哪个都成。”回娘豁出去了,大有只争朝夕的劲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也忘了。
  “呀哟哟,这样呀?咂咂。”仲英这才恍然大悟,敢情这老太太向自己的儿子下手呢。心里一“咯噔”,如同有人在剜她的心肝。
  “我就喜欢老二,咋样?”回娘脸色严肃起来。她想趁热打铁,大有成败在此一举之势。
  “这老太太,现在哪有父母包办的?不都是自由恋爱嘛。”仲英缓了一下,这事也的确突然了些。
  “这我还不知道?但父母的想法不是更重要嘛。”
  “你说的也是,你两个女儿也真不错,不过,不还得看孩子们的意思吗?”
  “咱老姐俩没的说,两家知根知底,那就看天意了,嘿嘿。”回娘好像一下子把心放到了肚子里,手上的烟也开始慢慢品了起来。
  此时的仲英看着回娘,方觉得才和往日相同,不像刚进屋时那样的“不正常”。两位老姐俩似乎私定了儿女的婚事,可又好像没啥实质的东西。如同堤坝上挖了一锹,只有细细的水流渗出,不知道会不会是水到渠成,还是会被另一锹土堵个严严实实。看来,还真是等待着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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