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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明月当空照九州,风月莲花诞篾郎

作品名称:鸡公山的太阳      作者:曹桂      发布时间:2018-12-11 13:30:21      字数:4909

  小篾郎,其实是有姓的,他姓车,名什么我就不清楚了,因为在我们村里,大家都叫他小篾郎。按年龄算,他与我父亲同龄。离别故乡后,陪伴故乡的日子便少了,与小篾郎见面的机会确乎没有,最后一次与他相见,大约是在2010年的冬天,我回家探亲在马马崖镇街上买菜的时候。唉,离别故乡十多年了,往日的一切,从小篾郎苍老褶皱的脸上,我似乎明白了许多,幼时的记忆一抹抹涌上心头。
  鸡公山西北面那一棵棵擎天的白杨,那一片片犹如绿毯似的草地,仿佛正穿梭着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他扛着锄头,腰上别着一把镰刀,在一望无际的山坡上,栽树,割草,放牛……鸡公山顶正飘荡着多多白云,温柔的山风吹拂着他那黝黑而又亮堂的脸颊……
  记得有一天,是一个赶集的日子,父亲说让我在家里好好地放牛,他去百德街上赶集,给我买最爱吃的甘蔗回来。我欣喜若狂,蹦跳着奔向牛圈门口,一脚跺开圈门,站在门侧等牛走出圈门以后,用绳索拴在牛鼻线上,牵着牛往咱屋后的摆丁坡(山名)方向赶去。
  这一路上,我心里美滋滋的,总感觉路边的野花为我芬芳了不少。蜂蝶在欢乐舞蹈,翩翩舞姿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嗡嗡”的琴声,醉了大山,美了白云。此情此景,我骑在牛背上,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外公教我的山歌:
  放牛要放牛角尖,放马要放马蹄圆。
  牛角不尖不打架,马蹄不圆不踩边。
  傍晚,夕阳站在村后西边那座高耸的山崖上,满脸通红,余晖穿透山林,一缕缕,抚摸着我的头发、脸庞,还有山上的一切自然景物。这个山村,被夕阳笼罩着,躺在大山的怀抱里,一片祥和。炊烟袅绕,与微风一同携手,缓缓地向远方飘然而去……爬马箐——一条通往百德镇上的羊肠小道,隐隐约约地显现出一些村民们赶集回家的背影,断断续续的,在余晖的照射之下,村民们身上的负担连同他们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我骑在牛背上,踏着一路余晖,回到了家里。家门还是锁着的,看来父亲赶集还没有回来,母亲上山干活也未到家。我把牛关进圈,抬了一盆水倒在槽里等牛来饮,独自坐在家门前的石头上等父母归来。
  我凝视着通向家门的小路,许久,才看见父亲背着背箩,身后跟着一个略矮父亲寸许的汉子,那汉子手里提着一袋东西,好像很沉的样子,和我父亲一同朝我家的方向匆匆地赶来。我家是不是来亲戚了,我没有听父母说我家今天有亲戚要来啊,我在心里自言自语。
  “这是我的大儿子,他叫小斌。”父亲把背箩从背上放下后,向这个陌生的男子说。男子听后,笑嘻嘻地朝我走来,右手伸进裤包里掏出十来颗水果糖,左手把我的右手掌掰开,将水果糖放在我的手里,夸耀地对我说:
  “小斌都长这么大了,真乖,看样子很懂事的。”
  我握着手里的糖,微笑着对这个陌生的男子说:
  “谢谢叔叔!叔叔,我去给你搬凳子来。”
  “谢谢小斌孩子啦!”这个陌生的男子说完后,从上衣左边的耳包里摸出一包烟,揭开烟盒盖子后,拿出一根烟递给我父亲,父亲接过烟,衔在嘴上,用火柴点燃后深吸了一口,烟雾从他的口腔和鼻腔里同时向外喷出来,父亲咳嗽了一声说:“篾郎,小斌应该叫你舅舅才对哦。”
  “叫什么都没得事得,只不过是个称呼而已。”陌生男子回答父亲,接着把烟灰往鞋帮上磕了两下,“我独自一人在鸡公山上呆久了,想找个人说话都难,太憋屈了。”
  “你不会搬回村子里来住吗?反正在村子里,你是有房子的,虽然只是茅草屋,但是只要好好修补一下是可以的。”父亲关心地对陌生男子说,“在村里住我们两个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照应不是。”
  “是哪个亲戚来我家了?你爷俩怎么不烧火做饭呢?”我母亲回来了,站在院坝下面的梯子口上,背上背着一背箩猪草,左肩上扛着一把锄头,脸上流淌着一颗颗汗珠,我赶紧跑过去为母亲取下锄头,这位陌生男子也跑过去接住母亲背上的箩筐,大声地说:
  “大姐,你少背点嘛,这么重,把身体累坏了多不好。”
  “少背点们明天猪不够吃啊,我说是哪个呢,原来是篾郎呀,天黑了我都没有看清楚,你先和孩子他爹摆哈白①,我去烧火做晚饭。”母亲说完话后,卷起衣袖,推开了灶房门,把煤油灯点亮,接着就是锅碗瓢盆稀里哗啦的声音。我也跑进了厨房,帮母亲把灶里的火点燃,我一边烧火一边看着母亲忙上忙下的。至于父亲和那位陌生的叔叔交谈些什么,我没听懂,也听不清楚。他们在屋外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沉默不语。
  大约一个小时后,母亲把饭菜一应俱全地摆在桌子上,向屋外大喊了一声:“你们两个快来吃饭了。”
  父亲和陌生的叔叔坐上桌后,陌生的叔叔从他提来的袋子里,拿出两瓶酒放在桌子上,“曹华,今晚我们两个就不醉不归了。”陌生的叔叔高兴地对我父亲说。
  “你来我这里还带酒来干榔子②哦,我又不是没得酒得,你看我那壶酒随时都是满的,你喝它三天三夜都喝不完。”父亲指着灶房门右侧磨子脚下的那个胶壶说。
  “我晓得你有酒,那怎么得行,来,其它的我们不摆了③,干一杯!”陌生的叔叔斟满浅浅的两土碗酒,将其中一碗递给我父亲,他俩不约而同地举起盛满酒的土碗,轻碰了一下,鼓起双眼,彼此望着对方,一饮而尽,喝得青筋直冒。母亲在一旁看着此种情景,停下手中夹菜的筷子:“少喝点,看你们喝那酒,黑死人④了。”他俩只是笑。
  今晚的月亮特别圆,月光洒在咱家的屋顶,从屋梁上瓦片的缝隙处温柔地射进屋里,煤油灯微弱的灯光忽明忽暗,在月光的陪衬下显得有点微不足道,好像风头被月光抢了去似的;灶房一角,老鼠窸窸窣窣;磨子旮旯,蟋蟀啼鸣;屋外,风吹树叶沙沙的乐曲;吃饭声、喝酒声、谈话声,夹杂一起,合奏着一曲动听的月光奏鸣曲。
  第二天清早,陌生的叔叔显然已离去。一团疑问从我心头升起,这位陌生的叔叔姓甚名谁?既然是我们村的,为何我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他呢?听他们谈起鸡公山这个地点我并不陌生,可为什么和外公赶牛到那地方去放又怎么没有遇见他呢?他到底是何许人也?怎么会和我父亲那么熟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还是去找父亲问个明白,相信答案一定会很清楚。
  我跑到父亲床前,发现父亲已经起床了。我又跑到屋后边,厕所里也不见人影。会不会跟那位陌生的叔叔一同去了?不可能啊,如果父亲要跟他一起去,父亲一定会跟我说的,因为父亲每天出门都会把我要做的事情交代清楚。由此断定,父亲一定没有跟那个陌生的叔叔去,应该是在菜园里,我一边找一边猜想。接着,我又跑到菜园里,果不其然,父亲正在菜园里给菜除草呢。
  太阳从鸡公山顶缓缓地升起,温暖的阳光抚摸着大地,田野里,山坡上,闪耀着一颗颗晶莹的露珠,像一地闪闪发光的金子,满世界都是金色的,是那么的耀眼、迷人。几只麻雀在菜园地里觅食,村头放牛娃赶牛的催促声,鸡鸣狗吠在山中回响。微风吹拂着大地,睡了一夜的禾苗,在这么祥和的大山深处,伸伸懒腰,呼吸着如此诱人的新鲜空气。
  我站在土埂子上大喊了一声,见父亲抬起头:“爸爸,您怎么那么早就来干活了,那位叔叔呢?”
  “他已经回鸡公山了。”父亲眯着眼睛看着我,手里拿着一把杂草。我走到父亲面前,弯下腰和父亲一同拔草、除虫。
  “爸爸,昨天来我家的那个叔叔是什么人呢?我怎么没有遇见过他呢?我听见您和妈妈都叫他篾郎,他姓篾吗……”一连串的问题从我口里像珠子般滚落出来。
  父亲听后,从裤包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吸了一口说:“这件事情我慢慢摆⑤给你听,来,咱爷儿俩一边除草一边摆……”
  “小篾郎其实不姓篾,他姓车,叫车建树,这是后来他准备去读书时他父亲找八字先生给他改的名字。”
  “哦,那您们怎么不叫他车建树,叫他篾郎呢?”
  父亲把一把杂草扔到石旮旯,继续说:“这个要从他出生的时候摆起⑥,小篾郎的爸爸叫车牛,他妈妈叫梁英。小篾郎出生那年……好像是一九六二年的秋天,那天的月亮特别的圆,照在他家的房子上,车牛在院坝上打背箩,一丝丝篾条左穿来右穿去,篾条好像会通人性似的,在车牛手上一点也不捣乱,活蹦乱跳的样子。车牛感到这一天打起背箩来是多么的顺手,和以往篾条一会儿断一会儿割手相比,顺当多了。于是车牛就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捋着篾条,背箩刚打到一半,就听见梁英在屋里大声地呻吟,他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奔向屋里,刚走到床前,突然间听见‘哇’的一声,一个大胖小子从梁英胯下钻了出来。车牛此时愣了,见此情景不晓得咋个办⑦,一个劲地用手摸着头发,嘴里不停地叫着——‘生了,生了……’‘赶紧把手洗了去找件干净的衣服来呀,还立在那里干榔子噢。’梁英有气无力地喊着。车牛听见安排,激动的心稍微有点平静下来,一拍老壳⑧:‘对呀!我怎么没有想起呢,你看我这脑瓜子。’转身朝厨房跑去,舀了两瓢水在盆里,洗了两下手就急忙去找衣服了。
  “婴儿包好了以后,车牛就到厨房里烧火做饭,心里面美滋滋的,自言自语道:‘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啊,我车家总算有后了,感谢老天啊!’他感到今天特别的高兴,身体轻飘飘的,做什么事都特别有劲,好像不会累的样子。他将家里唯一的老母鸡杀了,剖开鸡肚子,发现里面有三四个还未成型的鸡蛋,就把鸡蛋掏出来放在洗干净的碗里,留着第二天给梁英做早餐——鸡蛋面条。车牛用菜刀把鸡肉切成两半,拿一半放进铁锅里,再把切好的姜蒜及从屋后边摘来的几个砂仁果,一同放进锅里,撒上一点盐,盖好锅盖,往土灶里添上几根干柴……车牛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坐在石头上,掏出旱烟壳子,用废纸裹上一支叶子烟,塞进烟杆嘴上,咬着吸烟嘴,将一尺来长的烟杆伸进土灶里点上,吧嗒吧嗒地咂着,脸上飘着一缕得意的表情。”
  父亲一口气讲到这里,烟瘾又犯了,他掏出一支烟点在嘴上,叹了一口气,找个石头坐下休息。我仿佛看见了,篾郎家屋后边,风吹竹叶沙沙的声音;喜鹊站在竹竿枝头欢蹦乱跳,叫声悦耳动听;阳光从叶间投下的光斑,映在篾郎家的房顶上,忽明忽暗,闪烁着金色的光辉。
  “车牛忙碌了三天后,到该给孩子取名字的时候了。”父亲休息了片刻接着说,“农村有个风俗——小孩出生满三天后必须要给孩子取名字的。车牛这一天为了给孩子取名字的事,急得满头大汗,什么鸡啊,鸟啊,花草虫鱼等都想了个遍,就是找不到一个好的名字,谁叫他大字不识一个呢,现在终于出现难题了,看来以后你要好好读书啊,读书就会有出息……”
  父亲用期盼的眼光看着我,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他对知识的渴求,已经全部转移到了我身上。对于他来说,他已经没有机会学到知识了,每天陪伴他的——干活,早出晚归,养家糊口。
  “正在车牛处于苦恼之际,坐在自家门口,看着圈里的牛儿出神,希望牛儿会告诉他一个好名字,嘴里的叶子烟一圈一圈地往天空飘绕,久久不肯离去,在他的头顶依恋盘旋。一个声音从屋里传出来,‘车牛,你在外面搞榔子?你帮小花家妈打的背箩打好了没有?她那天给我说明天要来拿呢。’车牛猛然想起前几天帮邻居打好一半的背箩,那一条条摆在院坝上的篾条,井然有序,躺在地上伸懒腰,沐浴在明亮的月光下,那么的和蔼可亲。
  “车牛一拍大腿,有了,终于有了,儿子的名字终于有着落了……他赶紧跑进屋里,对着正在给孩子喂奶的梁英说:‘老婆,儿子的名字我想好了,就叫他篾郎吧,先给他改个小名,以后长大了要读书时再给他改书名。’车牛盯着正在吃奶的儿子,用征求的眼光看着梁英。‘管球⑨你咋个改噢,反正是你的种,我也不晓得哪个名字好,随你怎么改就怎么叫吧。’从此以后,篾郎就在我们村有了名字,因为没有书名,所以大家都叫他小篾郎。大概车牛给他改这个名字是希望小篾郎长大以后,能够像打背箩用的篾条一样,帮助别人,奉献自己,做一个有良心的大山人……”
  通过父亲的讲述,现在,我终于知道,那位陌生的叔叔——小篾郎名字的由来了。我和父亲从菜园里回到家后,已经日上三竿了,母亲做好饭菜,叮嘱我吃了饭后拉牛到山坡上去放,在饭桌上,我向父亲询问了一下关于小篾郎的传说。从父亲的身上,我了解到小篾郎前半生的曲折经历和他的感人事迹。
  小篾郎出生后不久,大约有三四个月的样子,他的父亲车牛和妈妈梁英商量,为了抚养篾郎,让篾郎能够有一个快乐的生活,有衣穿饭吃,决定让车牛出门打工挣钱,梁英就在家里带好娃儿,放牛、养猪、种庄稼。
  
  注:
  ①摆哈白:当地方言,即聊天的意思。
  ②榔子:当地方言,即什么、何事。
  ③不摆了;当地方言,即不谈,不说了。
  ④黑死人:当地方言,即吓死人。
  ⑤摆:当地方言,即谈,说的意思。
  ⑥摆起:当地方言,即谈起,说起。
  ⑦咋个办:方言,即怎么办,如何处理的意思。
  ⑧老壳:方言,当地人称人的头为“老壳”。
  ⑨管球:当地方言,即不管,管不着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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