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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嫁鸡随鸡(5)

作品名称:走出乌喇古城的女人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18-11-30 18:54:53      字数:3696

  俩人正逛得起劲,迎面一堵墙似的一个人挡住了去路。都说不是冤家不聚首,这话可真有道理,有时候越想躲开的,却越是撞上门来;而越是在熟人面前,人还就越要面子,这便会演绎一出出不可避免的口舌之战。
  “哎哟,这不是俩妹子吗?也逛集蹓跶呀?”听到这粗犷的大嗓门,俩人不约而同地驻足抬头。胖嫂挎着一筐土豆和白菜,站在她俩面前。
  仲英与胖嫂接触不多,本来就没有什么利害冲突,再说一向善待他人的本质也让她并没有多想,冲着胖嫂善意地一笑:“胖嫂逛集呀?真巧。”然后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主任夫人。一件过膝的淡黄色的连衣裙,套在水桶般的身上,箍着往外鼓胀的肉,半截袖勒得胳膊一道深深的沟;花边的小翻领里,钻出一条短粗的脖子,勒得有些令人窒息;“五号头”倒是很干净,又配上圆圆的饼子脸,给人一种球体之感;脚上的黑布鞋,也被撑得鼓鼓胀胀。仲英心里暗笑:裙子倒不错,可就是有些“短斤少两”了。
  “哈哈,妹子,看啥看,再看咱这体型也不如人家哟。”胖嫂瞟了一眼没吱声的黄姐,“你这也够粗的,更要注意,没事别出来瞎逛。”满是一副关切的口气。但听话听音,总是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而且还很有针对性。
  “谢谢胖嫂,这总窝在家都发霉了,偶而出来走走,没事。”
  “瞅瞅,这文绉绉的,就是会说话。”胖嫂把筐换了一只胳膊。
  
  “阿唷,妹子,咱回去吧,也逛差不多了。”一直未与胖嫂说话的黄姐,显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态。也不知这两个人有多深的积怨,见面就觉得别扭。
  “哎哟哟,这不是大上海的美人吗?下放好几年了,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这高粮米咋还没把你催肥了呢。”胖嫂撇了黄姐一眼。
  “阿唷,阿拉也不晓得,这高粮米咋就对某些人管用,跟打了气似的。”黄姐也不示弱,针锋相对。女人的战争并不需要理由。
  “哼!还是改造得少,灵魂深处没真正闹革命!”胖嫂文化没多少,口号却记得清,也用得准。
  “阿唷,是呀是呀,我要闹革命了,还能当校长呢!”
  黄姐戳到了胖嫂的痛处。她的主任丈夫就是整了前任才爬上来的。此时被揭了伤疤,瞬间变得恼羞成怒起来:“有啥可嘚瑟地,不就是会教语文嘛,那也挡不住喂猪去。白专典型没好果子吃,呸!”胖嫂狠狠啐了一口,又补上一句,“这是哪股歪风邪气,吹老娘嘴里土坷垃了。”
  胖嫂这句话,也同样给了黄姐一刀,刺中了心脏。丈夫书教得好,但却说话直,所以,一直被戴着“白专”的帽子。从上海发配到东北,这一路就不顺;现在又听死婆娘说什么“喂猪”这类的话,这急和恨一股脑涌了上来。气得怒视着胖嫂,狠狠地吐了一句:“喂猪也喂不出你这样的!”
  胖嫂也气得连衣裙几乎胀开,怒吼一声:“走着瞧!小妖精!”一转身,脚下一股尘土;黄姐也是一仰头,嘴一撇,扭着腰肢走向另一方向。仲英看着一东一西的俩人,咬着嘴唇无奈何地摇着头……
  
  都说时间是治愈心灵创伤的良药,可不同“阶级成份”的两个女人,却如同永不融化的两块冰。几个月过去了,在仲英的视线里,俩人就没在同一个时空中出现过。倒是黄姐的丈夫几次从门前经过,也并非穿得如同过去一样整洁干净了。难道真的从讲台走向了猪舍?学校的事,仲英从不打听,文治也丝毫不透露,神秘暗淡,越来越让本该阳光生机的校园更加冷酷。也是肚里的孩子越来越重,她把心思全部放在了“儿子”身上,文治虽不重男轻女,可儿女双全总是好于一屋的丫头片子。
  落日即将隐没在远处的山丘下,一抹惨淡的斜阳透过窗户照进屋来。窗前的几棵向日葵在微风中轻晃着笑脸,把光线切割得零碎。正在织着小毛衣的仲英,手指灵活地穿针引线,一条小腿已初见轮廓。
  忽然,“咣当”一声房门响,文治喘着粗气进了屋。铁青的脸掺杂着惨白,呼吸有些急促,神情也不同于平常,似乎比以往都疲惫。直接一屁股坐在炕沿边,从兜儿里摸出一支烟,划了三次火柴才算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缓解一下情绪。
  “回来了!光顾着给儿子织衣服了,马上做饭。”仲英瞟了眼丈夫。虽然觉得有些异常,可并没多问,缓慢起身。
  文治没回应,依然狠狠地吸着烟,脸上如同泥塑木雕。
  “哎!咋了?今天不对劲呀!”仲英停下脚步,摸着滚圆的肚子,盯着丈夫。
  “死人了!死人了!”文治突然冒出这句话,接着又是狠劲地吸烟。
  “死人了?谁?咋死的?啥时候……”仲英摸肚子的手猛地一抽搐,使劲抠了一下肚皮。
  “猪倌。喂猪的。不!是语文老师。”
  “黄姐丈夫?”
  “嗯。”
  “他去喂猪了?”
  “嗯。”
  “咋死的?”
  “吃包子吃的。”
  “啥?吃包子撑死的?!”仲英瞪大眼珠,这个死因她咋会相信呢。
  “哎呀,不是。是今天中午食堂吃包子,他吃了几个后往猪舍走,突然倒在道上,等发现已经不行了。后来到医院一检查,脑出血。”文治把烟头扔在地上。
  “没听黄姐说他有这病呀?”
  “嗨,啥病?还不都是窝囊的。好端端下放了,又好端端不让讲课了,再去喂猪,搁谁都……唉!命呀。我说你别乱嚼舌头,这事可不能乱说。”文治瞪了一眼仲英。
  “黄姐知道不?”
  “被学校叫去了。”
  “现在咋样?”
  “不知道。”
  “她可咋活哟。”
  “不知道。”
  “我得去看看她。”
  “别去!”
  “为啥?”
  “你不怕摊事呀?有人躲还来不及呢。”文治又瞪了一眼仲英。
  “人都死了,有啥怕的?”
  “没下结论,你先别去。”
  “这和结论有啥关系?黄姐是好人,我不能……”仲英的犟劲也上来了。
  “好好,先做饭,晚上咱俩一起去……”文治妥协了。他虽然知道黄姐两口子的为人,可身份的不同,总是担心着被牵连到什么。人人谨慎行事、个个如履薄冰,或许正是那个时候人们的处事想法。
  
  几天后,黄姐带着“丈夫”回了上海。依然是一身的旗袍,却是一袭的黑色,柳条似的身材在旗袍里更显得空荡;干净利索的头发依然绾在脑后,只是好像灰了一些;脸上依然是惨白,但却更多了一层愁云。
  淫淫细雨不紧不慢地飘着,一把油纸伞撑起巴掌大的一块天。黄姐登车的瞬间,仲英落泪了。她知道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黄姐,但她更知道黄姐今生今世永远失去了语文老师的丈夫。汽车开去的刹那,仲英似乎在供销社的后窗里看到那个粗壮的身影,突然心里一惊:“难道胖嫂早知道黄姐丈夫工作将要调动?”这念头一闪而过。仲英的心“刷”地凉了半截。墙上的大字块标语“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在细雨的浸淫下,流下了斑斑墨迹……
  
  一九五五年国庆节将至,文治家里锦上添花,又一位千金降生,四口之家变成五人世界。三丫头的一声啼哭,似乎并没让当父亲的脸上有些许欣慰的笑容,倒是把大丫、二丫乐得围前围后。从卫生院生完孩子,一架手推车便把仲英和三丫送回了温馨的小火炕上。
  “呀,妈妈,小妹妹好难看呀,耳朵上都是毛毛呢,像小人书上的孙猴子。”晓华瞧了半天,惊叹着。
  “我要看看!躲开!”玉华有着一股的蛮力气,一把将姐姐推到一边,伸小手摸了一把襁褓中的三妹,“妈,像小鸡崽哟,在哪个粪坑捡的?”探寻的目光,极为认真。
  “去!一边玩去,就你俩欠欠儿的。别把小妹摸坏了。”仲英虽然还是虚弱,可精神头却十足。一条毛巾包在头上,一床被子包裹着下身,依然掩盖不住瘦弱身体内强大精神的支撑。
  “来,喝碗红糖水。一会儿我去给你炖鸡。”文治递过一只冒着热气的碗。
  “别的,炖啥鸡,还下蛋呢。煮两个鸡蛋吧,多煮几个,这两个东西嘴都淌哈喇子了。”仲英瞅了眼“吧嗒”嘴的两个丫头。
  大丫脸一红,羞怯地捂住了小眼睛;二丫则伸着小舌头,“嘿嘿”傻笑着,显出一副馋相。
  “人多力量大”这句话,似乎一直在激励着国人,不厌其烦地创造着生命。一家一户,三两个孩子或许只是一个基数;“多子多福”的老观念,叠加到了“人多力量大”的口号中,让每一个家庭都在极速膨胀中。一只羊也是赶,两只也是放,多一张嘴并不会增加多少负担。所以,有了三个女儿的张家,并没有停止对儿子的追求。潜藏在文治内心的企盼,成了这个家、甚至是左邻右舍不公开的秘密。
  
  “嘿嘿,张会计,听说又得了一个千金?恭喜恭喜!”国庆节后一上班,后勤主任便向文治道喜。
  “谢谢主任。喜啥哟,负担呀。”文治递给领导一支烟。
  “瞧你说的,负担?啥负担?那叫攒福气。你这是老太太看地图——这才哪到哪呀。你看人家李大头,一口气六个丫头,最后‘哐当’一儿子,坚持就是胜利。”主任吸了一口烟,还挥了下拳头。
  “主任呀,这可不对呀。新社会,男女平等,可不能重男轻女。”文治直率的性格显露出来。
  主任心里一沉,脸色有些尴尬,“哈哈”一笑说:“对对,要灵魂深处闹革命,我这思想得批斗。”
  文治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戗人,急忙改口道:“主任,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顺其自然就好。生啥不都是自己的血脉吗?当然,儿女双全最好了,嘿嘿。”抹了一把铁青的胡茬子脸。
  “看看,暴露思想了吧!我说张会计呀,这常言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别急,那什么,家里孩子小,没事儿可以早走会儿。要不让你胖嫂帮帮忙去?”主任煞是关心。
  文治心里一惊,手指夹着的烟头差点掉了,急忙吸了一口掩饰着说:“没事没事,能忙得过来。主任,那我干活了。”一屁股坐在桌前,翻开账本,“噼里啪啦”拨起了算盘。
  主任“嘿嘿”笑了一下,脸上露出不易察觉地抽动,踱着步子走出办公室。
  中国有句老话,“坏人之心不可有,防人这心不可无”。可人与人之间总是防着、欺着,那还如何相处呢?但这样的事情却总是屡见不鲜,在利益面前人的私性便会表现出来。怪不得仲英喜欢自己的天地,她不想防谁,也防不起,她需要畅快和自由的内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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