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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嫁鸡随鸡(1)

作品名称:走出乌喇古城的女人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18-11-26 20:53:20      字数:4347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棒槌抱着走。这一传统观念,或许已经在中国大部分妇女脑海里,扎得根深蒂固,更开得是枝繁叶茂。一代代“百善孝为先”的祖辈传承,仲英是从母亲、奶奶的身体里遗传了血脉,更继承了观念。就算她已经是一位现代的知识女性,可固守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生长出的依然是丈夫的尊严。她就活在丈夫的身影里,她愿做一个小女人,随着丈夫走天下。
  秋风刚刚掠过田野,大地还没有留下一丝的凉意,比日出还早的一挂大马车在车老板吆喝声中,停在了仲英家的门口。
  
  郭嫂不是被这马铃的喧闹声吵醒的,而是昨天夜里几乎一夜未合眼;郭大哥的耳朵已经被老伴连番的嘟嚷、叹息磨出了茧子。
  “哎哟,你说这可咋整呢,咋说走就走呢!唉……”白天帮着仲英家收拾东西,她翻来覆去就是这句话。现在依然是流水线上语言,一成不变。
  “我说你个死娘们,都叨咕八百六十回了,有完没完了?”丈夫忍无可忍,拍着炕沿瞪着眼。
  “唉,可惜哟!俺姐俩真没处够,多好的妹子。这个死文治,干吗要调走哇,该死!就该死!!”郭嫂当丈夫不存在,自顾自语。
  “你当身边没人,是不?瞎婆子,还让不让人睡了?”丈夫怒气十足,可也没敢胆大妄为,他可知道自己娘们的虎劲。瞄了一眼倚着炕柜披着被的肥婆娘,伸手摸向旱烟。
  “舍不得呀,舍不得。这一下还真把俺闪了一家伙,以后上哪遇到这么有文化的妹子。唉……”郭嫂今天这脾气是出奇地好,对丈夫不耐烦的态度视而不见,她的心思一直都留在仲英要搬家的事情上。
  “嗨,我说你这老娘们,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搬家你愁成老太太了?这不是河里冒泡——多鱼(余)嘛。”“噗”的一口烟喷了出去。
  “我哪是操心呀?是没处够,舍不得呢。咂咂,可惜喽。”郭嫂双手紧了紧身上的被子。
  “可惜个屁!人家文治是上级调到大学堂教书。那学堂大了去了,听说县长任校长。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呀,也只配流到屋后的茅房去,睡觉!”丈夫把吸了两口的“喇叭筒”往地下“呸”地一吐,顺手拉起被子盖住了头。
  “就你想得开,没心没肺的。你看英妹子又漂亮,又有文化、还善良,这几年我们姐俩处得……唉,你没瞧见,我也被熏得有点文化人的意思了呢。”郭嫂用脚趾夹着被角,把丈夫的被子扯了下来,脸上是一副得益的神色。
  “就……就你?!屁文化,吭哧瘪肚能念俩字儿了,歪歪扭扭会写名字了,就成文化人了?半夜摸帽子——找(早)呢!别瞎做梦了。”丈夫光着身子坐了起来,瞪着老婆,伸手去扯被老婆拽跑的被子。
  “切!狗眼看人低。如果妹子再晚搬走两年,我都能写书,你信不信?哈哈。”没等丈夫反应,郭嫂倒先乐得前仰后合的。
  “写写,能写,能写。不但能写,还能画呢。对了,你八九岁时就会画,画个大地图呢,哈哈。”郭哥狡猾地看着媳妇。他知道媳妇八岁时还尿炕,只是不捅她的痛处。今天看老婆态度好,故意擞出来。
  “二杆子,你再打老娘的脸,我把你那玩意割了喂狗!”郭嫂突然翻了脸,这回真的捅了马蜂窝。
  郭大哥是后悔不已,他知道是自己得意忘形玩大了。急忙伸手拍着老婆的胖脚丫子,小心翼翼地赔罪:“嘿嘿,媳妇错了!不,我错了,要不你也跟着文治家搬过去?守着大学堂,没准会有大学问呢。”小眼睛盯着媳妇,似乎还深藏着一股的深情,恋恋不舍。
  “放你娘的狗屁!我走了,你好找野娘们?门都没有。”郭嫂脚一蹬,甩开了郭哥的手。
  “胡说,有这样漂亮的媳妇,像母夜叉一样守着我的魂,哪个野娘们敢惦念!”郭大哥装腔作势,一脸地严肃。
  “那敢情,谁敢动你,我撕烂她的嘴!”郭嫂得意地一晃脑袋,郭哥这心总算是静了下来。
  “媳妇,这天不早了,睡吧,明天还得帮仲英搬家呢,睡吧,啊?”丈夫劝着。
  “可也是呀,最后送妹子一家一程,睡觉!”郭嫂扯下披的被子,“扑通”一声躺在炕上。
  
  郭嫂在炕上翻了几个个儿,眼皮硬硬的却没一点睡意,捅醒了刚刚酣声乍起的丈夫:“哎哎!那个大学堂离咱这远吗?”
  “嗯?啥远近的。”丈夫眼睛一直没睁。
  “我说,那个叫什么一中的大学堂,在哪?离咱这里有多远?”
  “多远说不准,八成不近乎,好像大马车要起早贪黑两头见不着太阳才能到。”
  “我的娘,那么远呀?咂咂,这可……这可……”
  “这可啥呀?你还想去串门?你以为东西院呢。屁大工夫蹽个来回儿。”
  郭嫂“忽”地生坐了起来,把被往身上一披,又倚在了炕柜边:“这也忒远了,这不是年八辈子也见不上面了吗?还成了永别了?”
  “别瞎嘞嘞,啥叫永别知道不?瞎用词,不会说话消停呆着得了。”丈夫猛地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老婆。
  “可不是咋地,这不就再也见不到了吗?”郭嫂眼睛突然泛红。
  “瞧瞧,没想到你老娘们大体格子,还包着一颗小心脏。”郭大哥伸手从头上的铁丝绳上拽下一条毛巾。
  “不行,这么远的路,别把崽饿坏了。”郭嫂扯下被子,顺手摸起了衣服。
  “你干啥?”
  “烙几张大饼。”
  “给文治家?”
  “嗯,路上吃。”
  “赶趟。”
  “赶趟个屁,一会儿亮天了……”
  
  都说穷家值万贯,一挂马车被文治家的东西挤得满满当当。柜子、锅碗、烧柴、粮食、几只鸡,在众人的帮忙下,一眨眼屋里院外被搬空了。
  “酸菜缸,酸菜缸!”仲英指着院角的一个大缸,喊了起来。
  “算了,装不下了,甭带了。”文治抹了一把铁青的胡子脸。
  “不!带着!”倔强的仲英可舍不得这口跟了她三年的缸,它见证了自己腌菜的技术日趋成熟;再说,这也是郭姐送的,那可是珍贵得很的。
  “你看看,往哪放?”文治指着小山似的马车。
  “我不管,我就要带上。”仲英伸手搬着缸,大缸纹丝未动。
  “带上带上,这可是妹子的宝贝。”郭嫂拍了一下前大襟上的灰,双手扶在缸上一较劲儿,大缸歪了过来,“死鬼、文治,抬上车。”
  “嫂子,没地方放了。”文治为难地说。
  “你们这些文化人,还老爷们呢,我就不信放不下。”郭嫂跳上车,东拨弄一下,西踢两脚,还真挤出一块巴掌大的地方,众人把缸抬到车上。郭嫂边绑绳边叨咕,“两崽子坐缸里,也不占地方。这说话就腌菜了,到时候你就抓瞎去吧。”
  
  “好了好了,准备走吧,不然得贪黑了。”车老板吐掉嘴里的半截烟,催促着。
  “妹子,走啦?”郭嫂把一包大饼塞在仲英手中。
  “姐……”
  “走吧,走吧,好好照顾孩子,照顾文治。”
  “姐……”
  “驾!”随着车老板的一声吆喝,马头铃“哗啦啦”一响,车轱辘转了起来。
  突然,“汪汪”几声狗叫,大黄狗追着车赶来了,摇着长长的尾巴跟在车后。仲英心里一颤,让马车停了下来。跳下车,拍了拍狗头,转身向站着的郭嫂走去。不知姐俩说了啥悄悄话,再转身时,大黄狗被郭嫂死死地夹在腿下,仲英只身跳上了车。
  “妈,咱家狗!”晓华看着远处的狗。
  “妈!狗儿……狗儿……”玉华天真地用小手指着挣扎的狗。
  “走吧!”仲英无力地叹了一声,马车又“吱吜吜”走了起来。远处传来了大黄狗低沉的“汪汪”声……
  东方的天际,终于跳出一轮桔黄色的太阳,光线如同手电筒一样直射在马车上;长长的影子铺洒着西行的道路,车轮、马蹄辗踩着车影,一同远离了毛草屋……
  
  一九五六年的深秋,与往年没什么不同,东北的黑土地上依然生长着勃勃希望,大片大片的农田,盛满了绿油油的庄稼。对于一直被束缚在守田园、顾家舍巴掌大地方的仲英来说,她的全部就是家,她的希望就是孩子,她的支柱就是丈夫。
  自从跟随丈夫从城市奔向了农村,她没有想到会是漂泊的日子,更没有想到刚刚稳定了三年多的日子,又开始了白手起家的创造。这位昔日的大小姐、高知女人,与姐姐有着截然相反的性格;不走向社会,不抛头露面,更羞于展示自己。姐姐曾说“你的高小文化算是白瞎了,给你找工作你也不干,守着巴掌大的家,能看多大的天”。她却充满自信地反唇相讥,“守不住家,还咋守社会”。
  也许正是仲英守家、守园,才让她体会到了家世界的快乐,才如此死心塌地跟随丈夫东奔西走,共撑这只载满儿女、盛满爱的小舟。
  
  马车荡悠悠颠簸了近九个小时,终于在一所大大的院围墙边上的一栋长约百米的土坯房前停了下来。那年月,贫困的影子在黑土地上随处可见。家属房依然是毛草搭建,泥巴墙体,只不过门窗的周边多了一圈红砖的垒砌,似乎可以体现出高等学府条件的优越;不远处闭合的围墙中间,开着一扇大铁门,半弧形的门眉上,白底黑字“永吉一中”四个大字格外醒目,八面褪了色彩旗在微微的秋风中偶然飘动一角;围墙内宽阔的黄沙操场,四周开始出现泛黄的枯草;七八栋近百米长的教室、办公室、宿舍依次排列,还真有着高等学府的气派。校园很静,暑假还没有结束,只有长满新毛的小家雀在墙边高大的白杨树上“叽叽喳喳”,给这寂静的校园带来了活力。夕阳已经半隐下去,如血的晚霞把大地上的一切都蒙上了惨淡。
  依然是不大的小镇,依然是一条马路把小镇一豁为二,依然是低矮的毛草房。所不同的是,周边没有山,一马平川,到处跑的鸡鸭,随处拉的猪狗;三五成群的人们,让仲英觉得还是眼熟。华皮厂,还是一个围着城市转的小镇子。仲英呆过的这些小镇,如同众星捧月般,把自己出生的那座城拥在中间,她几个小时就可以再回到这座城市的怀抱,但近在咫尺,却相隔万里。她被拖住了,是家、丈夫、孩子,也是那份厚厚的乡情……
  
  “好了,到家了,下车!”文治最先跳下车来,伸胳膊撂腿活动着四肢。
  “文治,快扶我一把,脚麻了。”仲英站了几次想下车,可这脚已经不听使唤了。
  “瞅瞅,这个熊样,散架子了吧?”文治伸手拉着仲英,顺势把她抱了下来。
  “可不是咋地,这罪受的,还不都是你折腾的,快把两丫头整下来。”仲英边敲打着腿,边看向那口酸菜缸。
  文治“噌”一下又跳上车,扶着缸沿喊着:“闺女呀,到家了,下车喽。”
  “爸,快抱我,妹妹压着我的脚拔不出去了!”晓华弱弱的声音。看来这孩子在缸里窝得不轻。
  “咋了?快让爸看看!”文治探头细瞧,只见二女儿仰着胖乎乎的小脸,正睡着,屁股下坐着姐姐半蜷着的腿;晓华靠着缸壁,双手抱着妹妹,脸胀得绯红。
  “哎呀呀,你就不能喊一声,腿压坏了可咋整!”父亲心疼地赶紧抱出二闺女交给刚缓过劲儿的仲英,又拽着膀子把大女儿拎了出来。粗心的父亲把晓华往地上一放,“扑通”一声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小拳头砸着双腿,“哇哇”大哭起来。
  “妈呀,八成是压坏了!”慌乱之中,仲英放下怀抱的二女儿,赶紧去揉搓晓华的腿。迷迷糊糊的玉华,也是一腚墩坐在地上,却没有哭;揉了两下惺忪的眼睛,爬起来扶住妈妈的腿,直愣愣看着眼泪一双一对掉下来的姐姐。
  “羞!哭!”稚嫩而不清的声音,从玉华的小嘴里传出,然后迅速捂着嘴,“呵呵”乐了起来。
  “乐!乐!都是你。”晓华怒视着妹妹,懵懂的妹妹看着姐姐,不明其义,依然在笑。
  “别笑了,死崽子!”仲英高高举起巴掌,又轻轻拍在二女儿的屁股上。然后又捏着晓华的腿,关切地问,“还麻不?”
  晓华刚摇了一下头,玉华却瘪了几下嘴“哇”地大哭起来。张大的嘴巴已经看到了小舌头在颤动。
  “哎哟,小祖宗呀,别嚎了,一会大灰狼来了。唉,没一个省心的。”仲英叹了口气,把玉华抱了起来。
  “别让孩子哭了,快搬家,眼瞅着天黑了。”文治有些急,抱着一叠被子,转身又冲向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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