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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大户小姐(4)

作品名称:走出乌喇古城的女人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18-11-20 15:01:37      字数:4362

  结了婚,可就不比当姑娘时候了。这一点钟英早已经想到了,爱屋及乌,她是人住到了婆家,心也住了进来,和婆婆相处着如同母女。都说婆媳是天敌、死敌,但这母女俩可不是那么回事。一个肯学肯钻,一个肯教肯帮,不大的小屋里,总是传出和谐的笑声。
  “仲英,来帮妈腌酸菜。”婆婆的一声喊,中断了小两口的打情骂俏。
  “哎,来了来了。”仲英一路小跑奔了厨房。
  “文治欺负你了?”婆婆手中拎着一袋粗盐巴,一条褪色的蓝围裙系在腰间,两只袖子挽了半截。
  “娘,没有,他才不欺负我呢。娘,把围裙给我,你告诉我怎么腌就行。”仲英开始撸胳膊挽袖子。
  “咂咂,瞧你那小胳膊,这活你可干不来。你打下手吧。”婆婆瞟了一眼媳妇。
  “娘,没事,早晚都要学的,给我……”仲英说着,把婆婆的围裙解下来,系在自己的腰上。在婆婆身上是围裙,而系在仲英身上,就成了裙子。
  “咂咂,仲英呀,你瞧瞧,你瞧瞧,这小身板。你得吃呀,没有好身体,将来可咋养孩子?”婆婆从上到下扫了两遍媳妇。
  “娘……”仲英脸一红。
  “好好,慢慢来,慢慢来,咂咂。”婆婆嘴上说,眼神可是急切的。
  仲英用干活来掩饰尴尬的话题。拿起一棵已经晒蔫的白菜,大头朝下钻进了缸里。手够着缸底,把白菜放进去,脚跟已经离了地,再蹬两下几乎要连人带菜都得掉进缸中。
  “呀哟哟,你可小心着点,别没腌着菜,把自己给腌了。咂咂。”婆婆边叨咕,边给媳妇递过一把小凳子垫脚。
  “娘,没事,再递我一棵。”仲英拢了一下挡住眼睛的刘海。
  “可得小心点。对,挤满了,不能留缝。”
  “娘,盐。”
  “多撒点,撒均匀了,不然会烂的。”
  “知道了。”
  缸里的大白菜在一层层摞高着,眼看着一大缸就要腌满。
  “文治,去把压缸石好好洗一洗,然后搬来。”婆婆开始命令儿子。
  “娘,我去吧。文治好不容易休息的。”仲英心疼着丈夫。
  “你可不行,那石头沉着呢,可不是闹着玩的。别逞强!”
  仲英伸了下舌头,她也知道压缸石的分量:“娘,这样白菜就酸了?”第一次亲自动手,仲英觉得挺神奇的。酸菜她是年年吃,而且还好吃,可动手腌酸菜,她还是头一次。
  “这还要加水、封缸、发酵,等一段时间才能酸。可说到好不好吃,那就只有腌好了才知道。”婆婆开始传授经验了。
  “肯定能好吃,看娘这么有经验,差不了。”
  “就你嘴会说。这腌酸菜可是学问,从选菜、晒菜、下缸、撒盐、压缸石重量、放多少水,可都有说道,哪一个地方差了都不行,味不对。嗨,对了,人家说越脾气酸臭的人,腌的酸菜越酸。”
  “那就得让文治哥来腌。保证……”
  
  “说谁脾气酸臭呢?”没等仲英说完,文治抱着石头走进了厨房。把石头“砰”地往缸里白菜上一墩。
  “哎呀呀,祖宗呀,你把缸给砸坏了。”婆婆心疼地赶紧扶住还在晃动的石头。
  “娘说你腌的酸菜好吃,比她腌的好。”仲英赶紧解释着。
  “妈,我岳母家的酸菜比咱家的好吃,你腌的不行。”文治拍了拍缸沿说。
  “瞧瞧,这死小子就是不会说话吧,不好吃你不也长这么大了?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当娘的狠狠剜了儿子一眼。
  “娘腌的也好吃,我爱吃。”仲英首先表明了态度。
  “溜须拍马。”文治一瞪眼。
  “你瞪啥眼?仲英就是比你会说话,我爱听。谁像你,犟驴一头,和你爹一样。去去,没你事了,快走!”
  文治撇了下嘴,瞄了一眼娘,瞪了一下媳妇,转身向外走。
  “等下,把外面烧的热水提进来。”娘喊着向外走的儿子。
  “娘,为啥用热水?”仲英不放过任何一个学习的机会。
  “温水腌出的菜酸得快,还柔和。记住,水一定要没过菜,不然就烂了。等压下去后,还可以再续上几棵。”
  “噢!”仲英看着注入缸里的温水,似乎已经闻到了酸酸甜甜的味道……
  仲英打心眼里佩服婆婆。要说已经是一官半职的阔太太了,凡事还亲自动手,真不多见。可婆婆就是手脚闲不住,不干活浑身痒痒。这也是受公公的影响。上班一身戎装,下了班大褂一套就干活。曾经回到乡下老家,被人当成是家里请来的长工,可老爷子却是乐此不疲。
  
  古老的城市上空,在平静了两年后,空气骤然再次紧张起来。火药味渐浓,松花江水也开始升温,平时懒散的脚步开始加快,人们一脸的严肃和惊恐。
  一九四七年底,一个新时代的帷幕正在慢慢拉开。
  “轰”的一声巨响,震得大地颤抖起来。房子紧跟着抖动了几下,“哗哗”的青瓦声,“沙沙”的沙粒脱落声,让仲英惊恐地“呼”一下坐了起来。
  “文治,地……地震了,快……”脸色煞白的仲英,使劲地推着身边的丈夫。
  “啊?!地震了!”文治一骨碌爬起来,“嗖”地跳下地,连被带人抱起一个团,把媳妇紧紧裹在被中。
  刚迈了两步的文治,忽然嗅到鼻子里钻进了一股浓浓的火药味,立即停下了脚步,光着脚丫子观察着屋子。只见北窗户棂已经断了几根,窗户纸还在呼呼啦啦地被风吹动着,而南窗户同样有一个碗口粗的洞。他心里一颤,立即把仲英往炕沿根下一放,顺势趴在了地板上,两胳膊紧张地抱着那团被。
  几分钟过去了,仲英在被子里蹬踏着、挣扎着,不时发出“嗯嗯”气息不够的叫声。文治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急忙打开了被子。
  “咳咳……憋死……死了,咳咳……”仲英脸色通红,大口喘气。
  “炮,打炮!”文治紧张地指着前后窗户。随着丈夫的手指,仲英看到了在黑暗中抖动的纸片和摇晃的窗棂。
  “谁打的?老天爷真是瞎了眼了。”仲英虽然身体仍然像筛糠,但还是壮着胆子把脖子伸得老长,盯着窗户上那两个黑咕隆咚的洞。
  “快趴下吧,这时候还管谁打的?反正不是国军就是抗联,都打得不准,别动!”文治又将被子捂在媳妇的头上,结结实实把她摁在炕沿下。
  对于硝烟,人们鼻孔已经闻惯了它的味道;就如同飞鸟,习惯了隆隆的炸响一样。古老的江城,已经变换了无数的主宰,每次的改天换日,都免不了一番的厮杀、血腥。但战火中的百姓,只能在躲藏中艰难度日,他们如同这里的飞鸟一样,在习惯中适应着。
  
  “文治、仲英没事吧?”“啪啪”的敲门声,传来了母亲急切地呼喊。
  “妈,没事没事。你和我爸也没事吧?”文治打开了门。
  母亲披着棉袄,趿着两只脚,跌跌撞撞涌了进来。看看“堆”在炕沿下的儿媳妇,赶紧蹲下身子,摸着仲英的头:“看这吓得,摸摸毛,吓不着,没事了没事了。”看着儿媳妇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又叨咕不停,“你说这是啥世道呢,刚消停两天,又折腾开了,造孽哟造孽哟!”
  “没事,妈,快坐炕上。”文治边说,边把仲英抱到炕上。
  “别没事了,这炮弹可不长眼睛。快,你俩收拾下,去你岳母家瞧瞧,看那边有没有事。”
  “嗯,我这就去。”文治开始穿衣服。
  “我也去!”仲英也往身上套衣服。
  “你在屋里,外面不安全。”
  “不!我要去。”
  “哎呀,你就让她去吧,那是她妈家,她能呆得住吗?”文治娘催促着。
  “到时候炮再一响,你别吓趴下,我可整不了你。”文治瞟了仲英一眼。
  “不用你管。”仲英回答得干脆。
  一个文弱的女人,竟然能如此胆大,文治似乎不认识眼前的媳妇了。
  
  黑暗笼罩着大地,繁星宁静高悬,大地却是如此的颤,空气都在剧烈地抖动。不远的距离,俩人连跑带颠冲到岳母家门前,抡起拳头砸起门来。
  “妈,开门,我是文治!”
  “姐!快开门,没事吧?”
  “吱吜”一声门响,佰英出现在门口:“哎呀,妹妹、妹夫,快进屋。”话音刚落,佰英伸出双手一手一个把俩人拽进了屋。随后“咣”的一声关上了门,“哗啦”栓上了门闩。
  “你俩咋来了?这多危险呀。”佰英瞪着俩人。
  “担心娘和你,这不就跑来了。”仲英边说,边四处踅摸,“娘呢?”
  “地板上呢。我和你姐夫听到炮响,赶紧把娘抬到地板上,你看盖了两层被子。”佰英指着小屋的炕沿下。
  “娘!娘!你没事吧?”仲英扑过去,抓起娘冰凉的手。
  “嗨!这傻丫头,娘咋会有事呢。这深更半夜你俩瞎折腾啥,啧啧,这炮弹可不长眼睛,这也不是谁和谁又打起来了。啧啧,老百姓遭殃哟。丫头,没事吧?”
  “娘,没事,婆婆让文治来看看你们,我也不放心呀。”
  “你婆婆是好人呢。她没事吧?”娘关切地问。
  “娘,没事,就是炮弹把窗户打碎了,人没事。”文治抢先说。
  “啥?炮弹打屋里了?那你们……是没炸吧?啧啧,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岳母双手合十,嘴里叨咕不停。
  “炸了。咋了?可不是在屋里炸的,是……”文治还在解释。
  “文治,别吓唬娘!娘,没事,我俩这不是挺好的嘛。”仲英这是头一次拦截丈夫的话,她都有些吃惊,自己何来的这股勇气。
  “咋回事?跟姐说实话。”佰英一把把文治拉到外屋,她真担心有什么闪失,让老娘受不了。
  
  事情真相大白后,老太太总算是出了一口气,叼上烟袋吸了一口,压一压乱跳的心:“唉,这日子过的,看来这天又要变了。啧啧,这几年就没消停过,一会儿张作霖,一会儿小鬼子,一会儿又抗联,一会又是国军,跟走马灯似的,啧啧……”一股烟喷了出来,“唉,你爸他们……”这话是冲着两个女儿问的。
  “我爸他早就……”文治又是抢了一句。突然觉得说走了嘴,急忙咬紧了嘴唇。
  “嗯?!咋回事?他咋地了?”老太太把烟嘴从口中拔了出来,盯着两个女儿。别看是老太太,但脑袋瓜子一点也不生锈,听话听音,她听得最准。女婿这一抢话,就露出了马脚了,赶紧追问。
  “娘,我爸没事,挺好的。不信你问老丫头。”佰英向仲英挤着眼睛。
  “仲英,快溜着咋回事?”
  “娘,真的没事,我爸真挺好的,挺好的。”
  “不对!看你俩眼神不对,说话都没底气,是有事儿瞒着我吧?”
  “没有!”姐俩异口同声。
  “住嘴!啧啧,还是文治实在,你说!”老太太把烟袋锅敲在地板上“啪啪”山响,双眼盯着文治。
  “妈,是……是这么回事,我爸他……”文治一抬头,看到姐俩怒目的眼光,立即又咬住了嘴唇。
  “说,妈给你做主!”老太太用烟袋锅挨个点着两个女儿。
  “姐,告诉妈吧,早晚的事儿。”看到大姐垂下了目光,文治竹筒倒豆子,“妈,两个月前,我爸就随着政府官员一同南下了。说是怕顶不住抗联的进攻,还说是要去台湾,还说东北早晚是共产党的天下。这会儿跑到哪了就不知道了。但肯定没事,人家一家三口有照应,你就甭操心了。”
  或许老爷子就是没有亲生儿子的命,不得已,收养了一个儿子,也算是圆了自己的一个梦罢了。现在,一家三口跑了,留下了大太太这一家三口,也不知道这老东西的心是不是也一齐跑了……
  
  老太太突然沉默下来,泥塑般靠着炕沿根,呆滞的目光盯着烟袋锅。
  “娘,我和我姐一定能照顾好你后半生的,保证让你享受好晚年。”仲英抓起娘的手,使劲摇晃着。
  “对,娘,我和仲英永远不会离开你,你可千万别多想呀,娘。”佰英身体壮实,一猫腰把老太太抱上了炕。
  “娘,还有文治,我们都会孝敬你的。”仲英拽了下文治的衣襟。
  “是的是的!妈,我们这么多孩子,保证伺候好你,你将来还会有孙子孙女,他们还都想见姥姥呢。”
  “唉!啧啧!”老太太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抹了一把眼角,“这个挨千刀的哟,说走就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唉!也好,人活着就好哇,我也不用惦念了。走吧!走得远远的,省着有人找他算账。啧啧,省心喽!省心喽!”
  “娘,没事了,没事了。”姐俩一人一只胳膊地扯着老太太。
  “哎呀,这一折腾都快亮天了。饿了吧?佰英点火去,娘给你们做点热汤,喝点暖和暖和身子。”老太太说完,三寸金莲开始往炕边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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