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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50-51

作品名称:黄昏书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8-10-26 18:47:10      字数:5130

  “我的一生终将笼罩在母亲巨大的阴影里,无法摆脱一帧又一帧的噩梦。”她写这句话时,大概正是库克船长被嫡亲儿子意外打死的那年。她的父兄也在遗憾库克船长的死,心痛搭在死者身上白花花的银子,夸夸其谈的库克船长曾允诺一定会为昌隆公司贷来款,为此先后向刘家索要了七百多块大洋。在他们眼里,他已成为一个不远万里跨过重重大洋不期而至的骗子。
  她把他的讣告夹在这一页,咀嚼起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只臭虫,还在他的名字上划了个不规则的圆圈。他的死竟然令她再次陷入无穷无尽的虚空之中。那张报纸,《北七屯晨报》的日期是1909年5月19日星期三(农历己酉鸡年四月初一)。从那一天起,他就频频幻化为鬼魂出现在子夜时分。
  1909年7月奉天官银的那位患有神经衰弱的年轻襄理,曾在她家接连住过两夜。那两天万里晴空,白日与夜晚的温差大概在十摄氏度左右,从正午的零上三十摄氏度到子夜的零上十六七摄氏度。头一天夜里,他正睡得朦胧,就听见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过走廊,一边走一边还嘀咕着什么。他竖起耳朵仔细倾听,那人似乎在轻声呼唤着什么人的名字,又似乎在肆无忌惮地吹口哨,这使得晚餐时喝下的半斤孟浪镇小烧化为汩汩尿液。于是他穿上鞋,下床开门前去小解,看到那个人飘飘忽忽穿过走廊踏上四楼。
  第二天子夜时分,睡不着的他正坐在窗前吸烟,就看到一个人影推门而进,问他要了支烟,和他聊起这个家族。他一度试图点亮那盏嘎斯灯,却被拒绝,说是喜欢这种昏暗的氛围。烟气袅袅中,他试图借助从窗外透进的星光分辨对方的面孔,但除了听出那满口的外国腔之外(仅凭这点还是无法断定对方的国籍),他只看得出一个依稀可见的轮廓。感觉对方穿着讲究而又趾高气扬,颇具英格兰贵族气派,举手投足间透露出某种不凡。他们窃窃谈论了女人,谈论她们的风骚与风情,丰腴或纤瘦,白皙或黝黑,以及各自的旅行见闻;一位总是嚷叫妈了巴拉的奉军军官,一位老实巴交的山东农民和不时插科打诨的列车乘务员。
  他和他相谈甚欢,从英属东印度公司,马提亚号,亚力山大港口,濒临死亡的虾夷共和国和已经死亡的琉球王国,到奥匈帝国和阿富汗;从坠入凡尘的北平城,被屠过城的旅顺口,欣欣向荣的奉天,东方莫斯科哈尔滨,到夜郎自大的旗镇绥芬河;从索尔兹伯里侯爵到总督徐世昌和大港镇港务局的韦德,从日不落帝国的米字旗、奥斯曼帝国的红白星月旗到中央帝国衰老而破旧的龙旗。
  奉天官银的年轻襄理在一串咳嗽声中惊讶于对方侃侃言谈中的丰沛见识,进而自愧弗如;甚至想到次日一定要给奉天发封电报,一定要辞去枯燥乏味的工作,追随对方浪迹天涯。不知不觉窗外的夜色消褪,启明星依稀可见,远处隐约传来鸡鸣。那人突然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知道吗我的兄弟,我渴望饱满与激情,厌倦平庸和平凡,否则毋宁死。”然后不由分说地告辞而去。他也站起身要去送行,刚走了几步却不期撞到了门,这才发觉屋门紧扣,不禁大惊失色,意识到自己遇到了鬼魂,立刻回头点燃了那盏嘎斯灯,双手颤抖地打开屋门大嚷大叫。
  等到大家涌进来,七手八脚地敞开窗放走呛人又辣眼的烟雾,询问过程中才看到那张柞木桌子上摆放的桦树皮烟灰缸边缘放着两支还不曾吸完的香烟,它冒出的两缕青烟似乎在与烟灰缸里的烟蒂共同述说着一桩不可置信的离奇。
  ——这件事儿发生时,她就住在四楼,就站在三楼与四楼间的楼梯上,眼瞧着这场混乱,内心惭愧不安。她虽然对整个过程不甚了解,却知道库克船长回来了,而这正是她不断祈祷的结果:原本她期盼的是母亲的鬼魂,谁知却引来了那位施虐者与强奸犯,只是身为鬼魂的他显然走错了房间,这不能不令她悲观失望;同时也明白了母亲的魂魄被丢弃在了遥远的山东,重重山水将之阻隔。于是,她无声无息地离开那些大惊小怪的众人,独自回到了四楼,躲在黑暗里肩膀一耸一耸地啜泣。
  
  接过那个电话,她脖颈颤抖,禁不住地啜泣。“我不喜欢我妈,也不喜欢我姥爷,不喜欢那个冷漠的家,每天都是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不想回去,要是让我回去不如去死!”坐在床上的她脑袋深深埋在两膝间,头发披散着,赤着脚,止不住地哽咽道,这俨然和她刚刚冲向电话大嚷大叫歇斯底里是两种截然相反的状态。原来,她以为我不会再回来,发了条凄凄凉凉朋友圈,导致她的母亲大动干戈,不停追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停拨打电话、发微信,还急匆匆地报了警。
  她的母亲起初以为她到萧镇去了,或者到她的赵阿姨家了,但当她的母亲看到她的朋友圈,心里“格楞”一下,才感到事情的不妙,感到出事了,感到了耻辱;立刻向学校请了假,报了警,打了辆出租急匆匆地离开文昌镇。
  “这样也好,”我苦笑了笑,局促不安地瞟了眼房门,似乎看到破门而入的警察,“至少你妈不会认为你被别人拐骗了。”同时我想到了她的自残,想到了她胳膊上的伤疤,如果换作我是绝对没有勇气举起刀下得了手的。然而她这显然不是第一次。看着她手腕上的那些疤痕我深感畏惧,在此之前我丝毫也不清楚她居然会自残。“她不是我妈!”她脖颈颤抖,不无辛酸地带着哭腔甩出句,“别人都以为我有两个家,都羡慕我有两个家,一个在萧镇,一个在文昌镇;但他们哪里知道两个家其实都不属于我,萧镇是我姥爷家,文昌镇是我妈家,而我,就是无根的浮萍,哪里都靠不了岸。到哪儿我都是陌生人,我姥爷虽然宠我,但他很少听我说话,只顾着每天怀念我舅舅,就像舅舅才是他唯一的能够为他养老送终的亲人,还有我妈。”
  在我从萧镇回来后,她悄无声息地关了机,要和我安静地厮守,要在大港镇扎下根。但相隔一天,开机后看到微信才知道她母亲滚滚袭来了数十条信息,每条信息都浸满了焦急、不安与关切;才知道她母亲已经来到了大港镇,现在正和警察在一起挨家旅店地寻找,才知道她母亲随时都会出现在她和我面前。
  “等她,我妈来了,你千万不要离开我呀,我害怕。”她说,她一直都怕黑,黑夜的来临,怕她舅舅的鬼魂。虽然她明知道他不可能伤害她,但他毕竟已经成为了鬼魂。“可是,这世间哪里有鬼魂呀?”我说。自从她第一次说起她舅舅的鬼魂,我就感到不可置信。我是唯物主义者,哪里会相信什么鬼魂的存在。但她执拗地反驳我,认定鬼魂的存在。“我都亲眼看到了,而且你也说,一百年前阿金码头那栋毛子房里就有鬼魂出现。”她歇斯底里地讲道。可那是故事呀,是我编的呀,我也没穿越到那个年代,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些离奇呀,更不知道鬼魂的存在。
  “你别骗我了,你编的?那你拾到的日记又是怎么回事,还有我舅舅又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你能解释吗?能解释吗?!”
  我不能解释,也解释不了,冥冥之中总有什么东西在左右着我们,否则两个人哪里会这么容易就不期而遇。要知道这世界上有大约六十亿人,而曾经活在地球上的更是不计其数,我和她却通过百年前一册原本丢弃掉的日记相识了。
  “你说,你爱我吗,爱吗?”她突然追问道,此刻她的神情恍惚,目光虚空,双手死死钳住我的胳膊。“爱,当然爱。”我惶惑道,却不知怎么样才能平息她的情绪。她趁我恍惚,猛地,低下头,狠狠地在我的胳膊上咬了口,咬出了血印,以至于她的牙齿上沾染了血。“你疯了,疼!”“对不起,对不起。”她惶恐地道着歉,同时惴惴地说,“我就是想让你这辈子都不要忘记我。”
  这时,我依稀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还有旅店老板和什么人说话的声音。“他们就在前面的房间。”这句话飘过来的瞬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抓得更紧了。
  门锁“哗啦”地响了起来,她猛地把我拽到她身边,向门外嚷了句:“我们彼此相爱,请你不要阻拦我们!”她的声音尖细刺耳,完全变了形。这时,门砉地一下敞开了,一群人涌了进来,使得原本就狭小的房间更拥挤了。几位着装的警察,夹在警察之间那个体态发福的中年女人,胖胖的服务员;还有躲在门外探头探脑的旅店老板,几位闻声而动的房客,其中一个还举起手机录起视频,拍起照。
  那俩警察迅雷不及掩耳地冲上前隔开我和她,扣住我的双臂,顺手将我铐在暖气管子上。“你们干什么,他是好人!”她打嗓音变了形,眼睛瞪圆,胸脯起伏,雌老虎般地挡在我面前。而她的母亲,那位体态发福的中年妇女痛哭流涕地拽着她的胳膊,反复嚷叫着“你丢不丢人哪”。就是这瞬间,我的两条胳膊断了似地,生疼生疼的,被她咬的地方渗出了血,衣服也被拽掉了几粒扣子,领子歪斜到一边。
  
  临走之前她脖颈颤抖,突然回过头告诉我,她早已经收到了萧镇作家协会的邀请函。“我替你把它放在床头柜里了,如果你去萧镇,别忘记去看我。”说这话的时候她又流下眼泪。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母亲——那个体态发福、浑身隐隐散发庙宇里香火味道的中年女人就站在门口,板着面孔不苟言笑,目光里带着敌意怒视向我(恨不得用这锐利的目光杀死我,这令我恍惚地记起那册人物列传),完全不像一个虔诚的佛教信徒。
  发觉真相的警察调节过后就走了,那些围观者,房客和旅店老板也散去了。她和她母亲离开后,我关上房门,垂头丧气地坐在床沿陷入无边无际的懊恼与虚空。屋子里还遗留着她的气息,淡淡而又古怪的杏仁味儿。床上凌乱不堪,枕头一边搭在床头柜上,一边悬在半空,还有两双丢在一角的拖鞋。我发泄地掀起被子,赫然看到她落下的几样东西——黑色纹胸,蕾丝边黑色内裤,一支洗面奶,半包湿巾;还有那把刀柄镂刻着精致大马士革花纹的切茶刀。我似乎听到她母亲冲向我歇斯底里的大嚷大叫,她在怒斥我欺骗小女孩儿。
  “你知道吗,她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呀!”那一刹那,她的母亲就像只护着鸡雏的老母鸡。“我哪里十六岁,我都十七了!”她在一旁同样地歇斯底里。
  我默默地将它们收起,放进黑色垃圾袋里,然后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果然一封快递躺在里面。几分钟后,我拎着黑色垃圾袋和快递,在旅店老板审视与蔑视的目光下我退了房。迎头凛冽的北风走到街上,我才想到刚才结账时旅店老板趁机多算了半天房钱。
  雪停之后开始刮起了风,风将积雪卷起又抛下,将整座城市虚掷于迷离与迷雾之中。将黑色垃圾袋藏进衣柜里,撕开快递,信封里是萧镇作协的红色邀请函以及一张作协会员表格(表格推荐人一栏赫然划着熟悉的签名,和《流放生涯》扉页的字体如出一辙),七天后的另一个周六上午九时整于萧镇契丹人小较场东侧的世贸大厦举办的网络时代精短文学创作讲座。
  母亲对我这些天的遭遇一无所知,她只是以为我去了什么朋友家,或者她压根儿巴不得我彻夜不归,给她带回一个儿媳妇儿;而父亲照例喋喋不休地回溯起往事,讲起千里之外的家乡,讲起他勤劳的祖母。父亲的祖父是个浪荡子,吃喝嫖赌五毒俱全,成亲不足一个月就跑到奉天,从此再没回山东,也再没见到他的新娘,最终不知所踪,据说是死在一个妓女的床榻上,终结了逍遥而又短暂的一生。
  “所以,你爷爷只有哥一个,俺奶奶守了大半辈子寡,就守着你爷爷一个人。俺奶奶勤快,总说人勤地不懒,房前屋后,只有要空地就会种上东西,墙边种眉豆,墙根种茴香,还有香椿,等到上秋了,收了眉豆种大葱;大葱吃不了,就让俺妈挎着筐出去换鸡蛋,换了鸡蛋再卖钱,或者自己吃。唉,要是俺奶奶没死,我还不能到这边来,还憋在家里种地呢。”父亲提及往事,不无感慨道,就像是他的祖母还不曾死去,还依旧眷恋于他记忆里。而更令父亲耿耿于怀的是关里家的嫌贫爱富,居然刻意遗漏了他这一支的苗裔,不仅没将他及他的儿子们凿刻在村里家庙前的石碑上,而且还没把他这一支记载于1999年秋天重新修订的家谱里,自那时开始他暗暗发誓再不踏进遥远的山东,再也不踏进已经由县进化为市的新泰城。就如他时常叹息一声之后所说的那样:“唉,回去做什么?在那边早就没了牵挂,没了亲人。”
  他叹息的时候,俨然丧失掉了老大帝国般的骄傲,臀部微翘,面色苍桑,骨髓里隐然多了重恐怕这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思乡之苦。所以吃过饭后他才偶尔佯装心满意足的模样,拉着长调说上一句“唉,饱了,不想家了”。(渐渐地,这成为一种不断泛起、涵义丰富的仪式)
  ——1956年9月他来到大港镇时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孩子,而1960年春节前后,他结婚时也不过二十岁,因晕船晕车不敢出远门的母亲不过二十三岁。十六七岁?我胸口猛地涌起一股热血,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我的父亲,他不远千里来到大港镇时的年龄居然和她现在的年龄如此相似;还有百年前的她也是在十六七岁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成为库克船长不断泄欲的玩物,开启了她情感的丰沛之门,从此踏上漫漫的征途,离自己的家乡越来越远。直到这一生都再也无法返回,只是一个止于大港镇,另一个始于大港镇。而且,他们,父亲和百年前的她都与山东有缘,只是一个始于山东(泰安或新泰),另一个曾把山东当做驿站。而她,她也会将大港镇视为其一吗?如果是,那又会是开始,还是终结?
  刹那,我的脑子里浮现出百年前的她:她拎着当时时兴的柳条箱快步走上船,回过头不无留恋地眺望向远处那栋寄居着她阴郁童年与狼藉少年的四层楼房,胸膛里激荡着满满的向往与新奇,似乎披着五彩的未来,挟着无限的美好在前面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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