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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26-27

作品名称:黄昏书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8-10-19 13:49:33      字数:5551

  父亲的离世并没有让她感到悲伤,反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进而在心里发出他是谁的疑问。1908年1月10日,那天正值腊七,一年当中最寒冷的一天,一天当中最为凛冽的清晨。他的家人尚在黑甜的睡梦中,久卧病榻的他突然翻转起身子,俯在床头冲向地面剧烈地咳嗽,呕出一滩血,喉咙翻滚,含糊不清地嚷了句什么,就再也没睁开眼睛。
  其实,早在几个月前她的父亲就已经呈现出死亡的迹象了,或者说早在一年前的1907年他已经疾病缠身,又或者说自从日俄战争爆发之后他就已经一蹶不振,1905年是他的厄运之年。德瓦码头的两层小楼成为了废墟,阿金码头被炸毁,109名码头工人和73名居民在石碑路被屠杀,那些异族人,小鼻子和老毛子在这片土地上肆意妄为;再加上从密林深处钻出来的一群胡子大白天闯进家中绑走了他的儿子,这一桩桩的事件,每一桩都令他雪上加霜,致使两座码头连续萧条了两年,也更加使他感慨万千。感慨不曾生在天下太平的汉唐盛世,否则他定会大展鸿图,正如他所说,接踵而至的战祸打碎了他的梦,击垮了他的信心,使他倍感无力。如果不是她的舅舅、披甲人后裔乌雅德昭前往奉天游说,向赫赫有名的奉天官银号申请了贷款,刘家的昌隆港务有限公司也许已经寿终正寝了。
  其实她的舅舅乌雅德昭本来并不看好她的父亲,要想想当时她的父亲已过而立之年,是个因罪流徙的囚徒,她的母亲却正值最美好的十七岁,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名媛,两个人说什么也不般配啊。但为了反击羞辱式地休掉自己妹妹的披甲人,乌雅德昭高调地操持了妹妹的婚礼,还为妹妹拿出了不菲的嫁妆,正是有了这笔丰厚的嫁妆她的父亲才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大港镇出类拔萃的商人,从而一度统治了大港镇乃至整个X城地区的航运业;也促成了他时而桀骜不驯,时而唯唯诺诺的双重性格。
  许多人都说,她的父亲是因为惊吓加重了病情,否则不会这样年轻就被黑白无常拿着哗啦作响的铁链勾去了魂魄。1907年6月19日,她的父亲前去为德瓦码头的重新运营剪彩,看到那两艘从大英帝国购置的铁壳船想是很高兴,然而随后折返回家的途中,经过石碑路,无意间看到一群临时雇用的建筑工人,在1901年遗弃的水泥混凝土大桥以南两百米处挖掘地基。突然一阵喧哗,那些工人聚拢在一起,片刻之后,他分开众人凝望过去,却看到几具尸首分开双手倒绑的骸骨,立刻联想到1905年的石碑路大屠杀,联想到1855年3月15日和舅舅观看那位被寸磔逆首的长毛酋首李开芳的情形,顿时不寒而栗,回到家中倒在床上直嚷嚷着冷。
  此刻他完全丧失掉了刚刚娶了她母亲那几年时的意气风发,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病夫。那之后又过去了几个月,一个萧瑟的秋天,正午阳光从窗口泼洒进来,她咄咄逼人地质问父亲,质问他那些入室的匪徒为什么忽略过他和他的两位表姐妹以及其他孩子,单单持刀刺向她和母亲,以及她的哥哥。他却一边咳嗽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她,那是上天注定的,“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也不要听别人瞎说什么,那都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也不想让你妈死,哪个男人希望自己年纪轻轻的老婆死掉呢。更何况我和你妈是彼此相爱的!”
  然而她并不相信,认为他满嘴鬼话,只能骗骗别人,骗骗她的母亲。她亲身经历的事情,亲身经历了生死,又怎么会轻易被欺骗呢?她木然地坐在父亲的病榻前面,嗅着垂死者不断消散的死亡气息,不禁缅怀起遥远而又遥远的光阴,缅怀起早已消逝于记忆深处的母亲,却又无法真正憎恨躺在病榻上的父亲。那一刻,她已无法知晓母亲的模样,自从她记事儿起,就不曾看到过母亲的照片,要知道她家的墙上悬挂着一张张的照片,她父亲的,大妈二妈的,还有她和她的兄弟姐妹们的,却唯独缺少她母亲的。
  她的哥哥,那个一度被胡子绑票的哥哥告诉她,墙上挂张死人的照片不吉利,为此她和他大吵大闹,甚至跑到厨房拿起把沉甸甸的菜刀不管不顾地挥舞起来。突然,父亲又一边咳嗽着,一边轻声地唤起她的名字,努力欠起身子,向她抻出一条胳膊。那胳膊因为久病早已瘦骨嶙峋,令她骇然。她漠然地应了声,就听见父亲告诉她,已经为她订了婚事,告诉她,她将来的夫家是个老实人。对此,她无言以对,更不敢面对父亲的那双眼睛。她腔子里的那颗心砰砰加速跳动,脸色一红,默默地咬起嘴唇,以至于忘记了继续向他兴师问罪。
  几分钟后,她离开那不断弥漫死亡气息的房间,穿过重重走廊,爬过一阶阶的楼梯,走进昏暗的杂物间蹲在墙角抱头哭泣,胸头涌上万千的凄凉。
  
  “我的母亲是被害死的,当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同谋!”她这样讲也许并非一点儿道理都没有,世事难料,人心难测,谁又会知道自己并不清楚的事情。更何况1890年的春节前后她不过是个尚咿呀学语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唯一知道的大概就是死去的是她的母亲,那可是世上最疼爱她的人。
  母亲被修饰一新地躺在棺椁里就像是正在床上熟睡。从那一刻开始她就突然明白床和棺椁两者并无区别,只是一个短暂,另一个永恒,一个可以反复使用,直到破烂不堪再无法使用,另一个却一生只用一次。“从此,这世上给予我的只是无边无际的孤单”。她在日记里这样潦草地写道。她清楚地记得母亲弥留之际,清楚地记得那两片起了皮的苍白嘴唇,以及那道随着隆隆雷声划过窗口的闪电和那个人准确地将那柄匕首刺向母亲的瞬间。母亲痛苦地捂着腹部,手里还握着一把已经空了膛的西洋手枪,那枪柄上镶嵌着彩色珐琅,一滴血缓慢地落在上面,又悄声地滑落。顷刻之间,她的母亲就满头大汗,但并依旧站立,直到那些胡子落荒而逃,才轰然倒在地上,捏着父亲的手幽幽地说了句:“我恐怕不行了,怕你在这个世上留下孤单。”母亲弥留之际唇角绽放惨淡的笑靥说了这句话,却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对父亲说的,或者那不应该叫做弥留之际,毕竟母亲还艰难地残喘了四十几个小时。
  但是她一直认为那是母亲对自己的最终遗嘱(父亲已经有了大妈和二妈,哪里会孤单?),是母亲对她的担忧,是母亲从自己的命运窥视到了她漫长而又多舛的将来,只不过她还是个小孩子,只不过当时父亲恰巧挡在她和母亲之间,理由就是母亲的目光隔着父亲的胳膊与肋骨间的缝隙瞧向她。唉,那一切就像是场梦,无声无息,随着时光的推移渐渐模糊,最终成为一片似有似无的虚空。那之后,她的母亲又挣扎了两天,每一位背着药箱的郎中离去时都会黯然摇头,其中还包括两三名据说留洋过的大夫,这就是此后漫长岁月里她一直很讨厌医生的缘故。
  在她的认知里所有的医生都是庸医,什么悬壶济世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故事,他们徒有其名,只会开方子,潦草地划下一行行鬼画符般弯弯曲曲的任谁都看不懂的天书,然后向患者没完没了地索要钱财,如果医死了人就会怨患者病入膏肓,即便扁鹊回魂也难以妙手回春。而她,整天整夜地呆在母亲的床前,呆在那间冷清的屋子里,双手抱膝,一声不吭,无论谁喊她,她都不理不睬。偶尔,她会趁着屋子里没人,悄悄地拉起母亲的手。那只手冰凉冰凉的,屋子里也凉,凉的刺骨,包括端过来的饭菜,茶壶里的水,以至于她浑身直哆嗦,以为自己也离死不远了。
  两天两夜的时间里,母亲的眼神是恍惚的,恍惚而迷离,似睁似闭,十几年后她回忆起当初,甚至认定那个时候母亲就已经丧失了意识,或者说母亲是因饥饿死掉的。端给母亲的饭菜每次都原封不动地端走,两天里除了送菜送饭的几位亲人,二妈或者父亲的某位亲戚,鲜少有其他人进来,包括她的父亲。他们全都惧怕死神,全都害怕因此沾上晦气,包括已经悄然降临的死亡气息。她说不准母亲到底是什么时候离世的,也许夜里就已经死了,虽然是她第一个发现母亲死掉的。
  两天一宿没合眼的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梦到母亲怒吼着拿起那把彩色珐琅枪砰砰地射击,子弹飞离枪口,硝烟弥漫。可是就在这顷刻间子弹飞来去般地回旋,在半空划了个漂亮的弧线兜了回来击中了母亲自己。黑暗里她看到母亲倒在血泊里,胳膊前伸,半张开嘴似乎在招呼她。次日凌晨屋子格外的亮,亮而且冷,这大概是因为当天夜里飘起了雪花,又不知道什么时候雪停了。她张开惺忪睡眼,骤然看到母亲真的伸出胳膊,被子掀开了一多半,被角掉到了炕下面,脑袋转向她这边,嘴巴半张着,似乎要说什么话。她急忙靠过去,却发现母亲的身体已经僵硬了。于是,她一屁股瘫坐在床前嘶哑地哭了起来,稀里糊涂地感觉到自己恍惚间越过了不该越过的边界,一脚踏入了虚空,陷落于无助。
  她的哭声很快引来别人,先是她的父亲,而后是二妈和几张陌生面孔,他们毫无怜惜地将她拽到一边。那一刻,她更加感到虚空与无助,因为乱哄哄的,因为她的哭声惹得屋外几个孩子的哭声,进而又惹得整条村子里的孩子都在哭,已经没有人注意到她,或者她的存在与否已经无关紧要,虽然她的脑门滚烫,俨然发了烧。
  
  没有人知道她是从哪里知道母亲曾有着吃食臭虫癖好的,毕竟母亲死的时候她还小,小到许多事情都不可能记得,哪怕是她口口声声说的母亲弥留之际的故事。或者,她的记忆,尤其是童年时代的记忆不过是一种综合了无数的道听途说的重组记忆,不过是诸多的虚幻、梦境、想象与真实相互交织的网,不幸网住了自己悲剧的一生。她无法证明母亲与父亲爱情的真伪,也无法证明母亲并非世俗中的庸脂俗粉。在她的认知里,父亲从一开始就欺骗了母亲,一个而立之年的老男人欺骗年幼无知的小女孩,利用他的阅历和如簧的口舌。
  在她的印象里,母亲是位绰约而又温婉的女子,如果不曾嫁给她的父亲,没准儿会生活在另一个其乐融融的大家族里,继续衣食无忧,假以时日会成为一户人家倍受尊敬的老祖母,儿孙绕膝,甚至足可以创造出一个枝繁叶茂的族群。不过那样一来,她是否会存在?躲在四楼那间昏暗而又幽静的杂物间,借着门缝映过来的光线她捉起一只臭虫放进嘴里咀嚼,楼下有人在走过,那是大妈和二妈,她们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她们俨然已经成为这栋楼的女主人,甚至是两座码头的女主人,她的哥哥不过是个爱慕虚荣的傀儡;至于父亲,早就是英雄迟暮,再也无力恢复往昔了。
  “我讨厌自己是你的女儿!”她一度当着父亲的面,当着大妈二妈以及几位兄弟姐妹的面这样嚷叫,那一年,1898年7月的一个黄昏,她多大,九岁,还是十岁?嚷叫过后,她就摔门而出,离开那间餐厅,跑到街上去了。在此之前,父亲说了些什么,那些维新人士,公车上书的康梁,还是即将开工的中东铁路,俄国工程师,被收购的田家烧锅,抑或只是一些琐碎的家事?她又为什么会突然嚷叫出这句话,是因为被忽视,还是谁在不经意间说起了她不幸死掉的母亲?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愈发成为她内心深处不可以碰触的痛,从而越来越孤僻。
  其实,早在四年前她的孤僻就已经显露,那年冬天听闻旅顺陷落整座镇子人心惶惶,以为小鼻子会挥军北上,刘家人也纷纷忙乱地收拾细软,准备乘船就近前往已经属于异国的海参崴。但是显然大家无意间忽视了她的存在,每个孩子,除了她,都在内衣或内裤缝了个暗袋,里面放了块大洋以备不时之需;而且那些孩子都被各自的家长照顾,唯有她被遗忘了,直到父亲看到她。然而她对父亲的敌意丝毫也没消减,反倒更加怨恨了。尤其是当她看到他和大妈二妈有说有笑时,并且由此想到了母亲的第一次婚姻,可怜起母亲。她想,如果她是别人的女儿,如果那位披甲人是她的父亲,她还会被冷落吗?
  就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几年后,曾休掉她母亲的披甲人用事实回答了她。1900年显然同样是乱世,那一年康梁已成为朝廷的通缉犯,老毛子也屡屡犯过边境前来滋事,然而经过几次虚惊之后的大港镇居民慢慢习惯了,很少有人再成为惊弓之鸟。6月的某一天,那群盛气凌人的拳民浩浩荡荡地涌入刘家,勒索了一千两白银,随后又浩浩荡荡地占据了码头,任意羞辱起码头工人;尤其是几位吸食大烟的,他们被拳打脚踢。而后,拳民们闹闹哄哄地穿过街巷,路过披甲人家,不知怎么挑起了冲突,或者是想要继续勒索些钱财,或者是口角纷争。
  披甲人披挂起铠甲站在在家门口,端着杆原本应该由两个人操作的接近两米长的火铳威风凛凛,嗵地一声朝天放了枪,聒噪的拳民顿时不再聒噪,面面相觑。彼此相持了大约半个时辰,他已经大汗淋漓,胳膊都僵硬了。忽然远处汽笛呜呜地鸣叫,拳民们居然轰地作鸟兽散了,这样的一个事实无疑令他的形象在她心目中更加高大起来。接连几天她都流连于他家门口,目的就是为了能瞧他一眼。只要看到他,她就由衷地兴奋,似乎整个身子都漂浮了起来。
  那个男人,她母亲的前夫并不高大,相反倒有些羸弱,也有些迟暮与苍老,却从骨子里透出某种不可言说的霸气,在她看来就像是赵子龙在世。乡邻们都知道,自从新婚之夜打次日他给她母亲下了一纸休书,他就鲜少近过女色,包括他后来娶的那位娇妻,据说那个女人为他生养了一对子女后就染病亡故。人们对他休妻一事议论纷纷,这无形中败坏了他的形象,一度使得那些提亲者对他望而却步,也使得他生长了颓废之心,暗自发誓不再娶亲,但为了繁衍子嗣他还是不情不愿地重新娶了老婆。
  对于他敢于独自一人抗衡众多持刀弄棍的拳民,有人说他纯粹就是找死,有人夸赞他勇敢,也有人讲他真的很幸运。要知道那些拳民已经杀死了几个蔑视他们的平民,包括几位信奉洋神的二毛子,包括一个平素里横行乡里的痞子。她却认定他是位英雄,了不起的大英雄,甚至想要推开那扇房门,直到他面前,告诉他,她的身体里也流淌着披甲人的血液;告诉他,她愿意成为他的老婆,哪怕低三下四地成为他的妾室。心甘情愿地服侍他,委身于他,为他繁衍子嗣,延续他的姓氏,就像当初母亲嫁给他的那一夜,就像大妈二妈和她父亲无数个缠绵的夜晚。
  不过,一个月后那个细雨蒙蒙的黎明他就没这样幸运了。一群毛子兵汹汹地闯进大港镇,挨家挨户地砸门,烧杀抢掠。抢到他家时,他又披挂着铠甲气势不凡地站立在门口,却被一排仓惶而至的子弹打成了马蜂窝,向后踉跄两步,靠在墙上大口喘息。正当老毛子们以为他已经死了,他却突然拄着那杆高过他身高的巨型火铳,五官扭曲,挣扎地迎向那排闪亮的刺刀,匆匆嚷了句“我错过了一次历史,也毁掉了一次原本可以圆满的婚姻”,但没等刺刀挨近,他就轰然倒下,气绝身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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