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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怪异的梦 十二、委屈抑或恨

作品名称:命若青丝      作者:木一爻      发布时间:2018-10-08 13:11:48      字数:9232

  十一、怪异的梦
  
  一个黑衣人上吊了,恍惚间……感觉像在阴曹地府,周遭影影绰绰飘过不少人影儿,看不清是谁。朦胧梦中,隐约听得风声在远处呼啸像刀划过皮肤……谁家的亲人突然没了,远处传来声嘶力竭的哭声。是静夜,王乔艺强装平静的心由不得战栗了一下,心,不只是痛,还有混乱、恐惧和无序。全怪自己,全怪自己没有阻拦。可回头细想一切又像是命中注定了的。
  鱼水村“文革”期间解散又重组不久的“爱社”傩舞剧团去古城国际摄影节表演,丈夫韩俊生参与了,他是六名主演中的一个,回来后兴高采烈讲表演的巨大成功。说表演结束后,有许多记者采访他们,其中还有两个香港记者,他们挥着手和香港记者说,朋友,咱们都是一家人,请你们回去代我们向同胞们问好!请同胞们多回家看看。
  那两记者穿鲜红的摄影马夹兴奋得举着双手边摇边回应,一定。一定!平时说话不多的丈夫手舞足蹈讲了一通,临了卖个关子,猜猜,你总不知道我见到谁了?
  谁?
  青梅。
  怎么见的?
  在人群中闪见了。
  真是她吗?你和她说话了?她知道你是我丈夫?犹如一声晴天霹雳,王乔艺惊诧地瞪大了眼。一句追一句问个不停。
  隔着人群看到的,她穿一身黑衣服,白衬衫,手里举着照相机。我想和她说话,挤着过去,她一闪不见了。
  没说话,你怎么认定是她?王乔艺有些扫兴。
  家里不是摆着你俩的相片吗?她那个扁鼻子,单皮眼,眼睛向上看,目中无人的样子,我还能认错了?
  长得像的人有,这么多年,她一定变了。
  没变。肯定是她。韩俊生不容置辩。
  可惜没说上话,你就不能高声喊喊。王乔艺惋惜。
  想到喊,已经迟了。韩俊生依然沉浸在他自己的兴奋中,说上级有关部门当场表示,要给剧团拨一笔资金。专家们说,“爱社”傩舞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人文奇迹;黄土高原古文化的活版本,将来要走出国门,要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报世界文化遗产项目。被他的兴奋感染,王乔艺心情欢悦,两人忘情地行过夫妻之事,拥着妻子温软的身子说:近几天不出车了,田里的豆子熟了,帮父亲收了豆子再出去。
  那好。我请假和你一起收割,反正也准备辞职了。王乔艺脑袋枕在丈夫俊生的胳膊弯里若有所思,他们已经在城里租好了房子,是一个小四合院靠西的两间平房,里间做卧室,外间客厅加厨卫。一些零星用品已搬了去,两人星期天在那里住过一晚,王乔艺准备辞去学校的工作,去城里学个手艺。丈夫举双手赞成,就是妻子找不到工作,他挣的钱也够养活她。等生了小孩,她可在家安心照顾孩子。
  就在两人做了决定的次日,一位远亲姨表弟找上门来,一脸诚恳地请求,想让俊生帮他出趟车,他早些天和雇主签了运务合同,哪知媳妇昨天临产进了医院,孩子没出娘胎,他不能离开。
  遇上这火烧眉毛的事,俊生不好意思推托,应了。
  晚上才出车。王乔艺下午去学校时,把门反锁了,和房东孟大娘说:要出夜车,我锁了屋门让他歇着。
  孟大娘点了点头。她喜欢这对年轻夫妻,男的手脚利索原先做木工活儿,给她做过两方包水饺用的木盘子。开春后又开始跑车常不在家;媳妇儿在村小学教书,放学回来早了帮孟大娘端猪食、喂猫,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夫妻俩长得跟画上的人儿似的,不叫大小不开口,比自己那两儿子强多了。唉,都是自己惯的,自小不让儿子干家务活,现在长大了油瓶子倒下都不知扶。
  王乔艺上完两节课回到家,轻手轻脚打开屋门却见俊生眉头微皱坐在土炕沿儿上发呆。她问:睡好了?在想什么?
  俊生两道浓眉一拧,有些忧心道:我做了个怪梦,梦见和咱大去上坟,坡路上有只大花猫,比孟大娘家的猫大了一倍。我们赶着上去捉住猫,硬生生把它掳死了!猫脸就像我表演时戴的“鬼壳壳”。先还是黑的,吐着吓人的红舌头转眼变成白的了。
  哦,这梦是怪。是不是你睡梦中,那只猫来搅了?王乔艺立时有些心乱。提到猫脸由黑转白,让她又想到那只黑色、头上长角的面具。村里人称面具是“鬼壳壳”。猫脸怎么会变成鬼壳壳的?偏偏还是黑色的?王乔艺心神难宁,一时无语。
  说不上来,醒了没见猫。
  之前有过那种情景,睡梦中,孟大娘家的猫从窗格开的猫道——彼时,村民们的窗户多是木料制成三寸见方的格子状,糊上白色的毛头纸,不如玻璃窗透亮,太阳光却是能穿过的。养猫的人家糊窗时会在窗子下端空出一木格,粘块可以拱起的小布帘,那就是猫道了。猫会趁人熟睡时从猫道溜进屋跳上土炕,在盖着被子的人身上深一脚浅一脚绕一通离开,或是倚在被子上打起猫呼噜。猫这种动物简直太精怪了,谁都说不清它整天眯着眼想些什么?更不知它会用什么样的方式闯入人的梦。孟大娘家的猫样子和别的猫差不多,毛色却怪,不是纯粹的白或是狐狸黄,而是在狐狸黄的前半身长了些黑色的绒毛,像披了层薄纱,又像投胎转世留下的记号。猫的前身是什么?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转世这一说,不清楚。梦中把猫掳死,怎么想都不是件好事。
  可能因为是“傩舞”的发源地和传承地,鱼水村的人都有些迷信鬼神。虽然,猫和面具之间并没有什么关联,但王乔艺感觉这梦并不好,搅乱了她的心。
  中午有剩饭吗?我随便吃点该出发了。摇了摇头,像要摇掉噩梦留在脑海中的阴影。见王乔艺不作声,俊生提高了声音故作洒脱地打断了她的胡乱思想,说,不过就是个梦,又不是真的。即便真弄死只猫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听俊生故作镇静如此说,王乔艺回过神来张罗做饭。中午留了块和好的面,她净了手,用毛巾揩干。毛巾比市面上买的要薄小一些,每次参加“傩舞”表演都要发块新的,备表演出汗用。已经积累了四五块,这意义非常的毛巾让王乔艺有种优越感,她动作麻利地开始做面片汤。在娘家时,有奶奶和姐姐主阵,王乔艺很少挨锅台,可能无形中得了奶奶会做饭的真传,成婚后,王乔艺没怎么别扭,几样家常饭做得有滋有味,连她自己也奇怪。
  吃了两碗面片汤,俊生额头上出了一层细汗o,手一抹说这就走了。后来王乔艺回忆多次,都后悔自己当时没阻止丈夫出车。他走时穿的也怪,一套表演时才穿的黑戏服,定做的棕色帆布鞋。离开家时本家侄儿来找他学“散手”。他捋了一下头发,表情认真地告诉侄儿说:大爷就出这趟车了,回来后好好教你。
  俊儿离开家后,王乔艺坐卧难宁,心里忽忽的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次日晚上九点多,村里的大喇叭喊她去接电话,她一路小跑着去接了,话筒那边传来一个操着普通话的男声:你男人出了车祸,已送到医院。
  王乔艺脑袋一片嗡嗡声,跌跌撞撞跑出大队大门不知所向……
  这就是当时轰动一时,后来被传成好多版本,警察定为“失迷沟”事件的车祸。原来韩俊生从河北回来,路过失迷沟拐进去帮朋友装了两袋土豆,返出来碰上龙卷风,车翻到了八米深的沟下……关于“失迷沟”早先就有不少传说,那条沟隔上几年,不定什么季节,就会来次龙卷风,卷走过马车、羊群和一个货郎。后来,经风水先生指点,附近的村民联合捐资在路边修了个画着九条龙的屏风,好多年没出过事了。不曾料,等到人们意识松懈快要忘却往事时,又出了这起车祸。
  搭了辆手扶拖拉机去到北城人民医院,看到俊生插着尿管,脸上血淋糊画眉不是眉眼不是眼了。穿着半旧白衣,眉骨比一般人高,眉毛又黑又长的医生告诉王乔艺,脊梁骨断了好几根,脑出血,需手术。
  王乔艺听得当场晕了过去。
  
  十二、委屈抑或恨
  
  1
  昏迷中醒转,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先闻到一些说不上是什么的陌生气味,用力吸,一股淡淡的米粥香,是那种石碾碾的新谷米。大约在王乔艺九岁那年,奶奶在家门口的那株樱桃树下望着门前一片茂密的芦苇入神,冷不防跑过一黄一白两只追逐戏耍的小狗,听大人们说,小狗咬人最厉害,因为小狗没经见过大场面,不知轻重。奶奶怕被狗咬了,躲闪间摔倒在地上扭伤了左胳膊肘,胳膊上打了石膏,奶奶不能拧麻绳做鞋子了,她闲不住用一只手帮母亲洗碗,手一滑又摔碎了一只粗瓷笨碗,奶奶瘪着掉了两颗门牙的嘴喃喃着说,老了,老得不中用了,连猫狗都不待见了。
  王乔艺从来没见过奶奶那般沮丧过,遂晃着扎在头顶上的辫子撅着小嘴反驳,奶奶不老,等长大挣了钱要给奶奶买好的。奶奶娘家的侄儿听到消息上门探视。奶奶让王乔艺叫那个比她个子还矮的黑小子表哥。表哥眉眼倒还端正,就是那双白眼仁多过黑眼珠子的眼睛老盯着王乔艺看来看去,看得她浑身不自在。王乔艺懒得搭理表哥,却稀罕他带的橘子罐头和新谷米,米看上去黄灿灿喜人,奶奶用只带耳的砂锅煮了稠粥,空气中溢满了新米香,记得奶奶盛饭时还悄悄往王乔艺碗里放了块白糖,她以为是削了皮的土豆,一口吞下去,才甜得有些后悔。
  妹妹送人后,母亲又生了两个弟弟。五个孙女儿中,奶奶特别偏心王乔艺,桃花沟的人都夸王德祥家的三女儿长得仙女下凡似的,夺了全家的光。奶奶可不是因为她长得好偏心她,而是因为她整天腻着奶奶,晚上睡觉抱着奶奶一只胳膊不松手,像甩不掉的尾巴。王乔艺幼时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爷爷就在那个时期肠胃病没钱医治而死的。王乔艺姐妹因营养不良面色黄,胳膊腿儿细细的,是标准的黄毛丫头。奶奶常趁父母下地劳作时,炒些豆子烧个饼悄悄塞给王乔艺吃,这让渐渐长大了的她有些犯难,吃了觉得心里不安;不吃吧又违了奶奶的心意。到她出落成漂亮的女孩子,最终还是违了。奶奶老眼昏花,不看好她的婚事,奶奶认定男人长相好是绣花枕头靠不住。可王乔艺在一片赞美声中长大,最喜欢的事之一就是照镜子,看着镜子中那个皮色白皙透亮,五官灵秀的女孩,眉梢眼梢一扬就笑了,镜中女孩也和她笑,照镜子的王乔艺永远是欢喜的,世界在她心中永远是美好的,难道这么美丽的自己找个歪嘴斜眼的就靠住了?王乔艺有了自己的主张,觉得奶奶观念陈旧,不能听了。
  奶奶在王乔艺婚后不久驾鹤西归找爷爷去了,享年七十三岁。
  奶奶走得心不安常在梦中回来,梦中的奶奶总是纳鞋底缝补衣物忙个不停,从来没正眼瞧过王乔艺,难道这……又是梦中?恍惚间,王乔艺仿佛又到了那间红花缎被子叠得齐整,有些幽暗的窑洞,四周充满鬼魅的气息,墙上的相框里,一男一女依偎在一起,咧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却不是在笑,而是用嘲讽的眼神看着她,她扭头避开了他们的视线。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从脚底经过,是孟大娘家的那只猫。活得年代太久,成精了。猫眼阴森森的由黄转黑,王乔艺别转脸,一位瘦削、个子高挑,穿阔腿裤的女子,双手叉腰站在屋中央,指着她,道:告诉你,这是阳谋!
  青梅,救我!王乔艺想喊,却喊不出声来。
  一个激灵醒来,王乔艺脑袋一片空,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起来了。眼睁睁任凭那个口里呼出葱臭味的半老男人在她身上折腾,他贴上她,肚皮是松的,阳物也松,干枯坚硬的手指搓揉她时,一阵锐疼激怒了她,抬起脚冲那男人裆间踢去,半中又停了下来……他帮她安排到了学校当教师,在她拿到那只黑色面具不久,“文革”结束了,鱼水村的“爱社”傩舞剧团重新组建,打破了千古以来舞(武)艺传男不传女的习俗,剧团增加了几位女演员。被村里人称二爷爷的韩怀俭都快六十岁了,头发不像年轻时那样茂密,戴顶黑色鸭舌帽,穿老布鞋,眉眼端正,形容中有股不容置辩的刚强气势,他原先是“爱社”团长,被请来训练年轻人。傩舞队员们常在学校的操场集中学习,王乔艺没课就去看,看了一段时间,竟然会依葫芦画瓢,学会了不少基本动作。有回出去表演时,正好是星期天,二爷爷让她顶个小鬼参与其中。
  “小鬼”十八个,上台只是站成马蹄形,敲打着小锣,有节奏地嗷嗷喊叫,给大鬼助阵的,但却大有古风。工分照记。记工分是小事,主要是王乔艺喜欢在台上,听大鼓小鼓的锤击声,看个子高矮不同、胖瘦不同的人穿上同样的黑战裙,戴上竖着双角,颜色形状都不同的面具,转眼间变成了不同的鬼,青面獠牙,凶狠上场,王乔艺热爱那阵势,混在之中,就势发泄一番深藏在心底,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恨。
  恨!连她自己也不相信,镜子中那位脸部线条匀称、肤色细润白皙、眉目秀丽的女子哪来那么多的恨?对这个强大陌生的世界,原本只是觉得委屈,生为美丽年轻的女子,没有苏小妹那样的门第,才情浅薄,不会三难情郎,那就和心爱的男人相亲相爱生几小孩,过平凡普通的生活也是美好的。在阴暗的地道里猝然失身于王庆丰的那刻,她时时想着如何摆脱,却陷得深了。恨自己的成分也有,但更多的是委屈。难道委屈积得多了便是恨?委屈和恨之间有条无形的桥梁,不知不觉会过渡吗?!这么哲学的问题,王乔艺想不清楚。她已经得知了自己私藏的那只黑鬼脸面具原本是二爷爷韩怀俭祖上传下来的,关于“面具”还有个近乎神话了的传说,说二爷爷的祖先在一个月圆的夜晚打土匪回来,远远的,看见个什么东西在村口那株“鸳鸯槐”树上闪烁,走近了看才见是只傩舞面具,故这只面具又是“天赐”的。王乔艺想着有个合适的机会把面具还给二爷爷。
  2
  奶奶说过,人不能昧了良心,会遭报应的。可怎么和二爷爷说面具的来龙去脉?无论怎么说都会连带出自己的丑事。
  王乔艺后来又去找了次孙向东科长,告诉他,找不到大队长王庆丰的贪污证据,但她想调离“鱼水村”。
  孙科长大约是喝了酒,呼吸中有些微的酒气,镜片后面的眼睛微微泛红,脸色也比以前红了,他没正面回应王乔艺想调工作的话茬儿,却眼睛一闪,道:这个好说,回头咱再细聊。小王老师有福气,我们刚发了电影票。你陪我去看吧。
  王乔艺脸上飞过了一层红晕稍稍愣神,才接口应道:嗯,嗯好。
  在村里只看过露天电影。老人们带着凳子,年轻人吵吵嚷嚷,看电影是欢喜事。可彼刻王乔艺没有心情,因为有求于人,又不好拒绝才答应。电影院距离教育局不远,走几步拐个弯仰头见“北城电影院”几个透空的红色大字,登上十几个台阶,门口有灰头灰脸,眼神中充满警戒的中年男子验票,进去分双号、单号两个入口,王乔艺紧跟在孙科长身后,有些不自在地进了影院,在一位穿蓝色工作服的工作人员示意下,找到座位,刚坐定,见一对年青男女搭着手,看容貌女的有二十七八岁了,梳两条齐肩小辫,辫梢扎一对亮蓝丝带,和她有些寡白的脸不相称,看来这城里女人也不是全会打扮。王乔艺心思有些杂乱。不知所措中,炫亮的灯黑了,一片静,银幕上出现了人影儿,电影名记不大清楚了,可能是叫《新儿女英雄传》,头顶别着红花,发根处裹着宽宽的红头绳,一条独辫子垂在脑后的女主角侧脸有些像她大姐王乔红,细看又完全不像了。银幕上的女子身材好,腿不罗圈,眉目间英气逼人。又有手握长枪,头戴翻毛皮帽子一脸庄严的抗日自卫队员跑上场……场面飘飘忽忽的,就是不往心里去。开演了不大一会儿工夫,眼前暗了一下,孙向东突兀地抓起她的一只手,放到他裆部,一个突起来的、发烫的物件顶在王乔艺手中……等她明白过来时,脸“腾”地烧到了脖根,心跳加速,事情来得太突然,王乔艺一时无措只能装傻……
  孙科长见她没反应,厚颜无耻贴近她耳旁,问:想吗?我可厉害了,一会儿找个地方,保准让你兴奋得发晕……这声音不知是从银幕上还是身边那男人传来的,王乔艺突然觉得恶心,血往上涌,畜生、畜生、你妈你奶奶的都畜生!一连串脏话冲上喉咙,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没有大喊大叫!!怒火中烧,王乔艺又羞又愤真的恼怒了,感觉比吞了苍蝇还恶心十倍。她“腾”地站起身来,快步离开了电影院,想要调工作的心思自那之后化为泡影……
  初相识,他站在她家门楣前,木栅栏门老旧得像掉光了牙的老太太,开合时不出一点儿声,他穿一身蓝西服,高大潇洒望着她眯眼笑,那双眼睛中的温暖,直逼心底。记得她拿着从小饭店捡到的“绣鱼”,去了朝阳阁广场,爱社团的演员们早穿了黑色战裙,戴着红、黄、蓝、紫各色面具准备上场,隔着面具王乔艺认不出哪个是丢了“绣鱼”的,她举手晃着“绣鱼”走近那伙人,一位戴着艳红色面具的人发现了她,用手指戳了戳身旁脸上戴青色面具的,那位摘掉面具向她走来,正是小饭店里见过的那个高个子。她把“绣鱼”还给了他,他道了谢,声音好好听。当时两人并没多言语,但他看她的眼神让她心动。隔了几日,他找上她家门要和她交往,王乔艺有些不敢相信。衣着齐整,长相又英俊的小伙子真会看上自己?他说在朝阳广场见过她再也难忘怀,费尽周折打听了好多人才找到她家,王乔艺心里首肯了且天涯海角都愿意相随!眼瞧着他换上表演服,混在红、蓝、黄、青、紫、黑六个大鬼中,队列变化阵势转换几次后再也分不清谁是谁了,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是首领,说要去迎接二子,这个二子王乔艺从来没见过。听说他十六岁那年上坟烧香纸时,被火舌卷上了西天。二子曾经是最亲密的小伙伴,他偷吸他爹的烟,还偷偷把他姐姐的银耳环挂在自己耳朵上,歪理邪说一套又一套的,十个大人都讲不过他一个童孩。听到锣鼓开道的声音,一队人马到了近前,红色鬼脸的缨子被风吹乱,隔着面具看不清是俊儿还是二子,凑到王乔艺面前连比带画要水喝。
  白瓷茶杯里有水锈。
  王乔艺头脸不整,拉起俊儿往回跑,前路无涯,跑过一条河,大嚷:我知道土梁上有条近路,是给奶奶送寒衣回来发现的。奶奶托梦了,说脚冷。王乔艺从自己当民办教师发的九元三角钱补贴中拿了一元钱。买两双素色线袜,学奶奶活着时那样,用剪刀把袜子头剪成倾斜的,又用同色线缝好剪刀口,这样就合奶奶被裹成粽子般的小脚了。她去到奶奶的坟头烧了,返途中被一只狗追着迷了向,无意间找到条人迹稀疏的小土路,路过一个奇怪的村子,全是陌生人,进入一条地洞一样的黑巷子,没有窗户没有灯光,暗夜中走了好久,忘了自己从哪里来,亦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前方有个戴着黑色面具、牵头老牛,模样像农人又有些奇怪的人,王乔艺想近前问个路,胆子突然怯了。回头再看俊儿不知什么时候早没了踪影……王乔艺急得大叫:等等我。
  3
  ……终于醒来,冷汗湿了衣背,湿得难受,闻到奶奶做了香喷喷的新米饭,叫上学。王乔艺努力睁开眼,进入眼帘的墙有些陈旧的泛黄,天花板上,深棕色灯绳孤零零扯着一只陈旧的灯泡。
  这是跑运务每月开四百元薪水有了些积蓄后在城里租的房子,四百元在他们心中可是个天文数字,房租二十元,王乔艺有了做富翁的感觉。夫妻俩从鱼水村搬来些时日了,王乔艺偶尔会想起孟大娘家养的那只猫,是常见的狐狸黄,不同的是猫的前半身长了一层黑色的绒毛,像披了层轻纱。那猫初见之下感觉怪怪的,见多了便也见怪不怪,猫总是在你忙着干活儿时悄无声息从你身前走过,猫眼偶尔和你对视,那漫不经心的样子似有千年万年的心事。它生了只小猫,是纯粹的狐狸黄。王乔艺非常喜欢,可她一接近小猫,大猫便双目圆瞪,炸着胡子发出凶狠的唬声扑向她,王乔艺只能离得远远的。离开防范她的大猫,离开不待见她的婆家人,似乎奔向想象中的理想家园了。王乔艺的身份是民办教师,村里给她挣工分和发补助。她和大队长王庆丰说要搬去城里住,方便丈夫工作时,可能因为没有想到这小女子会像孙悟空突然变卦,这么快就准备跳出如来的掌心吧,王庆丰连声说:这怎么可以,怎么能这样?
  王乔艺看到他恼羞成怒的样子,心里竟涌上了一些莫名的欢喜。王庆丰冷静下来,耐着性子竭力挽留王乔艺:先别急着走,我私下里和上级有关部门提过,他们答应有机会把你转成正式教师,这样就是挣工资的国家人了;如果烦了当教师,可以考虑接二爷爷韩怀俭的担子,任“爱社”傩舞剧团团长,我看你表演傩舞很有灵性。
  王乔艺一个劲儿摇头,她就是要脱离王庆丰的权力范围,去城里学个理发或是做衣服的手艺,正儿八经过自己的日子,不再仰仗谁。
  见王乔艺一副铁了心的样子。王庆丰叹着气,涎着脸伸出胳膊搂她。她是那般僵冷和抗拒,虽然没有明着说出来,但王乔艺心里恹恹地想,和这个男人的肌肤接触,这是最后一次。
  就当不是自己,就当是借来的躯壳吧。
  以为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可梦中为什么会惦记着一只无足轻重的猫呢?想起梦中的情景,王乔艺喃喃问:俊儿呢?用力睁开眼,他正站在床前,穿着她给他买来准备过春节的新衣服,浅棕色细条绒中山装,灰斜纹布裤子,如初相识笑眯眯地看着她。她睁着好看的凤眼凝视了他一会儿,小鸟依人般依进了他的怀里。可有什么不对了?一股说不清的陌生气味袭来,用力闻又没了。王乔艺想起在医院医生告诉她,丈夫脊梁骨断了,脑袋也摔得不轻,内出血,专家会诊查出先天性心脏有问题,不手术根本没生还的希望,手术又会有生命危险,让她在手术单上签字,内容无非是手术中可能出现的种种危机,后果自负之类。王乔艺看不懂那些医学术语,心一横签了字。听天由命吧,她想。
  王氏三姐妹中,大姐王乔红非常宿命。她比二姐王乔梅大了六岁,比王乔艺大了七岁。也就是说,二姐只比王乔艺大了一岁多点。小的时候,二姐和王乔艺个头差不多高,模样儿有几份像,梳的头发一样,又常轮换着衣服穿,在一个年级上学,外人常搞混了。从上小学三年级开始,王乔艺“唰唰”长高了,很快比她二姐王乔梅高出一脑袋,眉眼也出落得水灵清秀,人见人夸。二姐由不得心生妒意,找茬儿挑王乔艺的不是,在她鞋底扎图钉,撕她的作业本,那做派不像她姐,倒像是害她的冤家。两姐妹关系不好,王乔艺懒得搭理二姐。奶奶和大姐都偏心王乔艺,长大后二姐找了个死了老婆的男人,那男人一副猥琐样,却硬撑出大丈夫的样子,家里大事小情他说了算,柜子上的钥匙用皮绳拴在裤带上睡觉都不离身。二姐竟由他摆布,王乔艺便更瞧不上二姐了,心说敢情就会和自家姐妹计较,是俗话说的门槛大王了。
  就在王乔艺和韩俊生谈婚论嫁那段,是个傍晚,晚饭后二姐突然肚子疼,疼得在地上打滚,刚会说话的儿子找到在邻居家赌牌九的二姐夫,他摆了摆手继续埋头打完一局牌回到家时,二姐双手捂着肚子疼得头上冒汗脸色苍白气若游丝了,等送进医院找来医生,二姐早停止了呼吸。王乔艺听说了事件的经过,气不打一处来全怪罪在二姐夫身上,要找他赔命。大姐王乔红打圆场阻止了王乔艺。在大姐看来,这都是命。斯时,家里人反对王乔艺的婚事,怕她嫁错郎吃亏。大姐领她去找一位穿黑长袍,戴木质珠串,嘬着嘴说话像公鸡打鸣那样的道士算过命。道士讲:你婚姻复杂,会有扯不清的男女关系。
  那要怎么办?王乔艺问。
  这是你的命。道士答非所问。
  你丈夫外强中干,家里你主事。
  这不好吧?王乔艺拧起眉毛,有些忧心。
  这都是你的命。
  你丈夫遭意外先你离开人世,你命中有两次婚姻。
  除了丈夫俊儿,自己还会和别的男人过日子?她会看上别的男人吗?王乔艺忍着没问。因为道士的答案她已经知道了,这是命。
  ……既然都是命那除了承受还能怎么办。手术后,俊儿再没有醒过来。他们用白被单盖上他的脸,要把他送到太平房——那是放死人的地方。王乔艺知道,丈夫不能去那里,他们还有很长的日子没过。他们要生个像他的女孩和像她的男孩呢。她哭天抢地喊着:别走!
  一只胳膊碰了碰她,她疲惫地睁开了眼,不是做梦。就在身边,丈夫还魂了吗?王乔艺一时间有些迷惑,鱼水村是“傩舞”的发源地和传承地,这个村的人在外人眼里有些神秘,传说中他们会“人鬼互换”的把戏。每年阴历七月十三,轩辕黄帝的诞辰日,全村人不分男女老幼排起长队,两位轩辕黄帝的雕像前上香跪拜,“爱社”傩舞剧团的演员们去到对面的戏台表演,十八名“小鬼”弄阵,威风出场,六名“大鬼”张牙舞爪,跳着笨拙而硬朗的舞姿,大鬼又叫“魂头鬼”,演绎的故事是黄帝战蚩尤的传说片段,演员们戴着各色夸张而狰狞的面具,飘在面上的几缕红缨是喷火的象征,“大鬼”们随着锣鼓声舞之蹈之,软势、猴势、抱势、推门等动作,沉重而重复,笨笨地忠于本色;“小鬼”们站成马蹄形助阵,敲打着小锣,有节奏地嗷嗷喊叫,分不清谁是谁,上场的是俊儿,下来的说不定就是二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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