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品名称:耳鸣 作者:九生 发布时间:2018-10-07 09:18:26 字数:4426
1990年的夏天,锅一样的四川盆地像被盖上了盖,人们在锅里被焖出了一身油。狂乱的蝉鸣像是在声讨这毒辣的天气,一直持续到大半夜,大概是喊破了嗓子才肯罢休。
人们在终日的蝉鸣声过后,夜里无不翻来覆去,总觉得耳朵里还此起彼伏地回荡着那刺耳的声响。这个夏天,似乎整个世界的空气都停驻了,一丝风都没有,男女老少都汗流浃背地扑腾着蒲扇,家家户户都勾兑着“十滴水”消暑。老人们坐在门槛上,昏昏沉沉,看上去就要了结在这个夏天。若不是被墨蚊叮咬,在这个要命的夏日里,他们甚至可以靠在门边一动不动,直到断气。为避免晒伤中暑,各家的男人们都在日头低矮时才敢下地干活,即便如此,清一色黝黑发亮的皮肤也让他们看起来更像是亲兄弟。远处的柏树和近处的竹林都静默无言,垂头丧气。滚烫的田地里,麦子耷拉着脑袋,巴望着收割的镰刀。
这个夏天,除了出奇的热和刺耳的蝉鸣,还有刺耳的啼哭声。村东头的李家生了个儿子,那就是后来的我。我出生后,李家人那紧皱焦急的脸上才眉开眼笑,李老大穿着草鞋从村东跑到村西,跑遍了整个村子,挨家挨户宣布喜讯,把一双草鞋都给跑散了。他跑到王六家时,已经气喘吁吁,先跑进王六家的灶房舀了一瓢水倒进肚子里,然后才兴奋地告诉王六自己喜得贵子。王六家的女儿从灶房门背后探了半个脑袋出来,怯怯地盯着甩着唾沫星子的李老大,又怯怯地看了看呆若木鸡的王六和王六的婆娘。王六的婆娘听到李老大这个喜讯,不由将女儿往门背后推了推,挤出一脸僵硬的笑容,连忙表示恭喜。李家老太太知道儿媳妇生了个孙子,赶忙回家杀了只老母鸡,又买了两条鲫鱼,要给儿媳妇补补身子、下下奶。据说,我家人因为我的到来变得和睦多了。
当我活到两个月大时,父亲和村里的几个年轻男人逃票爬上绿皮火车去了广东打工。剩下我母亲刘三姐和我爷爷奶奶照看着一圈猪、一圈鸡鸭和一个我。农田则由我父亲的弟弟和妹妹在打理。我管父亲的弟弟叫二叔,妹妹叫三娘。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二叔是我最早的启蒙老师,他是村里为数不多上过中学的年轻人。在我两岁时,他教会我背诵《静夜思》,并且能从1数到100,母亲为我的天资聪明感到无比自豪。
三娘是个老实巴交的女人,而当时正跟一个地痞流氓谈恋爱,遭到家人的极力反对,即便如此,他们也能想尽办法幽会。没多久,三娘跟着那个姓黄的流氓跑了,一去不复返;紧接着就是我母亲刘三姐失踪。她因为想念我父亲,按照信封上的地址,独自一人前往广东寻找丈夫,结果在火车在被拐卖。从此,一家人串通好了似的开始向我灌输一种说辞:我的父母去广东打工了,挣钱给我买糖;并且告诉我,我母亲姓刘,大家都叫她刘三姐,父亲叫李国庆。
当我能蹦能跳、上学前班时,家人的那套妖言便已经无法迷惑我。同学们总爱拿我没有父母来说笑,而我经常是哭着走回家。日子一长,我主动问起爷爷奶奶,随着他们照搬那套说辞,我已经不能相信他们所说的。这一天,柳三家的儿子在放学路上带头嘲笑我是没人要的孩子,其他几个同伙一边做着鬼脸一边齐刷刷地笑道:“没妈的娃娃!没妈的娃娃!”其中一个脸上还挂着风干后的青黄色的鼻涕。我气得边哭边放下书包,随着捡起地里的土块就砸向他们。见我哭了,他们一哄而散,激起一阵黄土后,消失在了拐弯处。
就这样,我每天忍受同学的嘲笑,虽然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笑的,但我还是觉得我似乎缺胳膊少腿了一样,像个残疾人一样惹人嫌弃、招人嘲笑。如果说小孩子之间的嘲笑是童言无忌,那么大人的嘲笑我只能说那是处心积虑。总有那么一两个牛高马大的成年人,自己的孩子都跟我一样上学前班了,却依旧跟他孩子的心智处于同一发展阶段。他们喜欢在我回家经过他们家时将我拦住,开始对我没有父母进行嘲笑;而我也会强势回应,通常是向他们吐口水,或者直接像大人吵架一样,骂一些难听的话。他们见我如此气愤,如同见了脱光衣服的美女一般,更来了兴致,狠狠拽着我,笑眯眯对我说:“你父母不要你了,这么久都不回来,你妈跟别人跑了!”我“哇哇”大哭,哭声招来其他街坊,这才让我解了围。奶奶得知我被大人欺负,硬是拉着我找上门去,站在人家屋外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骂了一遍。
幼年的时光,爷爷奶奶和二叔各司其职将我拉扯大。爷爷是木匠,负责给我制造玩具,诸如手枪、宝剑、滑板车之类的玩具都是我独有的。在当时的村子里,我靠这些玩具在孩子堆里成了有头有脸的核心人物;奶奶负责照顾我生活,起早摸黑扛着门板去摆摊,将摊位租给卖肉的,换取微薄的租金和买剩下的骨头,用来熬汤给我喝;二叔负责对我进行启蒙教育,提前教会我算术和拼音。在逐渐平息的嘲笑风波过去后,我迎来了父母,仿佛天降神仙,救我于苦难,让我重拾我有父母的信心。
我像往常一样,斜跨着书包跟同学们一路摸爬滚打玩闹着回家,一个个灰头土脸,身上补丁密布,特别是屁股上的补丁连补了好几层。当我汗流浃背回到家时,看见一对年轻男女站在坝子里和爷爷奶奶说笑。我有一种预感,不由得心跳加速,迈不开步子,杵在离家不远的田埂上。他们发现我了,那对年轻男女也笑嘻嘻望着我,奶奶向我招手,唤我赶紧回家。我踌躇不安地向他们走去。那男子开口叫道:“儿子!”吓得我赶紧躲在奶奶背后,大人们笑成一团。奶奶把我从身后揪出来,指着那对男女说:“这是你的父母,从广东回来了,给你带了糖。”那女子递过手中的铁盒子,蹲下来冲我笑道:“贵生,不认识妈妈啦?”奶奶替我接过铁盒子,摸了摸我的头,对那女子说:“太久不见,娃娃不好意思。”说完,拉着我招呼大家进了屋。
小孩子始终禁不起糖果的诱惑,特别是在那个年代的农村,用漂亮的铁盒子包装的糖果更是见所未见。我很快就抛开了疑问,打开盒子,表明我已经接受我的父母。大人们聊着天,我认真地端详着那漂亮的铁盒子,品尝着在嘴里融化开来的水果硬糖。没有什么比这糖果更能让我满足了。那对年轻男女见我喜爱糖果,纷纷坐到我身边,男子笑道:“贵生,不认识爸爸啦?”那男子面容清瘦,留着小胡子,穿着白衬衣,扎进棕色西裤里,一条黑色皮带上挂着一只BB机和一串钥匙。女子年轻貌美,衣着打扮时髦,双手纤细一尘不染,一看就不是农村人。
我看了看他们二位,摇摇头,表示我真的不认识他们。二人相视一笑,女子捧着我的脸笑道:“不认识爸爸妈妈,那爸爸妈妈买的玩具和新衣服就不给你了。”我一听还有玩具,呆呆地盯着他们。男子心领神会,在一个巨大的编织袋里翻出一个大纸盒子递给我。我把手中的糖果放在怀里,腾出双手开始拆纸盒,那是一套积木。在女子的耐心指导下,我们堆砌出了楼房、卡车、轮船,又在她悉心打扮下,我改头换面,穿上了城里孩子才有的衣服,脱下了奶奶缝制的花衣裳。晚饭期间,大人们在饭桌上联络感情,聊近况。我无意间听到奶奶唤那女子叫赵容,这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偷偷看了一眼笑嘻嘻的奶奶又看了看正在往我碗里夹菜的女子,我感觉有些事情只有我这个小孩子不知道。
在我刚和父母团聚不久,刚和他们熟络起来,父亲就要回广东继续工作。母亲则留下来负责照看我。真正的故事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父亲抛下一句去给我买糖的话后就再也没回来,在母亲的悉心安慰下,我很快又活蹦乱跳起来。每个晚上母亲都带着我睡,让我渐渐忘记了奶奶叫她赵容这件事。
很快我母亲生下了一个妹妹。生产的那天夜里,一家人坐着颠簸的农用三轮车连夜赶往镇上的卫生院,这一路上母亲没少遭罪,奶奶没少提心吊胆。而我只知道我母亲今晚要生孩子。妹妹生下来不到一个月,我们举家搬到了新房子,那是一座三层的楼房,在镇上,是爷爷和父亲凑钱修建的,此时我正好该上小学。家人一面为我入学做准备,一方面要照顾我母亲和妹妹,母亲已经能下地活动,但镇上没什么好操持的,平日里也就只能带孩子。日子久了,母亲跟镇上的妇女混得滚瓜烂熟,开始迷恋打麻将,从此家里除了爷爷终日在茶馆里打牌,母亲也终日在街坊邻居家中打麻将。
这天,镇上中心小学举行小学入学测试,所有适龄儿童都可以报名,我也随爷爷去了。一群小孩子挤在公社大院里,每人面前都有一张小木凳,木凳上放着一个小字本和一支铅笔,老师开始听写。第一个字是鸭子的鸭,几位老师在孩子堆之间巡视,发现我写鸭子的鸭先封口后写一竖,取消了我的资格。我伤心地回家,找到爷爷,爷爷找来他的妹夫,托他妹夫找人办理了我的入学。
小学是一座条石砌成的平房,像一个四合院,两边分别是六个班级;前后是厕所和大门,大门右侧是教师办公室,中间是一小块空地。操场在大门外,是一块稍微平坦些的土地,一个由铁圈和木板粗制滥造的篮球架就插在这地里,一摇三晃。学校的外墙上隐隐约约能看见一排红色大字:计划生育,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我并不知道计划生育是什么,同学们也不知道,只知道带有教育的“育”字肯定跟学习有关;也不知道什么是千秋,只知道秋千。因此我们从学校偷出粉笔,将这错误纠正过来,把千秋用石头刮掉,用粉笔改成了秋千,结果集体被老师打手板,还罚站一节课。从此我们都迷上了挑标语毛病,在放学路上能看到路边不少人家的外墙上也刷着标语:少生优生,幸福一生。几个小孩子面面相觑,有人问这是什么意思?我思索一阵解释道:“年轻的学生,优秀的学生,可以幸福一生。”同学向我投来敬仰的目光。“那这个就没错嘛。再去找一个。”一位同学嘀咕道。大家一拍即合,我们就这样一路上笑闹着回家。
我们一年级的老师是位年迈的老头,满头白发,慈眉善目;准确地说,他是一至三年级唯一的老师;语文数学都是他教,甚至兼了体育老师。体育课上,他从来都是直接把我们放到操场上,自己在一边阴凉处盯着我们,任由我门打滚啃泥,除非学生打起来,不然他不会加入我们的混战。学校唯一的一个皮球,被六年级的学生打爆了,导致我们上体育课只能抢一块瘪成一堆橡胶的皮球玩。同学中有个恶霸的儿子,他父亲是出了名的黑社会,据说胸口还有纹身,长得满脸横肉,因此他儿子自然也就特别喜欢其父其他同学。这天,我和他因为抢一盒上数学课用来算术的小棒,大打出手;他居然把削铅笔的小刀拿出来挥舞,吓得我不敢动弹,但又退无可退,拿起文具盒就要朝他砸去。他见我没有要退缩的意思,反而愣住。老师前来将我二人收拾一顿,每人打十个手板,打得我俩甩手直跳,“嗷嗷”大叫,全班同学都笑开了花。
小学的生活无忧且欢乐,但是好景不长。二叔也去了广东,爷爷终日在茶馆喝茶打牌,奶奶在窜门聊天;母亲为了能安心打麻将,我放学后便吩咐我照看妹妹,我推着婴儿车,在门外打转,逗妹妹笑。可是妹妹时常不领情,动不动就嚎啕大哭,引来母亲对我责备。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的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变得可怕。
一天,他将妹妹哄入睡后,便出门消失在夜色里。我迷迷朦朦躺在妹妹身边,听见窗外雨点砸向窗户。电闪雷鸣,房间只有我和妹妹,我感到害怕,恰好妹妹也被雷声震醒,开始咿呀哭泣,爷爷奶奶房门紧闭。正打算去叫爷爷奶奶,传来母亲叫门声。跑去开门后,母亲湿漉漉地进了屋,发现妹妹在哭;而且窗户没有关紧,雨水飞溅,撒在了妹妹地脸上。母亲恶狠狠瞪着我,我正要转身跑去找爷爷奶奶时,她一把抓住我地手臂,一记耳光打在我地左脸,顿时左耳“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