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痞子与浪女（其二）

　　对方人多势众，且早有预谋，家伙什儿齐全，计划也周详；而陈炳他们却全然没想到会有这么一节，因此很快就败下阵来，全都滚在地上，被对方团团围住。陈炳还不服输，直到被打得头破血流，再也站不起来。
　　原先停在桥洞口的汽车缓缓开到了人群外围，胜利者们让出了一个缺口。车门打开，一个男人搂着一个女人走了出来。男人穿着黑色裤衩和白色上衣，戴着墨镜，脑袋周遭光秃秃的，只在头顶上留着巴掌大小的一片寸发，约莫三十五六岁，看上去凶恶极了；女人穿一身艳红裙子，踏着黑色高跟鞋，瀑布一般的黄色头发流淌在脊背上，手腕上、脖子里满满挂着各种首饰，浓浓的香气弥漫在低矮的桥洞里。艾小禾的脸贴着地面，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她的脚看到她的脸。她在笑，这是一种轻蔑地、满不在乎地笑。她根本没有注意到眼前的人，也并不在意发生了什么事，好像整个世界都与她无关。
　　“兰兰。”男子开口了，“害怕吗？”
　　兰兰摇了摇头，娇声说道：“有你在，我不怕。”
　　男子听完大笑，又问：“打过人吗？”
　　“没有。”兰兰回答。
　　“想不想试试？”
　　“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男子给身边的人使了个颜色，这人便走到趴在地上的俘虏旁边，左右瞧了瞧，拉着艾小禾的腿把他拖到了男子和兰兰面前。艾小禾既不挣扎也不叫喊，心中自然惊恐，却也只能任人宰割。
　　男子指了指艾小禾，三名手下凑过来，一个按着他的腿，一个踩着他的腰，一个抓着他的手臂。男子递给兰兰一根铁棍，抚摸着她的双手，笑道：“打他的头。”
　　“打死了怎么办？”兰兰撒娇似地靠在男子怀里。
　　男子将嘴巴贴近兰兰的耳朵，轻声说道：“贱命死不了。”
　　“哈哈，我要是打得不好，你们可不许笑。”
　　“谁敢笑，就让他跟这个小子一样。”
　　兰兰将棍子的一端放在艾小禾的头顶瞄了瞄，然后将棍子高高举起。艾小禾感觉到棍子带出的风掠过他的头顶，“豁朗”一声，棍子撞在了桥洞的墙壁上。男子大笑起来，兰兰娇羞地嗔道：“说好了不许笑的嘛。”
　　“哦，我错了，我错了，哈哈哈哈。”
　　“不理你了。”
　　兰兰转身要走，被男子一把搂在怀里亲了一下，笑道：“不笑了，不笑了，别生气。”
　　“知道爷爷我是谁吗？”男子捏了捏下巴，朝趴在地上的人喊道。
　　男子身后一人说道：“这是王彪，彪爷。”
　　王彪又喊道：“知道了吧？混账东西，敢抢爷爷的买卖，找死！”
　　“以后宴平没有你们这一号了，记住喽，再让我知道，剥了你们的皮。”
　　“都给我滚！”
　　战败者们这才敢爬起来，弯着腰，低着头，相互搀扶着准备离开。
　　“我看看是谁在这里呢？”桥洞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听得出来，这是一位老太太发出的，但洪亮清晰，铿锵有力。
　　果然，一位老太太进了桥洞。她拄着一根拐杖，六十多岁年纪，面容虽有些模糊，满头的白发却很显眼。她从暗处走进了灯光中，陈炳等人大吃一惊，羞愧难当。
　　“都有出息了！”老太太挨个把艾小禾、陈炳、秦望和杜峰的耳朵拧了一圈，用拐杖狠狠地敲打着地面，愤恨而又伤心地说道，“你们干了些什么呀？干了些什么呀！起初我还不相信，这次可被我逮着了，我有罪啊，我有罪！”
　　“奶奶。”艾小禾等四人同声说道，“我们错了。”
　　老太太不言语，转身走到王彪跟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突然一巴掌打在他的头上，所有人都被这举动震惊了。艾小禾他们惊恐万分，连忙上前拉老太太。老太太又举起拐杖在王彪的身上抽打了几下，王彪慌忙伸手去挡。
　　王彪手下的人全都围了上来，王彪大喊一声：“都给我待着！”
　　老太太停了下来，骂道：“该死的东西！敢打我的孩子。”
　　老太太又走到兰兰面前，说道：“谁家的闺女，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去？”
　　“你们呐你们。”老太太指着王彪的手下说道，“一个个的大劳力，干点什么不好！”
　　“跟我走！”老太太说完，领着陈炳一行十四人离开了。
　　王彪的一名手下跟王彪说道：“大哥，这老太太也太可恶了……”
　　“你知道个屁！这老太太是安泰孤儿院的院长。”
　　“那又怎么样？”
　　“咱们是干大事的！”王彪瞪了他一眼，“能跟一个老太太一般见识吗？”
　　艾小禾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在回家的路上，奶奶一直喋喋不休。
　　“你们可真给我长脸啊！小禾，阿炳，你们俩最给我省心！从小到大，我一眼看不见就惹祸。学点儿好能死啊？偷鸡摸狗，坑蒙拐骗，是我教给你们的吗？是，孩子多，我看不过来，可人得自己争气！
　　“小禾啊，小禾。”奶奶敲着他的头说道，“你这孩子小时候可是心眼顶好，我想长大了也不至于变成个坏人，怎么就走不上正道呢？
　　“阿炳，你是他们的大哥，不带着弟弟们学点本事，干点事业，也别往歪了带啊。你打小不服输，凡事都要争一争，这心气儿可不能使错了地方。
　　“望、峰，你俩不是卖烧烤去了吗？为这事儿，我高兴了好几天，心想我的孩子能正儿八经地过日子了。怎么才两天就又干起这混账买卖了？这能长远吗？你们能这样过一辈子吗？
　　“你们啊，好好学学赵文阳，我不求你们都像他那样有钱有出息，可你们起码得走正道吧？文阳让你们去他的厂子里干活，你们胡搅蛮缠跟工人打架，还拿出文阳来压他们。文阳不好意思撵你们，叫我来跟你们说。好日子不知道好好过，你们自讨苦吃！
　　“孤儿院里还有几十个孩子，我没这么多精力了！孩子们，好好活着，行吗？”
　　饭碗丢了，还被奶奶训斥了一顿，艾小禾垂头丧气地回了家，接连几天无精打采。这一天，他一边在海边散心，一边思考着自己接下来的职业。他对大海一点兴趣都没有，海边上的人倒是有点吸引力。他坐在台阶上，出神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他们都是有家的人，他们笑得很开心，他们都有人陪在身边。这对夫妻年纪不轻了，孩子却这么小！男的在前面抱着孩子走得飞快，女人都快跟不上了，孩子“咯咯”笑着，不停朝妈妈挥手；这一对老头老太太头发都白了，老头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老太太，老头躬着腰指着大海的方向跟老太太说着什么，老太太没有笑，但看得出来，她很高兴；这一群孩子们初中毕业了，相约来海边聚会，临走的时候女孩们哭得眼睛通红，男孩们也都依依不舍。许多年后，他们每个人都会清晰地记得这一幕。
　　一群七八岁的男孩女孩在沙滩上奔跑、追逐、打闹。当中夹杂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长长的白裙落在沙滩上，白色太阳帽下乌云般的黑发覆着纤瘦的脊背。她提着鞋子光着脚丫跟那些孩子们一起奔跑。她的笑声比海浪清脆，她的面庞比蓝天还美。
　　艾小禾痴痴地看了半天，女孩突然朝这边瞥了一眼，他马上把脸转到一侧，假装在看岸上的游乐场。他最后看了女孩一眼，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离开了海岸。
　　出行结束了，他回到了小区。能再一次见到沙滩上的那位白裙女孩让他感叹自己运气不错；更加幸运的是，她竟然跟他住在同一座楼、同一个单元。怎么以前没有发现呢？她进了一楼的东边户，也就是他住的地下室的上面。哦，原来是她呀！
　　作为楼上楼下的邻居，他时常见到她，可她并没有见过他，因为她走路的时候总是仰着头。她一向浓妆艳抹，打扮得花枝招展，这就是他在沙滩上没有认出她的原因。他知道她长得不错，但是没想到这么美。他每次见到她的时候都一直盯着她看，反正她又不看他。他认为她本该过另一种生活，对此他深感惋惜。就在几天前，他还在另一个地方见过她——光明小区外的矮桥洞里。她举起了铁棍，可她并没有打他。
　　是的，她是一个三陪女。她不跟邻居们说话，也不跟朋友们交往，她只跟她的“顾客”亲近。艾小禾不止一次碰到过她的那些“顾客”们，他们当中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有文雅的，也有粗鲁的；有英俊的，也有丑陋的，但他们有一个令人喜爱的共同点——有钱！他见过他们停在他的奔驰车旁边的轿车。这当然在情理之中，以她的美貌，的确拥有选择顾客的资格。
　　她一定过着优裕的生活，看看那些精致华美的衣服吧，而且同样一件衣服他从没见过她穿两次；身上穿戴的金光闪闪的项链、耳环和手镯，手臂上挎着的各式各样的包，嘴里叼着的名贵香烟，无一不在展示她的奢靡与挥霍。有一回他无意中看到她丢在垃圾桶里的食品袋居然属于陕味坊，那里的肉夹馍他只吃过一次！
　　他心里有种冲动，想跟她说句话。邻里见面打个招呼总可以吧？有一次他在楼道口冲她点了点头，讲了一句英文。外面洋气的年轻人打招呼都是这样的，这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他认为他的发音极其标准，关于这一点，初中时的英语老师曾经表扬过他。可是她径直走上楼梯进了房间，哦，这并不能说明她是一个没有礼貌的人，因为她的耳朵里塞着耳机呢！
　　第二次他在负一层看到了她的衣角，“咯噔咯噔”跑到一楼。“你认识我吗？”他加大了声音。他看到了她，也看到了他。他是她的一个客人，彼时正搂着她的腰。她没有回头，他却怯怯地又假装镇定地回过了头。
　　艾小禾冲着他笑了笑，他将头转回去，把手从她的腰间抽出来，笑道：“我想，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说完话，这个人飞快地跑下楼梯，冲出了楼道口。她没有回头他就害怕了，毕竟耽误了人家的生意呀，于是灰溜溜躲进了地下室。
　　第三次他想到了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天底下也就他有这样聪慧的头脑。他注意到每天下午都会有几个十来岁的孩童在他住的这栋楼的东边小广场上踢足球，你踢给我，我踢给你，玩得不亦乐乎。作为加入他们的条件，艾小禾送给每人一个玻璃球。在踢了几脚之后他瞄准了一楼飘窗，他自信自己的球技远远超过他吃饭的本领。足球狠狠地撞在飘窗外的防盗网上，玻璃虽然没碎但出现了几道裂纹，艾小禾听到了房内传出的女人的尖叫。
　　“孩子们，快跑！”艾小禾假装慌张地跟孩子们说道，“我来承担。”
　　孩子们有些于心不忍，觉得对不住这位大哥哥，可是他们更害怕那家主人的训斥和爸爸妈妈的批评；于是当房间的女主人出来的时候，小广场上只剩下艾小禾一个人。他左脚踩着足球，右手掐在腰上，一副打算慷慨就义的模样。
　　“是你干的？”她气呼呼跑到他面前，一股淡淡的清香让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怎么样？”他这样想，“我不但要跟你说话，还要你主动来跟我说。”
　　“你是傻瓜吗？还是哑巴？”
　　“你认识我吗？”
　　“认不认识你都要给我赔！”
　　“好说，我就住在你家楼下。你真的不认识我？”
　　“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我要认识你！”
　　“好吧，我要到你家里量一量尺寸，然后割一块玻璃给你镶上。”
　　艾小禾得逞了，他这才知道原来这栋楼里的房间这么宽敞。进入房间之后，他掩饰得很好，看上去一本正经的样子，可他总能找到合适的时机在房间里偷看上几眼。南面有两个大卧室，里面装饰得华丽艳美，从床单、被褥到幔帐、窗帘再到床上、墙上的各种挂饰几乎全都是粉红色，只有一个床头柜上的台灯灯罩是鲜红色的；北面一个小卧室的装饰则跟这边截然相反，里面一派白素纯净。一张狭窄的小床紧贴着地面，东面墙上挂着一幅山水图画，西面墙上是一个书柜，上面稀稀疏疏摆放着几本书；东南角大概安放着一个书桌，他看得不够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