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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作品名称:鲁智深精解水浒密码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18-09-08 16:02:10      字数:3651

  (一)
  老种经略相公曾经说,对不平事生气,是人具有道德感的一种表现。
  在关西前线十余年,我养成了随遇而安、遇友畅饮的习惯。但对人间不平事,总是气贯胸肺。
  我在渭州的生活非常安逸,到一个地方喝酒、喝茶,都可以不付现钱的,在这里,我受尊重,受重用,受厚待,生活似乎很圆满,前途似乎很平坦。然而,看到不平的现象,我依然会生气。路见不平,需要我拔刀相助,我也自愿去拔刀相助。这是因为愤怒、情感和心痛,而非冷漠、克制和懦弱。
  我知道,那一对可怜的父女会早早等我,他们在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所以天色微明,我就大踏步急匆匆到他们住的店里来,高声叫道:“店小二,那里是金老歇处?”小二道:“金公,鲁提辖在此寻你。”我不想偷偷摸摸,而要堂堂正正地让他们离开。金老开了房门,道:“提辖官人,里面请坐。”我不耐烦道:“坐什么?你去便去,等什么?”金老引了女儿,挑了担儿,作谢作揖,便待出门。店小二拦住道:“金公,那里去?”我问道:“他少了你房钱?”小二道:“小人房钱,昨夜都算还了;须欠郑大官人典身钱,著落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我道:“郑屠的钱,洒家自还他,你放这老儿还乡去!”
  这个时候,只有我来为他们撑腰。在这个尘世中,有很多人在受磨难,有很多人不能够还乡去,多年的军旅中,又有多少弟兄思乡白头,多少弟兄战死沙场英魂方归故乡?使人如愿归还家乡,是很使人喜欢之事。
  那店小二却不知好歹,死死抓住金老,吵闹着不让他们走。我想都不想就扠开五指,去那小二脸上只一掌,打得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复一拳,打落两个当门牙齿。小二爬将起来,一道烟跑向店里去躲了。店主人那里敢出来拦他。金老父女两个忙忙离了店中,出城自去寻昨日觅下的车儿去了。这个世界上道理很重要,但有些人就是不懂道理,只认拳头。在二龙山和我落草的武松兄弟曾经说,要专打天下不懂道理的人。
  我本欲离开,但看店小二的表现,挨打不一定能长记性,我真恐怕店小二赶去拦截那父女,累他们再被抓回。救人不彻等于未救。我就向店里掇条凳子,耐住性子,坐了两个时辰,我想着他们走的再快些,约莫去得远了,能安全离开这一个让他们受尽屈辱的地方了,我方才起身。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因为能给别人出出力,给别人帮帮忙,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帮别人一把,我心里很喜欢。
  这个时节,我忽然又想到郑屠。我倒认识这个人,但是先前只知道他是一个姓郑的屠夫,名字却不知道。他的肉多是供应军士军官的,同时也会给附近街上的老百姓卖一卖。我万没想到,他竟然在外边自称“镇关西”,而且让人喊他“郑大官人”,更加不堪的是,欺男霸女,恃强凌弱,在关西,这岂是我可容许的!想到这里,我大踏步迳到状元桥来。
  此时,我之内心忽如奇鬼肆搏,忽如怒龙肆攫,忽如惊雷震骇。
  
  
  (二)
  智真吾师讲经曰:慈悲忍辱是佛法行门中的常道,杀盗淫妄是佛法行门中的变道。
  我今日才知也,摧碎其身如微尘许,此即佛之变道。
  那年那天,送走金老父女,我大踏步走到郑屠门前。
  我看到开著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著三五片猪肉,他正在柜身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我叫声“郑屠。”人人称他大官人,我偏要叫他一声郑屠。郑屠慌忙出柜身来唱喏,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请我坐。郑屠是相公铺户,我就以相公钧旨提出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面。郑屠就安排使头。我道:“不要那等腌臜厮们动手,你自与我切。”郑屠小心翼翼,道:“说得是,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精肉,细细切做臊子。
  我见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头,正来此处,见我坐在肉案门边,不敢拢来,只得远远的立住,在房檐下望。这郑屠整整自切了半个时辰,用荷叶包了,极其奉承谦恭,道:“提辖,教人送去?”我不同意就送,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郑屠怀疑道:“却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这个我也说不明白,瞪眼道:“相公钧旨分付洒家,谁敢问他?”郑屠道:“是合用的东西,小人切便了。”又选了十斤实标的肥肉,也细细的切做臊子,把荷叶包了。整弄了一早晨,却得饭罢时候。
  我想,郑屠真能忍啊,在金翠莲、金老面前,在弱小者面前,他是恶霸,怎么今天就这么奴才?我不是因为他是屠夫就瞧不起。之后我的梁山弟兄中,操刀鬼曹正就是屠夫,林冲兄弟还收他做徒弟,曹正有头脑、有谋略,多厉害啊。那樊哙、张飞,都是屠夫出身,但是他们,何尝能干这恃强凌弱、欺负老人孤女的勾当!我又想到那对父女,他们的不幸和不公,就和我自己蒙受不幸、遭遇不公一样。郑屠欺负的是金翠莲,但我感觉他就是在欺负我,这就是我的冤屈,我的仇恨。即使损害自己,我也想要成全别人,成全正义的事情。
  切肉之时,我观察他一忍再忍。他铁了心不惹我,但我是铁了心找他茬。我见那店小二不敢过来,连那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拢来。我道:“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郑屠表情古怪,不尴不尬地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遗我!”我正等他这句话,等的时间已经很长了,我就想让他先不耐烦。
  我跳起身来,拿著那两包臊子在手,睁著眼,看著郑屠,道:“洒家特地要消遗你!”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雨”。现在想想,用郑屠一上午辛勤的劳动成果,砸到头上、脸上、头发上都是这个肉馅,我想活佛也忍不住了吧。果然郑屠大怒,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我赤手空拳,在案里不方便,早拔步在当街上。两边过路的人都立住了脚;和那店小二也惊得呆了。
  他右手拿刀,左手便来要揪我,所谓螳臂当车。我就势按住他左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倒在当街上。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著那醋钵儿大小拳头,教训这郑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郑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我要告诉他我为什么要打他,让他要学明白要学乖一点,既使死也也做个明白鬼。
  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郑屠还硬,口里只叫:“打得好!”我更生气,第二拳,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郑屠当不过,才讨饶。他刚才还在拿着尖刀,不是还想杀我吗?他是不是回头又要去欺负那父女二人?我又只一拳,太阳上正著,见他挺在地上,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动掸不得。
  这个时候,我突然清醒了。我并没有想到要把他打死,他也罪不至死。我只想好好教训他一下,灭灭他的威风,或许让他收敛,不要再动辄欺男霸女。可是我越打越生气,拳头的分量越来越重。但是,真打死他就坏了,我要吃官司了,我没考虑到没有亲人给我送饭的问题。我真的不是一个在做事之前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很周到的人。本来,那天早晨,我只想干两件事,第一,把金翠莲父女送走;第二,教训一下郑屠,让他收敛,放人还乡。但是没想到,我做过头了,把他打死了,意味着我又干了第三个事,砸了自己的饭碗,变成了一个杀人犯。因为第三个事,我就不能留下了,不如及早撒开。
  我假意道:“你这厮诈死,洒家再打!”,拔步便走,回头指著郑屠尸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街坊邻舍并郑屠的火家,也不知他死了昏了,谁也不敢向前来拦我。
  我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但是旧衣粗重都弃了;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
  后来我了解到,那郑屠是真的死了。郑屠家中众人和那报信的店小二救了半日,呜呼死了。老小邻人迳来州衙告状,府尹一面教拘集郑屠家邻佑人等,点了仵作行人,仰著本地方官人并坊厢里正再三检验,一面叠成文案,一壁差人杖限缉捕于我。原告人保领回家。邻佑杖断有失救应。房主人并下处邻舍止得个不应鲁达在逃。行开个广捕急递的文书,各处追捉;出赏钱一千贯;写了我的年甲,贯址,形貌,到处张挂。
  是故以慈悲心行戒定慧者,固是佛法,以慈悲心行杀盗淫者,亦是佛法。
  虽戒定慧为修行之常途,杀盗淫为修行之变法,然常途者人人可行,变法者,必一定人、一定时、一定事方可谨慎行之也。
  是故借“一切法皆是佛法”之词而窃行私欲者非修行人,必地狱种子也。
  那时,我正在逃跑的路上。
  
  (三)
  跑路,成为我人生中的常态。
  日后,曾经有弟兄询问于我,为何为民除害却立即逃跑?郑屠欺凌孤弱,虽气极失手三拳打死,但小种经略、老种经略相公处自会帮衬关说,顶多刺配了事。梁山诸多兄弟,如宋公明,如武松,如杨志,也如林冲,多是不跑路的,我却为何如此?
  我这样的人,没有亲人,没有社会关系,我在天罡地煞石碣天文上叫做天孤星。我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无数次独身行动,我无数次跑路,因为我无牵无挂,我不愿委身求人,我不愿卑躬屈膝,佛在我心,自在我行。
  我人生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就是随遇而安、淡泊洒脱。不管环境怎么样,我还是我,而且任何环境时候,我都愿意随遇而安。我没有多大的烦恼,有多大的痛。在边防前线十多年,我感觉空空荡荡,我喜欢空空荡荡。我能在心灵上找到寄托。我没有多少功名利禄的想法,也没有封妻荫子的追求,这点我和林冲、杨志等众多的弟兄不一样。因为功名利禄,所以患得患失;因为患得患失,所以忍气吞声。
  我宁可跑路,名山大川任我观赏,孤苦羸弱随缘解救,直至我生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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