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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作品名称:太阳雨魂      作者:九口明      发布时间:2018-09-01 14:13:33      字数:5509

  梁玉成一觉醒来,太阳光已将连绵的雪云山照得光芒万丈,仿佛那里肆虐着一场大火。看到爹妈出早工回来,他满脸愧疚,仿佛自己是好逸恶劳的坏分子。他还没有洗脸,就提着水桶挑水去了。
  一会儿,爷爷做好了早饭,妹妹梁玉霞也回来了,她放牛又打猪草,嘴里哼唱一支好听的歌。她打满一篮子猪草,并没有跟在牛后面回家,又弯着腰或者蹲下来,有时攀越到斜坡上,继续扯下喂猪的青草。哥哥梁玉新昨天深夜里回来了,可天未亮又走了。梁玉成没有看清楚他的面目,更没有和他打招呼,朦胧中感到他爬上了狭窄的床,和他挤在一起,醒来时却不见踪影,留下一股奇特的气味。梁玉新在大队经济场劳动,养成了夜猫子的习性,经济场经常分东西,他就将东西弄回来。他担心生产队的人看到,只能在夜里悄悄搬运。为此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路过那片坟地时毛骨悚然,有一次他踏空摔得头破血流。
  早饭还是红薯米饭,不过白米多了一些。平时饭里几乎看不到白米,整锅饭被灰褐色的红薯米覆盖。自从梁玉新去了经济场,家里的情况明显好转,大有穷苦人家解放前后的区别。桌子上的菜多了两个,仿佛家里来了客人。他看着素炒苦瓜和茄子炒腊肉,还有葱花煎鸡蛋,口水流了出来,没有出来地又“咕叽咕叽”吞了下去。他马上想到妹妹的生日,但佯装不知。
  妈妈叶美玉洋溢着翻身农奴得解放的灿烂笑容,她用勺子在铁锅里扒开红薯米,为梁玉霞挑拣出一碗有较多白米的饭。她还嫌弃碗里的红薯米较多,又用筷子扒拉起来。大家想到是梁玉霞的生日,可她说了出来:“今天是霞妹子十二岁生日。”
  梁玉霞拘谨不安,她从来没有见过爹妈这样重视。她将一团白米饭扒给妈妈,让毫无准备的叶美玉手忙脚乱,差点将米饭弄到外面。她还要往爹的碗里扒拉米饭,已有防范的梁兴高迅速端着碗侧转身子,拿着筷子的手像驱赶蚊子一样舞动,也连连说:“你吃,只有过生日才吃一回。”
  他们夹菜时很客气,梁玉成很想夹一块腊肉给自己,却松开了筷子,转而夹着茄子。他要留下腊肉,他们也难得改善一下。妈妈夹着一块腊肉,提起来闪动两下,迅速放到他碗里。梁玉成还想将腊肉夹出去,叶美玉迅速用筷子压在上面,并说:“你也吃,里面还有。”
  梁兴高对他们推来推去很生气,他将内心的想法显露在脸上。他严肃地说:“夹来夹去的,又不是作客。”
  梁玉成突然呛了一下,还将饭菜喷吐出去,在门口等待的鸡争着奔了过来,一点也不害怕。全家人以为他吃到石子,或者菜里出现虫子,他们张着塞满饭菜的嘴巴,等待他给出令人信服的解释。可他走上二楼,梁兴高以为他吃完了饭,看到他碗里还有很多饭菜,就大声埋怨:“这么大的伢子,还剩那么多的饭。”
  “我还要吃的。”
  这是梁玉成在爹面前说出一句有底气的话。他不管爹的心情如何,以欢快的步子暗示一件惊喜的事情即将出现。可他上楼后蹑手蹑脚,像猫偷袭老鼠。他想到走路会震落灰尘,会引起楼下吃饭的爹妈不满。可是他们都认真听着他的脚步声,妈妈还拿着一只篾盘,双手托起盖在桌子上面。梁兴高又大声喊叫:“搞什么名堂,不好好吃饭。”
  他们没有听到脚步声,仿佛他压根儿没有上楼。随后出现了木箱子打开的“吱哟”声,他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听到楼梯上“咚咚”声响起后,他们才放心吃饭,妈妈也拿走了篾盘。
  梁玉成举着一支红色纲笔走了过来,像捡到宝贝一样喜笑颜开。他本来有话要讲,通过描绘赋予钢笔更加丰富的内容,可是梁玉霞突然抢走了钢笔,立即装进口袋。她还说:“就给我当生日礼物。”
  看到梁玉成拿出礼物,叶美玉很高兴。她咧嘴露出笑容,梁兴高却板着脸,还大声指出她牙齿上沾着辣椒皮,一点也不顾及她的面子。梁兴高抽完烟后坐在那里,要是平时,他已在外面转悠起来,或者捣弄劳动工具。他为梁玉成感到高兴,却始终抿着嘴,一声不吭。在伸着黑乎乎的小手指,将牙齿缝隙认真抠了一遍后,他才露出笑容。那些被菜汤浸染得变换颜色的口水流落出来,掉在补丁衣服上,他也视而不见。叶美玉有了报复的机会,就大声埋怨:“几十岁的人,还这样邋里邋遢。”
  梁玉成第一次看到妈理直气壮地埋怨爹。他的印象里,只有爹嘀嘀咕咕地数落别人,包括疾病缠身的爷爷,也被他训斥得坐在角落里默不作声。他了解爹的脾气,爹和别人开玩笑,也充满火药味。梁兴高没有生气,伸着粗黑的手指,像大猩猩在毛发里抓虱子一样,在衣服上折腾起来。连续几下没有弄干净口水,他就掏出烟荷包,在上面反复擦拭。
  梁兴高走到外面,一声不吭地从墙壁上取下新草鞋,套在脚上时没有任何感谢玉成爷爷的意思。他往旱烟锅里装着烟丝,也没有给玉成爷爷送上一坨。随后他扛着一把锄头,快步往自留地里走去,他要在饭后短暂的时间里,去那里劳作一番。梁玉成也拿着锄头,准备给他帮忙。正在剁猪草的妈妈走了过来,并郑重地说:“赶紧去问刘老师,有没有希望去上学。”
  梁玉成非常高兴,他立即放下锄头。叶美玉没有文化,却懂得给刘老师带上几个鸡蛋,这样刘老师会关照儿子,让他顺利读上高中。她没有给儿子拣鸡蛋,一堆青草还在等着她,她必须在梁月华吆喝大家出工前剁碎,然后由玉成爷爷煮成猪食。她走向灶房那堆青草,又反复交待:“跟刘老师好好说说,要他推荐你去上学。”
  梁玉成换衣服时,爷爷去取鸡蛋了,他找来一只干净的篮子,在里面铺上塑料纸,又洒上一层粗糠皮。按照雪云山人的规矩,拿上八到十个鸡蛋是一份厚重的礼物,可是爷爷数到二十才停下来。这并不是他老眼昏花弄错了,他希望给刘老师多送东西,让孙子更有把握上学。梁玉成惊讶地看着鸡蛋,只是简单数了一下,就往外面拿出鸡蛋,嘴里念念有词:“十个就足够了。”
  爷爷手舞足蹈阻止起来,并将鸡蛋放了回去,嘴里嘟囔着:“多拿一些,反正鸡会下。”
  他们推搡几下后就不再纠缠,梁玉成想到去供销社卖掉十个鸡蛋,再将钱交给爷爷。他以前经常替爷爷卖鸡蛋,只是供销社收购鸡蛋才五分钱一个,可赶集时鸡蛋能卖八分或者一毛钱。爷爷在他身上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下,就嗫嚅着干瘪的嘴巴,慢腾腾地去灶房烧水煮猪食。
  梁玉成离开时忧心忡忡,担心爹会埋怨妈妈,甚至殃及爷爷。他耷拉着脑袋,像长久缺乏睡眠。他从箱子里那本破书里,取出八毛钱装在身上,这是他卖药材的钱。他本来有一块五,由于买了一支钢笔给妹妹,还有几分钱买了糖粒子,剩下的只有这多么多了。家里人不知道他有多少钱,但知道他采山药卖给医疗点。他蘸着口水数钱时,想到要给爷爷买瓶眼药水,因为爷爷的眼睛越来越模糊了。
  梁玉成走到爷爷身边,真诚地问他要不要买东西。这位眼睛疼痛又视力模糊的老人,却说什么都不要,还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两毛钱,像狂风吹拂窗户纸一样抖动着伸过来。梁玉成没有接钱,这张角票很诱人,但他不为之所动,并闪身躲了过去。
  叶美玉从灶房里跑了出来,要求他从竹林里弯着身子悄悄过去。他严格按照妈妈的要求,走到爹看不到的地方才直起身子。他反手捶击后背,他感到腰部疼痛,像插秧插久了。他打量装着鸡蛋的篮子,看着篮子上那块半新不旧的毛巾,想起雪云山人走亲戚的样子。他看到身上出现许多粗糠皮,就觉得篮子某个地方没有堵好。他停了下来,将篮子放在路边的草丛上,用力在提手上按了按,稳妥后才松开手。他战战兢兢走到几棵生长在一起的芭蕉树前面,心里狂跳不已,仿佛无数革命群众的火眼金晴齐刷刷地盯着他,又有无数铁锤般的拳头在厉声喝斥声中砸过来。他摸了摸随风摇曳的芭蕉叶,然后手忙脚乱地解开裤子,摆出小便的姿势,龇牙咧嘴挤出几滴尿液。他系裤子时又四处张望,然后伸手撕扯一片硕大的芭蕉叶。他没有犹豫就解开衣服扣子,将芭蕉叶贴在肚皮上,然后合上衣服,并迅速扣好扣子。
  他将鸡蛋放在草丛上,也检查鸡蛋是否破损,还用指甲轻轻抠掉鸡蛋上面的脏东西。他将粗糠皮倒在芭蕉叶上,又将芭蕉叶连同粗糠皮放进篮子里的塑料纸上,在粗糠皮没有掉落出来后,才继续行走。
  他撅着嘴巴吹出悦耳动听的口哨,山谷里“叽叽喳喳”的小鸟,停止不安的跳跃,警觉地注视他。在通往张家岭的岔路口,他想起了好朋友张志坚,这位穷困潦倒的同学,在学校里明确表明不去读高中。他突然觉得自己也没有必要继续上学,正如爹说的那样,读完高中还是在生产队当社员。他不知道如何走上通往张家岭的小路,也不知道为什么嘴唇僵硬,还要噘起来吹口哨。他惴惴不安,口哨声乱七八糟,像躁动不安的鸟在啾鸣。
  他没有能力说服张志坚去读高中,只是去告诉他,自己去找刘老师询问情况,还打算再读两年。他想去梅溪五七中学学习兽医,像张廷芝那样,成为社员争相邀请的对象。张廷芝行医时神采飞扬,他非常羡慕。
  走向张家岭时,梁玉成惶恐不安,胸部也隐隐作痛。他蹲在水井边低头喝水,清楚地感到井水微微颤动,水波纹源源不断地出现,又不停地往四周辐射。其实这是一种土名叫做水蚊子的虫子在水面上仓皇逃窜,水蚊子见到声响就惊慌地躲进草丛里。他很快明白水波纹与身子抖动没有关系,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无法将石头砌成的水井晃动起来。他轻轻拂拭水面,将想象中漂浮在水上的脏东西弄开。他双膝跪了下来,不停地将井水捧到嘴里,手里的漏水响起屋檐水一样稀里哗啦的声音,肚子里也叽里咕噜的。
  他将许多水弄到身上,胸前湿了一大片,还弄湿了裤子。这件在梁玉新身上超期服役的粗布衣服,在他身上继续履行职责时,似乎不太适应新主人。他比同期的梁玉新长得快,穿着这件衣服,身子束缚得很难受,领子很小,袖子也短了一些。衣服湿漉漉的像淋了一场雨,他沮丧地脱下衣服,龇牙咧嘴拧了起来。他不敢使劲拧动衣服,表情与手上用力很不协调。他听到衣服上嚓嚓的声音,显然某个地方断纱了。他像挤海绵一样,在挤不出水时才将它穿在身上。
  他没有扣上五花八门的扣子,尽量敞开衣服露出胸脯,像累得大汗淋漓的汉子。这时候一只绿头苍蝇在前面飞来飞去,似乎要在他身上寻找落脚的地方,他愤怒地挥舞双手,给冒失的苍蝇来个围追堵截。他舞动的巴掌搅起一阵风,苍蝇被他一掌劈进草丛里。他在草丛里细心寻找,准备将它碎尸万段,他刚拨开草叶,苍蝇一飞冲天仓皇逃窜了。他咬牙切齿骂了起来,连同井水浸湿衣服也骂了:“娘的×,人倒霉了,连苍蝇都戏弄你,喝凉水也塞牙。”
  处于半山腰的张家岭,经过多少代人的繁衍生息,已经扩大成好几个生产队。四周还在延伸的梯田,将房屋稀稀拉拉分布的张家岭分割包围。这些梯田不是现代人的杰作,是祖辈们遗留下来的基业。张家岭的社员也开垦梯田,那是在公社革委会头头喝斥下,在山岗上刨出一些崭新的痕迹。那里长期缺水,梯田改变了农田的性质,只能耕种耐旱的作物。
  这些新出现的梯田非常整齐,不像祖宗留下的梯田那样七拐八弯。新梯田外边用石头堆砌起来,有些地方抹上了水泥,上下有规整的石梯。梯田里有许多用石灰写成的标语和毛主席语录,非常醒目。梁玉成经常在梯田上穿梭,但没有今天那样感到震撼,水稻收割后露出来的深褐色土壤,在阳光照射下非常好看,这是大自然和人类共同创造的美丽景色。
  山顶上飘浮不定的白云,给这部气势磅礴的云梯增添了色彩。梁玉成听到上面的稻田里出现打谷机的声音,虽然看不到人影,也不知道张志坚他们在那里收割水稻,却快步走了上去。他走到田埂上,张志坚就从打谷机上退了下来。他看到张志坚的爹张家声顶了上去,打谷机声音又闹哄哄响了起来,劳动秩序又恢复了正常。田里还有浅浅的泥水,被大家搅成了泥浆。他们劳动的时间不长,但许多人身上溅满了泥水。他环顾四周,发现只有这里有水,其他稻田干枯坚硬,出现了纵横交错的裂缝。他看到几头牛在那些没有收成的稻田里悠闲地啃食,也有羊混迹其中。
  张志坚从水田里走出来,双脚趟起来的泥水,如同一头发情的公牛在那里奔跑。泥水哗啦啦直响,溅得更高更远,那些被社员折腾得奄奄一息的小鱼和泥鳅又不得安宁。他没有清洗身上的泥巴,他还要回去劳动。他愁眉苦脸,仿佛梁玉成不应该过来。那个长相娇美的割水稻的女人,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梁玉成,站直身子后就没有弯下去。她落下了农活,立即遭到旁边人尖酸刻薄的数落。梁玉成发现她看着自己,心里“怦怦”直跳,也面红耳赤,他为身上的补丁衣服深感不安。他手忙脚乱地扣着扣子,还扣错了。
  梁玉成说出想法后,张志坚立即否决,还张牙舞爪地比划。梁玉成也不甘示弱,试图说服他跟自己去上学。看到他喋喋不休,也手舞足蹈,张志坚不得不说:“那得跟爹妈说一声。”
  在那里割水稻的志坚妈蹒跚着走了过来,她左手叉着腰,右手拿着镰刀,不停地扭动身子,尽力缓解腰部疼痛。她顽强地站直身子,努力在梁玉成面前保持良好形象。关于张志坚上学的事情,梁玉成跟她说了起来,免得让张志坚为难。由于心情急切,梁玉成连问候也忘记了,他哽咽着哀求:“我想上高中,想要志坚一起去。”
  张志坚的推辞是内心的真情流露,没有装腔作势的痕迹。他推辞几下就蹲了下来,给妈妈和梁玉成说话留出空间。志坚妈早有准备,就说:“和玉成去吧,多读些书对自己有好处。”
  张家声也走了过来,这位衣衫褴褛的汉子,从水田里出来时,不停地弯下腰掬水清洗手和脚上的泥巴。梁玉成惊恐不安,认为他跟犟脾气的爹一样,在他们上学上执迷不悟。张家声说话时,伸手在口袋里摸了起来,他将梁玉成当作了成年人。他发现梁玉成是个伢子时,就咧嘴一笑。他没有将旱烟丝放进烟荷包,而是装进短烟杆,点着火抽起来。他也说:“你堂伯说了,去学个医生回来,大队准备建个医疗点。”
  张家声所说的堂伯是土桥大队副支书张家继。张家继修补茅房时,张家声起早贪黑给他干活。张家继许诺,张志坚学成后去大队当赤脚医生,以此作为张家声的劳动补偿。事实上,他在大队没有权利,说话连屁都不如。张家声却对这个没有着落的事情,寄予了很大的希望。
  梁玉成提出去学校找刘振华老师,张家声两口子夫唱妇随催促起来。志坚妈像张家声掏烟一样在口袋里摸了一下,随即背过身去,动作遮遮掩掩。她解开衣服上面两粒扣子,从缝在里面的口袋里摸出五毛钱,交给张志坚,并说:“带两斤盐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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