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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假怜悉

作品名称:悉源      作者:春光明媚      发布时间:2018-08-06 19:36:47      字数:10079

  第三十八章假怜悉
  一
  次日清晨,最先听到的不是房怜悉有何壮举,而是个令人手足无措又惊讶万分的消息,也可以说是焦虑无助的求救,它来自满面泪痕的官漓尔。
  “我哥不见了!”漓尔先去找臻鲟,臻鲟一听,就细细地询问。昨天夜里临睡前,唯詹净在屋里焦灼地走着,他手里拿着一沓他们找到的、爷爷写给房怜悉的信,最终把它们拍到桌上,对漓尔郑重其事地说他还要去找房怜悉一趟,并且叮嘱漓尔如果困倦了就早些睡。
  “我昨晚太困了,先睡了……直到今天早上我起来,他都没回来。”漓尔脸上愧疚掺杂着恐慌,六神无主。这时她才发现,没有了哥哥,她好像失去了所有的依托,虽然以前她讨厌过哥哥,甚至想要任性地永不相见。
  悄无声息地就消失了,如同当初古乃勤的失踪。只是古乃勤年纪尚小,而唯詹净根本没有被拐走的可能。想着,臻鲟觉得滑稽荒谬,有些想笑,但并不能表现出来,只能伸手擦掉漓尔脸上滚下的泪珠儿,一口答应帮忙寻找。
  很快,列傅皙国鹤就听到此事。列傅皙首要怀疑对象就是那个还未和大伙儿见过面的房怜悉。她问过漓尔唯詹净夜里出门的原因,漓尔愣了愣,把信翻出来指着所写内容,欲言又止,最终递过去说:“你们读读。”
  列傅皙瞅了她一眼,问:“真的可以?”却不等回答就和国鹤逐字逐句咀嚼起来,官漓尔的双手握在一起,神色怔忪。读过几篇,两个人脸色都变了,这字里行间流露的情感根本就不像朋友之间。列傅皙心里发慌,她脸上像泼了墨汁那样黑,心跳如鼓,为漓尔不知去向的哥哥狠狠捏了一把汗。
  说是要找,不过臻鲟没有分身,无暇顾及――她正为房怜悉从家家户户那里筹得报酬。这报酬,不是庄主湾主自己脑袋发热慷慨解囊自己想出来的,而是房怜悉自己直截了当提出来的,一下令庄主湾主傻了眼,这房怜悉要的十二头牛、五十串铜板可不是馅饼,天上不可能掉下来。
  下下之策,臻鲟挨家挨户地征求意见,或柔或刚,连令带求,半数都没凑够。
  列傅皙一边翻箱倒柜地找着有用之物,一边对臻鲟说:“他还要这么多东西啊?”
  臻鲟闷闷地“嗯”一声,明显在宣泄自己的不满:“还以为他会是个无私奉献者呢。”
  列傅皙把四件看上去较为干净的大衣叠得整齐,把两串钱放在上面,抱着它们走向臻鲟,递过去轻笑一下:“人之常情,世无圣人。这几件大衣也拿过去好了。”臻鲟感激地接过,告辞走人,出了门,耳边还响着“世无圣人”四个字。世无圣人,房怜悉也不是圣人,人家也是要酬劳的,况且人家要做到还是件大事儿。她捶了捶脑袋,只是这报酬太高了一些。
  月色迷蒙,笼罩着田间的蛙,弥漫在水边依然纤细的树苗旁,覆盖着悉源的大地,光华如水流泻,披在牵着牛车的臻鲟身上。远远地,有一个光点,在周围淡淡月色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摇晃着,摇晃着,向一只萤火虫东倒西歪地向臻鲟飞来。
  挨得近了,臻鲟向左挪一步,那“萤火虫”向左悠悠地“飞”,臻鲟往右移一步,那“萤火虫”向右悠悠地“飞”,仿佛铁了心要拦住臻鲟的去路。
  “萤火虫”其实只是个小灯笼,在它摇曳不止、忽明忽暗的光芒下,臻鲟看清了面前那张憔悴、恍惚、愤懑的脸――官漓尔的脸。
  “漓尔?”
  “臻鲟,”漓尔开门见山,“你说实话,你们都不想帮我找我哥了吧?”未等臻鲟开口,她又说:“我知道你们都忙,都忙,可是,帮帮我吧……”灯笼轻轻摇晃,打在脸上的光是橙黄的,照在漓尔湿漉漉的双眸中。臻鲟虽然与漓尔交往不多,但知道她甚少以如此脆弱的语气哀求,一时间愧疚不安,宽慰道:“你且放心,我会帮你。”
  “那你有没有去问问房怜悉?我哥去的是他那里。”
  臻鲟坦白:“没有。”
  “为什么?”话音刚落,漓尔便反应过来是因为什么,她心凉半截,“你不想,对吗?”
  面对官漓尔刀子一样的目光,臻鲟从未有过的心虚,以前她有什么说什么,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房怜悉是整个悉源的希望,是黑夜中的星,是洪水巨浪中的一股绳子。她怕自己没准那句话就会成为剪刀,剪断救命的绳子,她不敢得罪房怜悉,从她第一眼见到房怜悉,就感觉他绝不是个好说话的人。此时此刻的臻鲟垂着眼睛,似乎不敢直视漓尔手中灯笼射出的光,以及漓尔本人眼睛里的失望,她的睫毛被光生拉硬拽出好大一片阴影,覆盖在热辣辣的脸上。
  漓尔心里明镜一样,她何尝不知道臻鲟的想法,只是她恐惧、慌张,如果这个时候臻鲟不去帮,没人能帮了。她觉得当初既然可以找回古乃勤,就一定可以找回詹净。她的手被臻鲟轻轻一拉,恍惚地听着臻鲟轻柔的抚慰:“你听我说,房怜悉不是疯子,他要把他的一整颗心放到救悉源上面,总不会捆住你哥哥不放吧?这件事跟房怜悉不会有什么关系的。”
  “你怎么知道没有关系。古乃勤失踪,谁也没有怀疑到邵伯身上,但其实呢?”漓尔起先还压制自己的脾气,如今正冰冷地释放,顺便补充说,“如果真是他,你不去问,我自会去!”
  臻鲟刚刚想放开漓尔冰凉的手,一听她这话,又攥得紧紧的,就好像漓尔的手是一块坚冰,她要用蛮力将其捏碎。臻鲟极力安抚道:“你不要去!我向你保证我会去,我保证!”
  臻鲟还记得上回因为漓尔奶奶的事,漓尔曾指着骄阳湾主,青筋暴起地怒斥过,那之后他们纵身离去。现在,她真怕这样的事再次重演。官漓尔转身离开,黑暗中传来她冷淡的声音,带着几丝颓唐和愤怒:“望你一言九鼎!”
  臻鲟被诸多琐事折磨,力气几乎被抽干了,回家后几乎一夜未眠,辗转反侧,不得入梦。付以栩在另一个房间、在微弱几乎不可见的星光下听着臻鲟翻身的声音,心里泛酸,如果当初自己没有抛下她,她也就不会在歆尧庄吃百家饭,到现在给人家当牛做马,虽然人人都对自己这个女儿表示欣赏和尊重,但哪里有一丝心疼,他们皆看不见臻鲟的苦。
  母女俩不得安枕时,漓尔也未曾入梦乡,她独自坐在屋前的摇椅上,慢慢躺倒下去,木质的摇椅在夜里很凉,凉意钻入肌肤。这是奶奶的摇椅,还记得儿时一和哥哥闹矛盾就跑到这摇椅前面,奶奶就挂着和蔼的笑,坐在摇椅上,再把她抱到膝上哄着。那时,也有这样恬淡的星光。
  漓尔仿佛置身摇篮,慢慢地,摇椅停了下来,她的心脱离了刚刚的一片静谧,忽地坠了下来,砰然落地。她感到咸涩的液体在脸上蜿蜒,坐到这把椅子上,想到自己的亲人,如今竟把她一个人丢下了。她老是听爷爷奶奶说,悉源的人都是她的亲人,可现在才发现,谁又真的能像骨肉至亲般对你?厌烦了亲人,没了亲人,你要什么,又还剩什么?
  她就这样不可遏制地哭起来。哥,回来吧,你永永远远是我的亲人。
  在漓尔家远百米的地方,列傅皙正满头冷汗地爬起来。因为,她又梦见那个女人了。这次,女人告诉她,请她务必帮忙找到唯詹净。列傅皙坐在床上,腿上的被子一团乱七八糟的褶子,如同一个硕大的漩涡。她感到头疼,她去找?上哪去找?
  她下床,穿好外衣,走到国鹤门口,惊讶地停住了,定定地注视鹤姐――
  ――一个背影,手上拿着什么东西,靠在窗边,清瘦、伶仃。一头柔软长发,盖住她的脊梁骨,有几绺搭在肩膀上。
  “鹤姐?!”
  背影显然吓了一跳,一阵轻微战栗。
  “啊?”
  “我……我想去看看漓尔……”
  “好。”
  列傅皙走后,国鹤转过身去望着她地背影,手里那张从报纸上裁剪下来、老旧到如同贫瘠荒地一样的小纸片满身沐浴银辉。月色下,国鹤的神情藏着哀伤,脸色隐隐浮着苍白。
  见到摇椅上躺着的人,列傅皙急忙跑上前去查看,见她眼角尚有泪痕,心里一塞。月光拼了命地冲破树叶的遮挡,投到漓尔此时憔悴落寞的脸上时已经是支离破碎。
  她伸手,覆在漓尔的手上。漓尔眼睑微动,看见列傅皙后睡意已去,只是问:“怎么在这?”列傅皙感到她的手冰凉冰凉,不由得用力捏了一捏,不免嗔怪:“你是在问我,还是你自己?这么任性啊?嗯?”漓尔直起身子仰望夜空,无边、浩瀚、渺茫,好似她空落落的内心世界,回答:“问你啊。”
  列傅皙没再说话,两个人静静坐了一会。凝视着星星,漓尔突然道:“我小时候,也跟我哥、我爷爷奶奶,看星星,那个时候我和哥哥老争辩,哪颗星子最大、最亮。”
  列傅皙抬头望去,满眼深邃,这宁静的悉源,群星熠熠生辉,竟有些刺眼。“如果你站在世界的不同角落,看到的最大的星星也不一样。譬如现在在骄阳湾看,你可能觉得东边那个最夺目;如果你到歆尧庄去看,你可能觉得西边那颗最是璀璨。”列傅皙说着说着就乐了,回忆起以前两家共租一个房子时和国鹤常常一同仰望星空,曾经也为这个问题唇枪舌战一番,最后国鹤让步,她算是“大获全胜”。不过,现在看来,到底是哪一颗?漓尔盯了它们好一会儿,垂下头去,说:“它们看似是用尽自己的光芒照亮他人,但当别人有难的时候,它却丝毫不起作用。不论别人的日子如何晦暗,它还是亘古明亮,高高挂起。”漓尔皱着眉,列傅皙被她这弦外之音一震,咳了一声,拍拍她的肩膀:“臻鲟,有她的难处。”
  漓尔不语。好久之后,列傅皙的声音轻轻传来,好似从星空飘来:“我想做颗星星,帮你,帮臻鲟,帮我的朋友。”
  满溢的感激和温暖令漓尔扭过了头背着列傅皙,她红眼眶的时候,从不想被人看见。
  星河隐去,朝阳初起。钱黎徘徊在房怜悉屋前,几乎有些晕头转向了。一大早地,一个自我介绍叫列傅皙的人就软磨硬泡地让他去找房怜悉,起先他还冷着脸,后来那个列傅皙说曾经看见他鬼鬼祟祟转悠在屋子旁,又说唯詹净的失踪,他才紧绷了神经。
  他的一张脸宛如在冰冷海水里沉下去,五指张开,用力地拍门,一扇门在钱黎的大力拍击下瑟瑟发抖。
  房怜悉一张脸出现在钱黎面前。
  这是一个阴天,山雨欲来,阴风森森,没有阳光,房怜悉的屋子里又没点灯,所以如同走进一个寒冷黑暗的山洞。钱黎面对着房怜悉,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疏离的脸。
  “那天我在水边停船时,看见你拽着那个老酒鬼跑了,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其他人要是得知你是房怜悉的孩子,肯定万分羡慕。”
  “顶着一个听说的假名,躲在骄阳湾的屋子里,你想过下一步吗?为什么要装?”钱黎咬紧牙关,瞪视着眼前人,“我可不是房怜悉的儿子,我有个不负责任的爸,叫钱著。我要揭发你!”
  钱著感到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威胁和冰冷,盯着儿子,吐出几个字:“你母亲因为担心你,病了。家里什么条件你也知道,所以我出此下策。”钱黎一听,瞬间有些内疚和羞愧,但很快火气就从两肺冒出来,似乎要喷出来。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从前的日子,父亲成天成宿地出去和狐朋狗友吃喝,母亲在雪天里抱着他走回家,一边给他裹紧破袄一边抹去眼泪。那风,刀子一样,割裂肌肤,鲜血在心底漫流。他大一点儿,父亲从来只是宅在家,虚耗光阴,把脾气耗得越来越臭,脸越来越冷,和母亲两人半个多月不交谈是常有的。他逼视钱著,幽暗的环境下,他脸上流动的愤懑与哀痛像硕大的寒潭:“如果你对她好一点点,她就不会病倒;如果你对我们负责任一些,这个家就会像个家;如果你自己不像烂泥,而是自强一点,就不用戴着假面具,坑蒙拐骗了。”最后几个字,有些刺激到了钱著多年以来麻木消沉的心,使他骂道:“兔崽子,你自己像鬼魂一样飘出去,一去不回,还来指责我
  老子?我告诉你,只有这一条路了,否则你妈就得病死!”
  钱黎无力地向后退几步,后腰磕在尖锐的桌角上,疼痛让他纠结挣扎的思想愈发混乱了。他微微低下身,外面的天又阴沉了几分,乌云的海浪仿佛要涌进屋子,将他淹没。最后,他开口,语气异常颤抖:“那,你这里是否曾经来过一个叫唯詹净的人?”
  二
  臻鲟走到歆尧庄主面前,掩去了所有的疲惫,她累,庄主何尝不累?只是平静地告诉他,房怜悉索要的所有东西,凑齐了。庄主轻松又欣慰:“这下,他会施以援手了吧。”臻鲟听到“施以援手”几个字,心里一沉,自己的家园,还要“施以援手”,那么这房怜悉的能力也可质疑了,这么一直无所作为让臻鲟不得不疑虑几分。臻鲟靠近庄主问:“您真相信那个人是房怜悉?”
  庄主默然几秒后,轻轻说:“如今他已是唯一希望了。”臻鲟静静注视着庄主,忽然感受到了他的无奈,他鬓角的冰霜烙入眼底,她明白庄主老了。
  相较于庄主的愁绪满怀,湾主逍遥悠哉多了。本来励志改头换面,谁知庄主一回来坐镇,他就被打回原形,瞬间可有可无。他觉得自己既然可有可无,也就没必要劳心费神。他身边坐着何漾,何漾从不会跟他谈什么正事儿,这个女人从来都是拘泥于小我,谈悉源的未来?做梦去吧!何漾不劝他帮庄主一把,反而成日与其如胶皮糖一样黏在一起。如此,湾主那颗本就不坚定的心更加动摇了。前些日子庄主找他帮忙他还帮帮,现在干脆和没事人一样。
  臻鲟回家的路上突然停住,窝火不已――
  何漾和湾主在屋前晾晒衣服,何漾一双媚眼直盯着湾主,湾主的脸上稀稀落落地挤着青黑色的胡茬,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到,忧虑、焦躁、筹划,统统没有。已是醉在温柔乡内。说实话,臻鲟认为他俩也挺般配,况且原来的骄阳湾里一直是何漾陪着湾主,原来是手下,现在是情人也无可挑剔。别的时候也就罢了,管不着,但现在这个时节,何漾只是把湾主往堕落的泥沼里拽!
  傍晚时分,何漾在院子里大把大把地剪荒草,夕阳打在她脸上,妩媚妖冶与温柔贤惠并存,臻鲟侧着头看了几眼,觉得何漾跟她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不太一样了,以前是蛇蝎美人,现在说不上来。臻鲟表明来意――望湾主能不负二主齐心的誓言。怎料何漾将素手上的泥土抹去,站起身对臻鲟冷淡道:“我看这里已经是第二个歆尧庄了,有没有邬祠他这号人,一样吧?”臻鲟挡在何漾身前,大有一夫当关之气势:“你这可是在害他,害咱们每个人。你现在不让他为了悉源一起求一条生路,将来咱们只能共同覆灭。”
  何漾盯得臻鲟发毛,她的声音异常冰冷:“害?我们只不过想过一段安生日子罢了,庄主那时不也想着回去侍奉老母吗?劝你也不要瞎折腾了。”宛如兜头浇下一盆冰水,臻鲟谛视何漾,刚刚的最后一句话如同一根尖利的钢针,挑着她肉长的心。臻鲟抑制着心中滚滚的悲酸,偏过头去望了一眼天边那斜阳日暮,原来自己一直是在折腾啊,或许想救悉源的人微乎其微吧,他们共同的心愿,可能只是在最后这不知还剩余多少的日子里平平淡淡地相守。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努力,究竟是有益还是无用?
  臻鲟的背影被夕阳拉长在地面黄土上,格外寂寥。她走在暮色里的骄阳湾,漫无目的。
  湾主一直立在门边,透过一条小小的缝隙看着臻鲟和何漾,她们刚刚的谈话,他听得一字不落。顺着门缝射进来的一束光打在地面,很白很亮。湾主蹲下身,他仔细思索着,是该藏匿在其他昏暗处贪图最后的温馨安定,还是顺着这道光走向前方,赌上一切拼一拼,拼出一条路?
  钱黎再次来到钱著的居所。
  “够了吧?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快一个月了,你什么都不做!怎么让你不被怀疑?”
  钱著阴笑一下,紧接着脸绷得很紧,严肃道:“歆尧庄主理智敏锐,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发现我是个冒牌货了。”他的脸,不红不白。“真是要感谢我的儿子了,没有揭发我。”
  钱黎的脸很红,既愤怒,又替父亲羞愧。“你真是演了一场无法落幕的戏!你究竟,是不是为了妈?”
  钱著扫他一眼:“你说呢?”
  钱黎无言以对,他实在不确定。
  又是一个看似温馨柔美的傍晚,夕阳斜铺在悉源水上、这片土地上。骄阳湾主家中,何漾哼着小曲在桌边干活,湾主板着脸坐在一旁,盯着何漾的身影,从前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女人居然会操持家务、洗衣做饭,而这一切的动力都来自于自己。想到此,他那天看见臻鲟时的、一瞬间的、颇为脆弱的决心又沉沦进挣扎纠结的泥潭。时而觉得自己心如磐石,时而又贪恋这种躲在庄主背后的平淡生活。他心里是不服气的,但又不愿意站起身来行动。骄阳湾即将改名为“歆尧庄第二”了吧!他沉思良久,终于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巨大弱点――心想着力挽狂澜,身又在温柔之乡不愿离开。
  臻鲟呢?从来都在坚持,走在路上,带着那样所向披靡的神态。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感到有点发烫,眼中的挣扎更多了几分。忽然,他“腾”地站起来,吓了何漾一跳。
  “你怎么啦?”何漾的语气里带着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轻飘飘的不以为意,却不想,湾主半个字没说,大步流星出了门。
  他身后,何漾面部扭曲,扫帚从手里脱离,重重砸在地上。
  已经是月影婆娑,庄主和湾主的谈话还没有结束。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张桌子,月光顺着狭小的窗洒进来,却并没有照到他们脸上,他们坐在一片昏沉沉的黑暗里,左手边的地面被月光涂成雪亮的白。
  “不管他是不是假的,现在也只有依照他的指挥来救悉源。”庄主的声音颇为疲惫,“我真是奇怪,你怎么忽然过来找我说话?”庄主着实感到诧异,太阳落山时他来了,现在依然不懈地交谈,谈也罢了,关键是庄主一直抓不住他谈话的重点。
  对面没有声音。庄主仔细一想,他一向好面子,对于自己归来又格外有成见,现在忽然来访,也许是心里想团结一致,但脸上又不想表露。庄主在黑暗里扯动嘴角,有些讥笑的意味,这个人就是这样。好一会儿,对面的声音才响起:“我想,未必要靠他。”
  “那还有谁?”庄主垂下眼睛,忽然又猛地睁大,目光如炬,“我也束手无策。难道你有主意?”
  湾主听出他话语里的不屑,却不多说什么,现在的悉源,需要大家向前去看。“以前咱们都觉得自己了不起,但其实,真正的大难降临前,咱们什么办法也没有,就是坐以待毙。”后四个字,咬得很重。
  “我问你,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在坚持了,是否能到最后?”
  湾主摇摇头,但庄主没有看见。最近湾主自己看清了自己的真实心理,苟且偷安,并且容易动摇,他觉得自己在很多人面前都矮了一截。
  “我想直到最后,不想迎来这个所谓的‘最后’。”
  “早晚要来的。”
  有晚风吹开窗子,发出“吱嘎”一声,夜里的风钻进他们的每一寸皮肤,也静了他们的心。原本这很沉重,但他们却不约而同想开了。悉源并不可能永远存在,这个悉源没了,未来几百年后会有另一个生机勃勃的悉源,而那个悉源也终将覆灭。
  庄主起身关了窗子,暂时挡住了凶猛的风。湾主起身告辞,他注视庄主的背影,第一次发现他月光下的背影很是伟岸,掩盖了他的苍老与疲累。他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鬓角,忽然明白庄主他们的坚持。有限的生命里,坚持是一种无法想象的美好,唯有亲身去做,方可体会。他们的敌对在此时土崩瓦解。
  三
  漓尔担心多日的哥哥此时站在乐璘都的土地上。他想起那天夜里去找钱著,钱著在月色下的愧疚号泣,他脸上的表情很是虚假,唯詹净根本没有相信。他只知道这个假怜悉骗了大家,本想立即告诉给庄主湾主,但是钱著却说:“如果你对那些信好奇,就去我乐璘都的家找我重病的妻子,问她好了。”
  于是唯詹净没有回去和漓尔说这些,乘着夜色的小船到达乐璘都,几经波折来到钱黎母亲面前,当时那个女人形容枯槁,人之将死。她哽咽两下,用自己虚软无力、并且烧得滚烫的手抓着唯詹净,断断续续说完了该说的,她青白的脸色在那个夜里显得分外哀凉和可怖。
  唯詹净裹紧身上的衣服,一步步走出去。他呆坐在空荡荡的苍穹下,心里并没有什么惊涛骇浪,但是一阵阵涟漪划得他莫名心酸。
  爷爷奶奶有一儿一女。儿子是兄妹俩的父亲,而女儿就是在冷夜里孤寂而去的钱黎母亲,她说,她是信里的署名――房怜悉。她自小在羯恺的教导下读了太多的书,博学宏览不假,然而也存了太多风花雪月的幻想。为了逃避长辈的棒打鸳鸯、与钱著长相厮守,她甚至不惜更名改姓地消失。为了在钱著面前塑造更好的形象,她临离开家前窃走了母亲――也就是漓尔奶奶一生心血凝成的一本医书,却在途中丢失,被风吹雨淋数月才到了碘壑父亲手中。
  碘壑父亲对书中内容似懂非懂,看了两眼便束之高阁。这本书被记忆的流沙掩埋,同样地,“房怜悉”这个心存幼稚幻想的人也不再被漓尔奶奶提起,羯恺知道她寒心,也不再说起。但,羯恺一直在不断地写信,知道这个女儿改了名字,也以“怜悉”落款,然而当时的“房怜悉”并不想再回那个家,索性,尽数退回。
  没有什么爱与耐心经受得了无休止的践踏与消磨。羯恺不再来信,从此“房怜悉”杳无音信。此后的他们,没有任何联系,各自生活。
  唯詹净那天夜里坐在床边,也知道了她丈夫是谁,儿子是谁,看着屋里冷锅冷灶,尘埃堆积,听着风从窗户缝儿溜进来尖锐的鸣叫声,觉得她愚蠢而不切实际,又看着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亲戚落到这般田地,悲从中来。
  “房怜悉”颤颤巍巍伸出手去,宛如耄耋老人,抚摸了唯詹净一下,唯詹净本能地想避,但还是镇定地坐住了。“你觉得我可怜吧?”她嗓音沙哑,气若游丝,不等唯詹净的答复,唯詹净也没法答复,“我年轻时的梦,真是太蠢了,总有那么多幻想的意味。两三年后他就对我没了耐心,可我能如何?我有家不能归,这是自作自受。为了把钱黎养大,我忍着自己心里的苦。可是……”
  她抽噎一下,头上的白发藏在黑发间,其实更显苍老。“可是钱黎也从没有真正理解我,他确实向着我,可是他一生气还是会扭头走掉,他怎么就不想想我――他这个可悲可恨的母亲?现在他们都走了,不会有人管我了……”她看着唯詹净,没有多少生命力的眼睛里却有着慈爱,呢喃似地发问:“你爷爷也教你读书了吧?”唯詹净心里一动,回想起小时候因为读书和漓尔闹的矛盾、和爷爷在院子里不情愿地大声朗读的场景,回答说:“嗯。”她咳了几下,继续道:“书中的内容是书中的,生活是现实的。你要真想活得漂亮,就尝试着把书和生活融为一体,好好地在现实里经营自己的人生。”唯詹净觉得她的确不凡,可惜……
  唯詹净听了这话,细细咀嚼有些难受。他干笑起来:“悉源都要没了,谁还能有什么漂亮?”
  “房怜悉”满心悔意,靠在枕头上,感到一滴水顺着眼角滑落:“怪我,书,我丢了。”
  唯詹净想告诉她书的去处,但觉得这会子也并无意义,就闭了口。
  被病魔侵蚀的人回忆着自己做过的一桩桩幼稚的事情,挂念着自己的儿子,在唯詹净的静坐陪伴下睡去。
  唯詹净照顾了她很长时间,直到其带着满腔遗憾撒手人寰。
  唯詹净很快回了骄阳湾。
  因为他知道现在整个骄阳湾里住的人一定被耍的团团转。在水边下船的时候是个黎明,淡淡的天色,还没有太阳,有凉意蛇一样吐着信子钻进骨头里。一片雾色中,唯詹净有些绝望地走着,他明白,什么房怜悉不复存在,著书的奶奶早已离去,悉源也将不会出现转机。
  漓尔抱着他痛哭一场,倒是让他很是欣慰。自己一个“失踪”,死死牢固了在漓尔心头哥哥的地位。
  他见了庄主与臻鲟。
  “不想真的是这样……”庄主趴在桌上,唯詹净已经离开,臻鲟坐在不远处垂着头。谁都明白这些事情意味着什么。
  “那个钱黎明明知道一切,为什么不说?!”忽然,庄主雷霆震怒,臻鲟一个激灵,抬头看着猛然起身的庄主,看见他狰狞愤怒又深藏绝望的面孔,看着他劳心费神鬓边生出的白霜。臻鲟不知怎么安慰和解释,此时的她也萎靡下去。
  “大家伙的财物,一定得追回来吧?”“那是当然!”
  “那我现在就去!”臻鲟感到怒火中烧,她走到门边就要出去,却被庄主叫住。
  “辛苦你了。”
  臻鲟不知怎的,感到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每天都有人向她问好,譬如“早安”“晚安”,却极少有这一句。她眨眨眼,回过头去,看见庄主站在一片阳光下对着她,眼睛里有无限的信任与关爱。
  “我应该的。”
  “不,”庄主摇头,“你已经找到自己的亲人了,你完全可以安安静静呆在家里陪着她,再不用东奔西走,鞍前马后。”
  “是悉源的人供我长大,我要孝敬她,更要对得起他们,对得起您,对得起悉源。我确实抱怨过,却没想放弃过。”臻鲟坦诚地说,她看到庄主对她的肯定与惊奇。庄主问:“真的从没想过放弃吗?在不知道还剩多少的日子里,不想过过完全属于自己的平淡生活吗?”
  “人人都想。您想,我想。我明白何为坚持,并不觉得自己牺牲了什么。真正的快乐不是单单属于自己。”
  臻鲟不是什么巧舌如簧之人,今天她实在乃发自肺腑。
  “我还是会和碘壑去种树的。”她莞尔一笑。
  “碘壑是好孩子,你们都是。碘壑父亲并不是什么恶人,邵伯也并非歹人。我看得见碘壑父亲对儿子的一份爱,看得见邵伯对那些可怜孩子的爱,看得见你和那些孩子之间的无声情谊,也看得见你们都在坚持。”庄主鼻子发酸,他踱着步,微微昂头,“言之非难,行之为难。这是我对湾主说过的。”
  臻鲟喃喃道:“言之非难,行之为难……”
  “你不要去了,回家吧。”庄主说,“让我去看看这个假怜悉。”
  钱著匆匆赶到水边,他望着波光粼粼的悉源水,将骗来的财物尽数丢上小船,前脚跨上去,却被很大的力气一下向后拽倒在地。他摔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很久才看清庄主的脸。
  他挪了挪,却是穷途末路。庄主不会饶了他,他从震惊恐惧里明白过来。
  他战栗着,趁着庄主松开手准备打他一拳的空隙,向后退去,他避开了庄主快如飓风的一拳头。
  庄主出于愤怒,钱著出于恐惧,两个人厮打在一起。
  钱著深知需要一个武器,他一扭头看见船桨,来不及思考,只想脱身。他挥起船桨用力打去――
  庄主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头上有温热的液体滑落,像是盛放的桃花被榨成了汁。他伴随着尖锐的剧痛摔进了浅水中的湿泥里,几乎陷进去。想要爬起来却见船桨向自己毫不留情地飞过来,又是一下。惊慌地一下,恐惧地一下,疯狂地一下,狰狞地一下,机械地一下,一下一下又一下……
  庄主仰面朝天,有血液流进眼睛里,除了悉源的蓝天,他还能看见大片大片的猩红。他竭力想爬起来,但是一下下剧痛完全抽干了他的力气。他不再疼痛,而是麻木僵硬,耳边不再回响沉重的船桨与头骨碰撞的声音,而是悉源水潺潺的流动声,胜似天籁。
  他看不见蓝天了,也看不见鲜血了。他感到一瞬间的黑暗。
  不过,在光明与黑暗交接的时刻,他想到近几天脑子里一直在想的一个词语――坚持。他,也坚持到了某一个时刻。
  在黑暗的巨浪即将砸来时,他看见从前的悉源,他永远不想改变的悉源。
  他听见流水声愈发清晰,也看见黑暗彻底来临。
  悉源水染湿他,晕开了他头部流出的血,好似一朵朵悉源水里的红莲。
  他的血渗到泥地里,流到土地里。
  土地上,是臻鲟和碘壑昨天刚刚用心栽培的一棵小树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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