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青砖>第十回

第十回

作品名称:青砖      作者:燕新社      发布时间:2018-07-13 13:54:00      字数:8522

  筹赎金岳保忠迈进興順當
  搭首饰冯淑贤保全宣德炉
  
  俗话说“盛世收藏乱世贮金”,在当下人心惶惶的乱世之中,岳保忠要筹到五条“大黄鱼”堪比登天还难,保盛源柜上的钱显然远远不够。这几天,岳保忠跑遍沈阳城,凡是能想到的亲戚、朋友逐一拜访,试图筹集些钱,结果收获甚微。
  这天下午,岳保忠从朋友家出来,坐上洋车绕道驶进“怀远门”,由西向东横穿沈城最大的商业区——中街(四平路)。往日这条街道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商铺两旁鳞次栉比,生意火暴。而如今,整条街道的行人三三两两,许多店铺关上栅板,即使营业的商店生意也异常的冷清。
  岳保忠再次路过萃华金店,他叫停洋车,思虑片刻又重新示意车夫转向回家的路。岳保忠心情非常纠结,这是他第三次特意到这儿却又立马改变了主意。
  歇业的萃华金店旁一条小胡同向里走三十米,一片儿坐北朝南的當鋪——興順當。如今这家买卖在百业萧条的生意场上尚能维持生存,已经实属不易。
  岳保忠与当铺头柜【1】孙乃谦是相交已久的朋友,就在岳保忠求借无门的时候,他几次想到了孙乃谦。不过岳保忠更清楚,他进了興順當要拿回五条“大黄鱼”,押进去的将是保盛源的全部资产。典当行月息三分多的高利贷,按月计息,利滚利,期满不能还清本金、利息,既为“死当”【2】,到期保盛源全部资产便顺理划归给興順當。
  一向做事斩钉截铁的岳保忠这几天却几度犹豫再三,不到走投无路他绝不敢踏进興順當。
  岳保忠寝食不安煎熬了三天,眼看与黄子辕定下的赎货日期和与王禹顺定下的送货日期业已临近。到了第四天夜里,这一夜岳保忠辗转反侧不得入睡,直到鸡鸣拂晓,他匆匆起来洗漱完毕,蹑手蹑脚,从居室的炕稍柜子里拿出保盛源的房产地契,饭也没吃,叫上娄二,二人骑马奔向中街。
  孙乃谦清晨起来手拿一串沉香佛珠看着小伙计卸栅栏板,胡同口有人骑马过来,他迎出门外竟是保盛源煤铺的老板岳保忠。孙乃谦忙请岳保忠到屋里坐下,招呼伙计上茶,留下娄二牵马在店铺门外等候。
  “岳爷,天没大亮匆忙光临小号,想必一定有要紧的事儿找我?”孙乃谦满口的天津方言。
  “哎,一言难尽。不怕孙头柜笑话,保盛源最近摊上点难事,正打算到咱興順當串换点钱使用,我这一来恐怕要给贵号添些麻烦。”
  “哪的话,您是贵客请还请不来呢,你老有嘛事尽管吩咐就是。”
  “那好吧,我想串换几条‘大黄鱼’!”岳保忠看一眼孙乃谦,“就我现在的状况用哪些东西作抵押才能拿到货真价实的硬通货。典当这行的规矩我不是太清楚,请孙头柜帮忙指点。”
  “‘大黄鱼’?你老用几条呀?”孙乃谦心里激动,这是个大主顾的买卖。
  “五条。”
  “哎呦,岳爷你老别怪我说话直爽,我估磨着保盛源柜上全盘端也当不来五条‘大黄鱼’。这年头生意清淡,铺子不值钱呀!”
  “能当多少?”
  “依我看用保盛源作抵押,说多啦拿到三条‘D’字头【3】也就是顶破大天了。”
  岳保忠无语沉默,低头慢慢喝茶。
  孙乃谦并不急于同岳保忠讨价还价,他想进一步确认岳保忠都用保盛源的那些东西做抵押。就问到:“岳爷,你老都拿啥投当?”
  岳老板说:“保盛源的账房、住宅、仓库、马圈十五亩宅院的不动产,外加大车、骡马及保盛源十几年的商号招牌。”岳保忠撕心裂肺般,一件一件地报出自己的家当。
  与岳保忠认识这么多年,孙乃谦清楚保盛源的生意向来最为红火,即使当下各家生意萧条,保盛源的买卖依然过得去。若是在太平年间即便有人肯出三、四十根大条子收购保盛源的商号资产,恐怕也是白日做梦。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当下保盛源的身价也不可以与以往同日而语了。
  孙乃谦打心眼里高兴,他要极力抓住这桩买卖,嘴上却东拉西扯,吊足岳保忠的胃口。
  “岳爷,高人呐!你老这是趁着兵荒马乱的档口当掉商号,抓硬通货啊。”
  “孙头柜,你就别拿我开心了,不逼到万不得已谁拿自己的身家财产开玩笑,实在是难住了。”岳保忠连声叹息,狠心说,“这样吧,就我保盛源煤铺的商号、十五亩地产房屋,还有大车骡马,这一堆一块能抵押多少。不过我有言在先,当票到期之前我一准赎回。”
  “岳爷,你老有所不知,前几天咱家老爷那日勒到北京讨账去了,那老爷不在家呀。您想呀,这么大的买卖小的给你典少了吧,恐怕对不住您;给你老看多了吧,赶明个儿东家回来怪罪下来,我又吃不消,这档买卖让小的实属为难。”
  岳保忠心里清楚,近年来典当行业日渐萧条,興順當的生意清淡的就差没关板了,当铺老板那日勒哪有外债可讨。岳保忠一向看不惯孙乃谦满嘴胡说八道的秉性,碍于此时急等用钱也就不得不耐着性子与他讨价,说:“孙头柜可以说个适当的价钱,即便少些我也不怪你,好歹是要赎回,少抵押些钱返本时利息也会少些,只是够我使用就成。”
  “冲着岳爷同我们那老爷多年的交情,今个儿我就作一回东家的主,典给你老‘大四条’【5】,你老看成吗?”
  “…………”
  保盛源——岳保忠十几年打拼积攒下的家业,今个儿在興順當仅仅典下四根金条。
  “怎么,这么大的保盛源就能当四根金条!还别说宅院房产,就一个保盛源的招牌也不止十根、八根呀?今个儿就算生意再萧条、买卖再难做,我把保盛源的全部财产都押上去总该不会少于五根,再少恐怕就实在说不过去了吧?”
  “岳爷,你老别生气,我这也是给您一个最大的价钱了。不然,您再到对面的几家当铺试一试。”孙乃谦看得出岳保忠是急用钱,不到走投无路岳保忠不会拿保盛源做抵押。看准了岳保忠的要害之处,孙乃谦一口价把话说死,没有讨价的余地。
  岳保忠不死心,他和娄二离开興順當沿中街找了几家当铺,结果没人愿意接这单生意。岳保忠实在无计可施,万般无奈只得重新回到興順當,狠心卖掉经营了近二十年的保盛源煤铺。
  事已至此,岳保忠咬牙从怀里掏出房产地契交给孙乃谦。興順當二柜铺开本当铺自制专用的当票,研墨执笔,一会的工夫二柜把写好的当票从高高的柜台里递给孙乃谦。孙乃谦看过一遍,高声唱当:
  岳保忠,因本人需用,愿将保盛源,一、宅地十五亩及上房七间、账房五间、马圈八间、仓库五间,计二十五间房屋的地上不动产;二、胶轮大车三台;三、骡马十匹;四、保盛源商号招牌一杆物产作抵押。
  扣除当月利息、佣金以物当得足赤足量‘D’字头金条四根,公称平等四十市两千足金。期限十二个月为满。月息三分五厘,月保管佣金一厘一毫。奉今出入均用赤金。
  岳保忠愿以保盛源房屋地契文书抵押为凭。所当不动产、车马及商铺招牌宽期两月交割。
  当期十二个月期满,不予续当,如货主到期不能赎回抵押物品既为死当,任铺便卖。当期内房屋损漏,天灾人祸物主自甘。
  岳保忠(签字)画押
  民国三十七年x月x日”
  岳保忠接过当票细看,满篇字迹龙飞凤舞,如同鬼符天书,没一字认得,很是纳闷。忙问:“二柜写的当票字如飞虹,我一个字也不认得!”
  孙乃谦一听哈哈大笑,说:“岳爷,你老不曾当过物件儿,当然有所不知。每家当铺自有一套本店能辨认得清楚的字迹,防备伪造仿冒,这是天下所有当铺的规矩。只要主客双方认同交易内容,认真执行既得了,你老就不必担心。”
  孙乃谦见岳保忠心存疑虑,破例让二柜另附一纸,写清当票内容连同当票交给岳保忠收好。然后把保盛源的房屋地契交给外缺包袱搭【6】,转手间从柜里传出一方黄绸,放置黄灿灿四根金条。
  岳保忠怀揣沉重,离开興順當时也就日上东房檐,二人骑马从小东门出城,沿东顺城一路向北。残破的城墙下大大的一片空场,这里曾经是骡马交易集市现已改为粮米交易市场。年景好的时候,除辽宁本地,还有吉林、黑龙江以及河北、山东等关内的拉粮车队一起云集这里。每天早起便人声鼎沸,拉粮大车成群结队与沈城的大户粮商买卖交易,生意异常火暴。
  而今,岳保忠主仆二人骑马打这经过,往日光景不在,乱哄哄的人群中除了买粮人压根就见不到一个卖粮的大车。几百市民腋下夹着米袋坐、立、走动,人头攒动,人们焦急的盼望卖粮大车的出现。
  突然,人群开始涌动起来,就像暴风卷起浓浓的尘土一起蜂拥过去。一个拉粮食的农民被扑奔过来的人群吓得面如土色,赶起马车掉头飞奔,抱头鼠窜般逃跑。说时迟那时快,早有几个飞奔在前面的人爬到车上,解开捆绑粮袋的绳索,慌乱中有人和麻袋从急驰的马车上颠落下来,还没来得及加工的高粱从撕裂开的麻袋洒落在地上,同沙土混合在一起。车后分不清有多少人在尘土中拼命争抢,没人顾及这一切,大家拼命地搂起掺杂着沙土的粮食装进自己的粮袋立,拼命的喊骂,拼命的厮打,拼命的争夺,乱作一团。
  转眼间,散落在地上的粮食被抢劫一空,抢到粮食的人背起粮袋跑掉了,后来的人依然米袋空空,那些裹着破烂衣裤瘦如干柴的饥民,一张张蜡黄浮肿的面孔上时才见到粮食时的亢奋表情竟很快消失的一干二净,就像烧红的铁板淋上了水滴,经过爆裂的沸腾,激情顷刻间就散去了。
  由于战事紧迫,到处都在打仗,城内粮食更加紧张,天不亮城里各个粮米店铺前就挤满了饥饿的市民,但凡店铺开业人们便蜂拥而入,顷刻间粮铺里的高粱米、包米面,杂粮面,甚至各种粮糠尽数抢购一空。城内粮店和城外粮米市场粮食短缺的状况风一般传遍全城百姓,其价格比年前突然翻了两三倍。起初,虽说粮价飞涨,但在市场偶尔还可以见到外来卖粮的大车。到了后来许许多多饥饿的市民像急聚的蝗虫四处寻找能填饱肚子的各种粮食,他们聚拢在这里只要遇到拉粮车,人们就会蜂拥而上,粮米交易市场变成公开抢劫的地方,于是市场再很少见到卖粮的大车。
  近些日子,岳保忠家中的粮柜子已经见底,米、面所剩无几,接连几天冯素贤领着金贵每天都赶着毛驴车来到粮食市场等候关内贩卖粮食的马车,而每天冯淑贤总是空车而归。
  在距离粮食市场不远的大路旁,金贵赶上一台小驴车停在那里,岳夫人坐在空米袋上刚好看到了远处的那群饥民抢劫粮食的打斗场面,这般抢粮的光景让岳夫人看得心惊肉跳。
  岳保忠、娄二主仆二人打马经过,路遇冯淑贤和金贵,便下得马来招呼他们一起往回走。岳保忠把马交给金贵,打发他和娄二骑马先赶回店里照顾生意,自己和夫人则赶着驴车一路随后搭话慢行。
  “当家的,刚才抢粮的场景你见到了吗?老百姓都饿成啥样了,要不是饿的没活路谁愿意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抢劫粮车。”
  路上冯淑贤叨咕起刚刚发生的事情。岳保忠哼了一声,其实他根本没听进冯淑贤说的什么话。
  “你是吃粮不管穿,咱家这活生生的十几口人、十几张嘴,一天就要吃掉二十几斤的高粱米,到今个儿为止咱家的米面恐怕只够维持到月底,伙计们吃的高粱米也挺不了多少天,看当前这架势非你亲自出头不可。你要是不提前想些办法筹些粮食,真要到了揭不开锅的那一天,哭都来不及。”夫人坐在驴车上一路念叨。
  岳保忠一路想着心事,他心里反复掂量着如何把当掉保盛源这件关乎全家生存的大事告诉冯淑贤,这话怎么说出口,怎么说的轻松些,别给夫人精神上造成太大的打击。
  毛驴车一路颠簸,如同岳保忠烦躁的心绪,他跳下来一路走着一面平心静气地对夫人说:“国珠她妈,跟你说点事,你可别生气。”
  岳保忠拉住驴车,看着冯淑贤憋了一会,露出多年不曾有过的表情,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把咱家保盛源抵押给興順當啦。”岳保忠眼睛注释着夫人,心如刀绞却极力把话说的平和些。
  一心挂记缺粮少米的岳夫人被丈夫突然冒出的一句话给蒙住了,大概没太听清楚,她急忙结结巴巴的问:“呵,当家的……你,你说啥……”
  岳保忠看着她,轻轻点一下头。
  冯淑贤呆楞了,很快感觉到不对劲急忙追问一句:“什么,你把铺子当了?!”
  岳保忠没说话仍然看着她。冯淑贤从丈夫的目光中得到了确认,顿时一股热血涌上胸口,她呼吸困难,呆坐在车子上两眼直楞楞地看着岳保忠,说也不出话来。
  “国珠她妈,你,你先别急……你,先听我说……”
  见冯淑贤近乎瘫痪的样子岳保忠有些慌乱,他忙不迭地解释说:“国珠她妈,你别急,这些天……铺子里发生的事情你也清楚……前些天,因咱家车队运送给煤矿的生产物资没能及时送到抚顺,煤矿眼下就要停产,王禹顺几次死命催促,我理解他们此时的危难处境。可如今货物就扣在马官桥,守桥的黄子辕开价五根金条的赎金,能想的办法都想到了,能借到的地方也都借到了,这年头让我到哪筹这么多的钱,可我总不能因为这五根金条就坏了我岳保忠的名声,更不能毁了咱保盛源的声誉,我是想即便搭上煤铺子也要先把货物赎出来。我已经答应王禹顺七天内把货送到,答应黄子辕五天内拿钱赎货,今天是两个期限的最后一天,又一时筹不齐这么多钱,迈进興顺當这也是被逼无奈没有办法的办法啦。”
  恍惚间冯淑贤带着哭声问岳保忠:“当家的,你真的忍心把铺子给当啦。再说抚顺矿里的什么货这么值钱,要五根金条?”
  “驻守马官桥的黄子辕开口就是这个价,不然不放货。”
  冯淑贤气愤地说:“那明知道货物就在马官桥,让王禹顺去找那个姓黄的要呗,凭啥要我们拿钱去赎。”
  “混账话,这话你也能说出口!”岳保忠愤然了,大声呵斥。
  很快岳保忠又放平语气说:“这些货物的得失不单单只是信誉、名声的事,闹不好会闯大祸。”岳保忠进一步解释说,“那五辆马车上大大小小袋子里装着的抚顺煤矿每天每时都离不开的配件和器件!这些机械部件对煤矿的生产至关重要,如果几天内这批货物不能及时送到矿里,煤矿采煤作业区就会全线停产。而且,煤矿一旦停产,抚顺发电厂就会因为缺煤而不能发电,那样包括沈阳在内周围百万人口的生产、生活都会受到影响。到那时真要追究下来别说咱家的煤铺难保,说不准还会殃及到咱们的身家性命,是要闯大祸的。”
  冯淑贤不再询问只是一个劲地失声痛哭,嘴里不断地念叨:“当家的,你这举动……太可怕了……保盛源是咱家的命,没有了保盛源今后咱们全家老小可怎么活,以后的日子咋过呀。”
  岳保忠万念俱灰,但仍心存一丝侥幸,说:“我,我想一年当期之内但凡可能,也要把铺子再盘回来”
  岳保忠虽嘴上这么说,其实他和冯淑贤都清楚,赎回铺子几乎不再可能。到这会儿岳保忠不得不承认保盛源已经走到破产的边缘,也许不久的将来他们就会像身边的饥民一样,每天要忍饥挨饿,甚至会流落街头。
  冯淑贤越想越害怕边哭边念叨:“(19)42年日本人险些把你抓进大牢,全家人跑到岫岩山里去躲避,当时那么艰难都没舍弃咱家的煤铺子;而如今五根金条就把养家糊口十几年的保盛源当给了人家,也就是你才有这么狠的铁石心肠。”
  “国珠她妈,哪是五根呀!押上保盛源从興順當拿出来的仅仅是四根!”
  岳保忠清楚,当掉保盛源仍然不足已凑足赎金,可接下来的话岳保忠无论如何再难说出口来。
  “咱家保盛源所有资产就只当了四根?”一股新的不祥之兆再次向冯淑贤袭来,她已经预感到接下来会有更坏的事情发生,她用惊诧的目光呆望着岳保忠足有一两分钟。
  岳保忠几乎麻木的念叨说:“是,只当了四根。我算计过咱柜上眼下所有钱的钱加在一起也凑不足另外一根……我是说当掉了铺子也未能凑足赎金……”
  冯淑贤惊恐的问:“当了铺子还想怎样?”
  话说到这里岳保忠却更加的犯难,思量再三,最后还是一狠心说道:“你看能不能把咱家的铜香炉也抵押给興順當。”
  岳保忠话音刚落,冯淑贤顿觉两耳轰鸣,眼前嗡嗡如万千飞蝗,身体软软的瘫坐在车里;脸色像纸一样苍白,两眼直瞪天空,说不出话也哭不出声,鼻口间气若游丝。
  岳保忠越发慌乱了手脚,急忙把驴车赶到路旁树阴下,从车上拿出水壶给冯淑贤嘴里饮了一些,一面拍胸捶背,嘴里大声的呼叫:“国珠她妈,国珠她妈……”过了好一会冯淑贤才从昏厥中缓过来。简直是祸从天降,舒缓过来的冯素贤惊愕的近乎绝望,在她印象中几十年来,再大的难处从来不曾有过岳保忠闯不过去的坎。今天,她万万没想到岳保忠竟会当掉他们苦心经营了二十来年的保盛源,而且还要当掉那只祖辈流传了两、三百年的宣德铜香炉,那可是岳保忠上辈多少代先祖传承下来的遗物。
  据上辈老人讲,按岳氏家谱追根溯源,北宋抗金名将岳飞正是岳保忠的四十几代先祖。八百年前岳飞、岳云两父子被奸臣所害,岳氏后代人大多从湖北鄂州移居到安徽的江州安顿下来,世代繁衍生息。
  五百年后明末崇祯年间,居住在江州岳氏的一位后人发奋学习,恩科中举,后入朝为官,追随兵部尚书袁崇焕出师抚远,抗击满人侵扰。此间,岳氏的这位后人备受崇祯皇帝器重,多次禄以功名,“宣德炉”既是皇上所赐之物,一直供奉于家中岳飞祖像前。到后来,袁崇焕受诬陷被崇祯皇帝凌迟处死,岳氏后裔亦有牵连,被削官为民。
  崇祯十七年五月大清摄政王多尔衮率领大军攻入北京,随即清剿明朝文武官员。多尔衮得知据守山海关、抚远的抗清明将中有一人竟是几百年前抗金名将岳飞的后裔,便下令搜索京城岳宅,并将宅邸付之一炬。岳氏后裔藏于祠堂供桌下躲过劫难,待清兵离去那人从废墟中捡些轻便东西包裹起来逃出京城,流落到关外,隐姓埋名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直到乾隆年间,一代明君崇尚儒家思想,推行满汉平等,弘扬忠君报国,推崇历代民族英雄,岳飞亦在表奖之列,其岳氏后人方才重新恢复氏族宗姓。每逢除夕之夜族人便挂起岳飞画像,摆案焚香,祭拜宗祖,一脉传承两百多年。关外岳姓几代人历尽百年的颠沛流离,始终保存着三件物品,始祖岳飞画像、汉寿亭侯关羽画像及“大明宣德香炉”。这祖辈传留下来的三件遗物便成了岳氏后代弥足珍贵的信物。画像、香炉传到岳保忠这一代经历了多少辈,已无从考究。
  岳保忠自幼父亡,其母含辛茹苦将保忠养育成人。期间,母子二人从山海关、锦州、奉天几度辗转迁徙,最后落脚在怀仁山区。时年二十二岁的岳保忠在怀仁明媒正娶小他八岁的山里姑娘冯淑贤为妻,结下连理之好。过门时,岳母拉岳保忠和冯淑贤跪在岳飞画像前,宣德香炉下,向冯淑贤讲述了两件物品的来龙去脉,讲述了这两件物品伴随岳姓后人走过的近三百年的坎坷历程,它们是北方岳飞后人生存的见证。
  两年后,岳母病重,临终前仍不忘告诫保忠、淑贤保护好三件传世物品,要让这些物件随同“精忠报国”的祖训世代传承下去。
  冯淑贤不识字、没有文化,但她打小常听老人讲述《岳飞传》的故事。她崇敬岳飞抗金保国的英雄事迹,听到岳元帅挥兵中原、痛杀胡虏、饮马黄河那些欢畅淋漓的段子,她倍感兴奋;听到英雄父子受秦桧陷害,壮志未酬身先死,魂断风波亭时她满腔义愤,暗自流泪。嫁给岳保忠是她一生的荣幸,她是岳家的儿媳,保护、传承岳家的传世遗物,她责无旁贷。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冯淑贤总算从绝望中解脱出来,岳保忠扶持她从车上下来。冯淑贤两眼注视着与她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岳保忠一字一板地说:“当家的,你当真把咱家煤铺子当掉也就算了,万没想到你还要当掉香炉,你抬头看看天,如果妈和老祖宗在天有灵,他们会用啥眼神看你,你臊不臊?自打我嫁到岳家,这么多年无论大事小情我事事依你,但今天我就是豁出命来也不会答应你把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在咱们这辈,咱们手中给败坏啦。”冯淑贤尽管柔弱,多少年这是她第一次对岳保忠说出话来掷地有声。
  当掉煤铺,甚至还要当掉香炉,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冯淑贤落下了心口疼痛的顽疾。此后许多年岳家经历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各种灾难,每经历一次她的病症就会加重一次,每发生一次劫难都是对她的无情打击。磨难掏空了冯淑贤的肉体,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冯淑贤心惊胆战地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年不及古稀便离世而去,逝去时体重只有三十公斤。
  岳保忠内心羞愧,短短十几天的时间保盛源竟到了卖房子、卖地、卖招牌的地步,自己甚至打起变卖前辈遗物的主意,这家境恶化之快,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且措手不及。
  由于通货膨胀,金圆券大幅贬值,岳保忠拿出柜上的所有现金远不能换来一根金条,他倦坐在账房中的红木椅子里,一筹莫展。
  金贵从后院进来对东家说:“大娘有事请您到上房”。
  岳保忠收起一叠一叠的钞票,独自来到上房推门进屋。
  堂屋倚墙的供桌上,一只油亮的铜香炉中燃起三炷供香,供案上方的玻璃镜框里镶嵌着鄂王岳飞的画像,他身披银盔银甲,手提长枪,跨下白龙马四蹄腾空,风驰电掣。马前张宝嘶声呐喊,引马前行;马后王横高擎“岳”字帅旗,气壮军威。并排另一幅画像,关云长端坐虎皮椅上,右手斜拂五缕长颜,左手持《春秋》书卷,凤目凝注,面如重枣。身后右侧,关平怀抱汉寿亭侯印;身后左侧,周仓手持青龙偃月大刀。两幅三百多年前的画像在袅袅清烟中越发显得威武神圣。许多年,两位圣人的“忠”“义”精神深深地影响着岳保忠及他的家人们。
  里屋夫人手拿一个红缎手绢坐在炕沿边默默流泪。
  “这些首饰是我几十年的私房家藏,如今到了这般田地你尽管拿去贴补贴补,全当家境为难的时候我添的一把力量,等日后宽裕再重新置办。”岳夫人把滴上泪水的首饰用手绢包好递到丈夫手里,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岳保忠接过手绢心里五味杂陈,呆呆地站了许久,还是一跺脚转身离去,不曾再说一句话。
  岳夫人在房间里掉着眼泪坐了好一会,猛的想起快到午饭时间。她急忙收起眼泪到厨房抄上米盆,打开盛装精细米面的板柜却见所剩不多,还是转念来到仓房从粮食囤里盛出半盆高粱米,匆匆下厨做饭。已经连续好些天,岳家父子同伙计们一样每日三餐都是高粱米,咸菜条。正是:
  切肤典当保盛源,
  家败换得心坦然。
  世间也有興顺當,
  机关算尽非等闲。
  
  注释:
  【1】解放前,当铺的组织结构分为内缺,外缺,中缺。头柜既外缺的最高位子,下面是二柜、包袱搭、朝奉等。
  【2】当铺专有用语:到当铺抵押的物品有一定期限,一般十八个月、十二个月,也有几个月,最短两、三个月。在期限内抵押物品可以赎回,到期的物品既未赎回又不再续当,此当物品称为死当,由当铺自主卖掉。
  【3】民国中央银行发行的金条,因金条上有英文字母‘D’人们都叫这种金条为‘D’字头。
  【4】典当物品。
  【5】足赤足量四根金条
  【6】当铺外缺职务,类似于鉴定师也有兼任保管员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