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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作品名称:奔跑的孩子      作者:曹含清      发布时间:2018-07-08 10:46:45      字数:5676

  我们这群孩子整天在村巷里玩耍。男孩子与女孩子各有地盘。女孩子在大槐树下踢毽子、跳皮筋儿、捡石子,或者欢快地唱歌。男孩子们在大榆树下摔三角、弹玻璃球或者翻跟头。
  有一天刘亚军提议男孩们进行倒立比赛,看谁坚持的时间最长,谁就是倒立冠军。刘亚军是刘抗战的二儿子,他哥哥叫刘冠军。他个头略高,长得很壮实,穿着宽松的花纹短袖与灰色短裤。
  “亚军,咱们别比赛了,你的名字叫亚军,成不了冠军的——冠军是你哥哥。”一个孩子笑着说。
  “你别小瞧我,我非要做倒立冠军。来,我第一个比赛,大家一个都不能少。”他说着摩拳擦掌走向身后的那棵大榆树。
  他猛地来了个后翻身,两手着地,脑袋向下,两脚紧靠着大榆树。他像一架木梯子贴在了树上。
  男孩们围了上来,齐声数着:“一、二、三、四、五……”
  大槐树下跳皮筋的女孩子们也凑过来看热闹。
  家桦站在我身边,露出一张笑盈盈的小脸说:“哥哥,你要是成为了倒立冠军,我把爸爸送给我的那个小兔存钱罐送给你。”
  我点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根本不需要存钱罐,当母亲给了我零钱之后,我就会和小伙伴到村里的小卖部去买糖豆或者泡泡糖吃。
  我很想成为倒立冠军,让家桦觉得我是个小英雄。她回去给母亲讲,也让母亲为我高兴。
  太阳犹如一艘圆圆的金船在碧蓝如海的天空上飘游,一缕缕阳光犹如一把把纤细精巧的剪刀将树荫剪成灰暗的半圆形平铺在地面上。几只毛毛虫从榆叶上掉落下来,在地面上慢慢蠕动。
  小伙伴们轮着参加比赛,倒立的时间都没有刘亚军长,最后轮到了我。我铆劲儿倒立在树上,一下子整个世界似乎上下颠倒了。
  小伙伴们大声数着:“一、二、三、四、五……”
  “哥哥,加油,加油啊!”家桦大声喊着。
  我憋红了脸,感到两手酸软,难以支撑下去。听到家桦为我加油,我身体内顿时被灌输了一股强劲的力量,像是一辆没油的汽车被油枪注入了汽油。
  太阳向西天慢慢沉落,余晖渐渐暗淡。绯红的晚霞将繁密的榆叶染成了淡红色,看上去像是一朵朵细碎娇小的红花。
  “家树再坚持一会儿就要超过刘亚军成为冠军了,他真厉害呀!”小伙伴们议论说。
  “哥哥,你好棒,加油!”家桦喊着。
  刘亚军看我像是一只壁虎贴在墙上纹丝不动,他慢慢收敛了脸上洋洋得意的笑容。他抓耳挠腮,绞尽脑汁想办法让我输给他。
  他看到脚下有两只又长又肥的毛毛虫在爬动,就弯腰将它们捉在手里,然后走近我。他趁人不注意突然将它们抛到我的脸上,其中一只正好落在我的头发上,顺着头发向额头上爬。我感到一阵瘙痒,立刻伸手去捏它,却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刘亚军耍赖皮,那只毛毛虫是他在捣乱。这场比赛我哥哥是冠军。”家桦锐声说。
  “不,那只毛毛虫是从大榆树上掉下来的。我才是倒立冠军。”刘亚军嚷着。
  “不、不……”我起身拍着身上的灰土说。
  我愤怒地向刘亚军走去,伸出手去揪打他。他用脚踢了一下我的大腿,我们厮打起来。我揪着他的耳朵,他抓着我的头发。他用脚跺我的腿,我用脚踩他的脚趾。我拧他的耳朵,他用手指狠狠抓我的脸皮。我的脸上留下一点点伤痕。
  此刻想来,成人打架像是在玩命;孩子们打架,更像是在玩一场肢体游戏。
  小伙伴们围着我们拍手喧闹,好像是在观看武术比赛。街道上的大人们听到我们的喧闹声也纷纷赶来看热闹。
  家桦担心我挨打,哭喊着抱着刘亚军的大腿,用劲儿咬着他。
  他猛然一推,我瘫倒在地上。他骑在我身上笑着说:“我打败你了!”他说着用拳头捶了一下我的胸部。
  家桦哭着用嘴巴咬他的耳朵。他伸出一只手将她推翻在地上。
  “孙福来这儿子真是大笨蛋,被人骑在身上打。”大人们笑着说。
  家桦坐在地上哇哇的大哭。我听到她的哭声后愤然挣扎,一拳打在刘亚军的鼻子上。他赶紧捂着鼻子,鼻孔里涌出两道鲜血。大人们连忙劝阻。
  银亮的灯光下,母亲一边在我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庞上敷着药膏,一边心疼地说:“唉,这脸都被抓破了,要是留下些疤痕,看着丑,长大了咋去相亲呢!”
  父亲回家后向我瞥了一眼,继而暴跳如雷。他用右手的食指指着我的鼻尖,怒吼道:“你这小兔崽子,以后再和人打架,我就用木棍打断你的狗腿。”
  他的声音像是轰鸣的雷声震得我浑身发抖。我紧紧偎着母亲。
  家桦坐在电视机前看着动画片,听到父亲的吼声站起来为我辩解说:“爸爸,今儿个这事情不怪哥哥,是刘亚军的错。”
  “孩子已经伤成这样了,你不安慰也罢了,还吓唬他,有你这样的父亲吗?”母亲紧绷着脸,眉毛紧蹙成两条细线,两眼瞪着父亲。
  “孩子他妈,我年轻的时候挨过刘抗战的打。你瞧瞧,我这额头上的这一点伤疤,就是当年他用烟头烙上去的。”父亲用左手拍着额头说,“现在他儿子打我儿子,把我儿子打得鼻青脸肿。他们刘家欺负了我们两代人。你想想,我心里是啥滋味儿。我们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我还巴望着我儿子能够翻身,替我报仇,看来这辈子没机会了。家树长大后准是个软里吧唧的软柿子,任人拿捏,任人欺负。”
  “我听说你年轻的时候不正经,摸刘抗战老婆的屁股,你活该被打!家树,你争口气,将来活出个人样儿来,让那些瞧不起你的人仰着脸看你。”母亲语气里饱含着愤怒。
  “咦,孩子他妈,你说话真难听,我不正经,我可没做啥偷鸡摸狗的事情。”父亲怒容满面,说完转身走出屋子。
  屋子外面夜色幽暗,小黄狗跟着他出了院子大门汪汪的叫了两声。
  立秋前,母亲从集市上给我买回一个书包,上面印着唐老鸭与米老鼠的图案。
  “家树,过一段时间村里的小学就开学了,我给你买了一套上学的东西——书包、文具盒、铅笔、削笔刀、橡皮和本子,你瞧瞧吧。”
  “妈——妈,为啥、啥要……上学?”我仰脸问道。
  “呃,你上了学就识字了,可以读书看报,还可以写信。要是不识字的话生活会很麻烦,分不清男厕所和女厕所,到了城市分不清各个商店的名字,人家寄给你的信也需要别人替你读、替你写回信。上学很有用途,所以你要好好上学。”
  我不喜欢上学,因为我觉得小学生们像是一根根火柴被整整齐齐地装进火柴盒大小的教室里,他们不能自由自在地在村子里玩耍。
  二傻说学校像是监狱,进去上学后就没有了自由。他还说老师像是凶神恶煞,每天会给学生们布置很多作业,学生完不成就会受到严厉批评。
  有一次我和一个小伙伴偷偷摸进小学校园,看到两个小学生像木头人似的在教室门旁面对着墙壁站着。教室里传出老师讲课的声音。
  我走到他们跟前问道:“你俩在干啥呢?”
  一个小学生转头吐了一下舌头,低声说:“没做完作业,在罚站。”
  另一个小学生小声说:“刚才老师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差一点儿把我的屁股踢成两半。”
  看来二傻说的是真的,学校里没有自由,老师也很凶暴。我对学校渐渐心生畏惧,就更不喜欢上学了。
  我十分喜欢母亲给我买的书包,我背着它在村巷里来回转悠。
  村里人见到我后不再问我吃了什么,而是问我:“家树,你背的是啥呀?”
  “素、素包。”我把“书包”结结巴巴说成了“素包”。
  “你背的是素包子吗?是韭菜馅的还是白菜馅的包子?你真是个小草包!”村里人笑得前仰后合,几乎笑断了腰。
  我像是一个马戏团的小丑,长着尖尖的红鼻子,脸蛋上涂着红粉,戴着尖尖的帽子,穿着滑稽怪异的衣服与鞋子在村庄里走来走去,给村庄带来了无数笑声,然而有一天奇迹竟然发生了——我不再口吃了。我像正常的孩子一样开口说话了!
  那是立秋后的一天,我与家桦正在菜园子里玩耍。
  园子里的向日葵的脸颊被太阳晒得黝黑——它们的脸颊上长满了黑色的葵花籽。豆角、茄子与黄瓜的叶子绿中透黄。小黄狗用尖尖的鼻子嗅着杂草,它发现草丛里藏着一些蚂蚱,便用前爪扒着杂草搜捕它们。那些蚂蚱被发现后用两条长腿敏捷地蹦跶着逃窜。
  “哥哥,快瞧,小狗捉蚂蚱呢,像是警察捉小偷。”家桦蹲在草地上圆睁着眼睛,盯着杂草里的那些蚂蚱。“狗狗,快追啊,别让它们逃跑了。”
  我和家桦盯着草丛看得入神。
  父亲从酒厂走了出来,走近我们。我们却毫无察觉。
  他用皮鞋踢了一下我的屁股,说:“笨蛋,只知道玩耍,走,去小学报名上学!”他说着,他的一只手将我拽了起来。
  我摸着被他踢过的屁股,跟着他迷迷糊糊地走着。
  “爸爸,我也要去学校。”家桦追上我们说。
  “家桦,你还小,明年再去上学。你回家看动画片去。”他回头说。
  鲁湾小学在村子东头,邻村马庄村的孩子也来这里上学。我经常跑到那里去玩耍。它有两扇红漆大铁门,四周被高高的红砖墙围着。学校门口有一个卖零食与文具的小卖部,老板叫老刘,是个木讷的中年人。到了夏天小学门口几乎每天都有卖冰棍与雪糕的小摊子。
  父亲拉着我穿过两侧堆积着粪堆与柴垛的村巷。他见到熟人便递烟打招呼,说:“今儿个到小学给家树报名,将他送进学校里学点儿东西。”
  “家树上学了,将来准会成为大学生的。看他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一看就像是脑袋瓜灵活好用的孩子,他上学准行。”村里的熟人在父亲面前称赞我说。
  他们平时都说我是大笨蛋、傻瓜或者草包。他们的称赞反而让我觉得像是吃了掺杂着沙粒的食物一样难受。
  鲁湾小学足有十亩麦田那么大,西侧是两排蓝砖红瓦的教室,东侧是厕所与操场,操场里有乒乓球台与篮球架。校园的东、西两侧被一段矮墙有意无意地分隔着,中间由一座红砖与水泥砌成的月亮门连通。校园里井然有序地种着松树、垂槐与冬青。教室前面竖着高高的铁旗杆,一面五星红旗挂在半空中,在微风中飘扬,像一团红火在澄澈透亮的空中静静燃烧。
  “我小的时候在小学也跟着老师念过几年书。我上学的时候,那可是村里出了名的三好学生。我的语文和算术都很好,还获得过好几张奖状,胸前佩戴过好多次大红花。”父亲边走边说,“你上了学之后只能比我强,不准比我差。你要是学习很差,我非把你的屁股踢肿!”
  我跟着他低着头沉默不语。我从没听街坊邻居说过他获得奖状、戴大红花的事情。我根本不相信他从前是三好学生,不过我相信如果我上学后学习很差,他就会把我的屁股踢肿。
  我跟着他走进办公室,只见里面的墙壁被白灰粉刷得雪白光亮,墙上贴着四张人物画像。门口的办公桌上堆着一摞摞书本,墨水瓶、笔筒、三角板与地球仪也整齐地摆在上面。
  我望着那个地球仪细看,上面画着不同颜色的板块,标着密密麻麻的文字。二傻曾经对我们说过地球在宇宙中只是个小圆球,而且它每时每刻围绕着太阳旋转。我总是产生疑问,既然地球是圆的,我们为什么不从地球上掉落下来呢?在地球的不停旋转中我们为什么不感到头晕目眩呢?这些问题二傻根本不能为我解答。
  办公室靠近窗户的桌子前坐着一位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女老师,看上去二十岁出头。她见我们进来便站起来脸上露出微笑。她穿着一件印着红色石榴花的连衣裙,耳朵上戴着银耳环,一双圆眼睛像两颗闪亮的宝石镶嵌在白皙的脸庞上。
  “您好!”她微笑着说。
  “老师,你不是鲁湾人吗?好像没有见过你。”父亲望着她说。
  “我是马庄村的,名字叫郑敏,今年才来鲁湾小学教学的,前两年一直在外地教学。”
  “哦,郑老师好。很久以前我好像在集市上见过你,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了。”父亲面带微笑,伸出右手与她握手。这种握手的社交礼仪是他跑业务时形成的习惯。
  郑老师嫣然一笑,腮颊绯红,伸出手与他轻轻握手。
  父亲把我推到办公桌前:“郑老师,这是我儿子,来小学报名的。”
  她打量着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愣怔着望着她,闭口不答。
  父亲在旁边催着我说:“快说吧!”
  我吞吞吐吐说:“我、我叫……孙——孙家……树。”
  “这孩子怯生,大概是我把他吓着了。”她说着,用手掌温柔地抚摸了一下我的小脑袋。“家树,别害怕。你今年几岁啦?”
  我转动着眼珠子望了她一眼,腼腆地低下了头。
  “快些说,老师问你呢。”父亲不耐烦地说。
  “我、我六……岁。”
  “这孩子严重口吃。”郑老师流露出犹豫的神情。
  父亲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大发雷霆,抡起粗壮有力的手臂,“啪嗒”一声打在我的后脑勺上。他又抬起右脚,一脚把我踹在地上,又用皮鞋狠狠跺了我一脚。我倒在地上哇哇的哭了起来。
  “你这笨蛋,说话都说不好,以后咋生活?你再结巴,我非揍死你,就当我没你这个儿子!”他吼叫着。
  “哎,不能这样教育孩子。”郑老师慌忙劝阻说,“有话好好说嘛,不要动辄打孩子。”她说着,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你再哭我打死你!”父亲在我眼前挥舞着铜锤似的拳头。
  我戛然止住了哭泣,惶恐地睁大眼睛望着他。我的身子往后退缩,小手不停地抹着眼泪。
  “你几岁了?再说一次!”他高声问道。
  “我六岁了。”我抬起头说。这是自从我出生,声带里发出的最流畅的声音。
  父亲流露出惊喜的神情,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像是担心无意间获得的稀世珍宝瞬间又丢失。
  他又问道:“家树,你几岁了?”
  “我六岁了。”
  “你叫啥名字?”
  “孙家树。”
  他高兴得跳了起来,拉起我的手说:“嘿,郑老师,你瞧瞧,我儿子根本不口吃的。”
  “嗯,家树不口吃。今天算是来报名了,我在本子上给他登记一下,你先把本学期的学费交了。家树明天上午八点来学校报到。”郑老师温柔的语气逐渐变得严肃,“大叔,以后千万不要打孩子了。打孩子是最愚蠢的教育方法。”
  “噢,”父亲笑眯眯地望着她说,“你喊我大叔,看来我真是老了。”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学费递给她。
  “那我喊你大哥吧,看着你挺年轻的。”她微笑着说。
  我们从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父亲回头望了一眼她。
  我回头望了一眼桌子上的那个地球仪,心里又突然冒出一大串的疑问:地球到底有多大呢?地球上有多少村庄呢?大海离我们这里有多远呢?
  回家的路上父亲喜气洋洋,他见了村里的熟人就让我主动问好。
  我刻板地说着“王大伯好!”“宝财大伯好!”“大攀叔叔好!”“赵奶奶好!”
  他们望着我,惊喜而好奇,问道:“今儿个家树说话不口吃了,咋治好的,吃了啥药?”
  “他呀,欠揍!我一巴掌打在他的后脑勺上,又一脚把他踹在地上——他自然好了。”父亲乐呵呵地说。
  “家树,你早饭吃了啥?”赵奶奶试着问我。
  “馍、葱花鸡蛋、蒸茄子,还喝了一碗米汤。”我说。
  “啊,”赵奶奶惊叫着说,“你这小家伙儿,终于可以正常说话了。观音菩萨终于显灵了,阿弥陀佛!”
  回家后,我对母亲说:“妈妈,我今儿个到小学报名了,明儿个就要背着书包上学了。”
  她喜极而泣,捧着我的脸庞凝视着我。我在她面前像是一个新的生命。
  “妈妈,你为啥哭了?”我问道。
  “妈妈高兴,很多年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从那以后,村里人渐渐不再关心我的一日三餐了,没人再追着问我吃了些什么,我也远离了人们的欢笑。
  有时候我会这样想:当一个人成为众人眼里的正常人的时候,是一件十分可悲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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