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亡命黄滩（三）

　　奔流不息的黄河水从高山峡谷倾泻而下，冲成扇形，把黄土高原上肥沃的巨量黄土带出沉睡千万年的安身之地，填平太行山以东波涛汹涌的汪洋大海，造就了一望无垠、富庶的华北平原，养育了古老、灿烂的中华文明，是炎黄子孙的母亲河！因裹挟来的泥沙滞留在河床上，河水漫堤，黄河无数次改道。大禹筑堤导流，河水才不再漫过堤岸，因河堤逐年抬高，形成河底高于两岸平原的奇观，俗称“悬河！”日军占领徐州后，顺陇海线往西推进，蒋介石为避免西撤兵团被日军围堵全歼，炸开花园口黄河大堤阻敌，黄河水像咆哮的巨兽！从决口处一泻千里，夺淮入海，至使河南、安徽、江苏数十县成为泽国，史称“黄泛区！”黄泛区内河水横流，夹带的泥沙沉积下来，淤泥遍地，泥泞不堪。
　　激流卷着旋涡，把小渔船像树叶一样抛上抛下。沈立宝只靠右手撑船，极不得力，见如此凶险，吓得“娘呀”一声，抛掉竹篙，龟缩在船舱之中，止不住瑟瑟发抖。渔夫见双方打得不可开交，不知如何是好。此时见沈立宝抛掉竹篙，渔船将要倾翻。他顾不得多想，也不用沈立宝喊“姑夫、姐夫、姨夫！”就赶紧从船舱中冲出，迅疾抓住竹篙，奋力把渔船拨正，但因水流湍急，竹篙又探不到底，只好当浆使唤，急切间不能靠岸。
　　岸上，葛存保等人边追边喊道：“那家伙是坏人！把俺东家的小孩害死了，快靠岸吧。”渔夫也想靠岸，渔船是他的全部家当。他知道渔船禁不住恶浪击打，时间一久，将会出现船毁人亡的后果。只是水流太急，水面上模糊不清。葛存保见渔夫置若罔闻，渔船非但不靠岸，反而越来越往河中心荡去，顿时怒气冲天，连渔夫也一块痛骂起来。
　　众人愤懑之下，捡起石头，奋力冲渔船砸去。河岸边垒石筑堤，到处都是碎石，石块像下雨一样往小渔船飞去。渔夫全神贯注盯水流，才不使渔船倾覆，本就如履薄冰、险象环生。突然飞来一块石头，正砸渔夫头上，顿时血流如注。渔夫护疼，双手抱头，竹篙脱手掉入河中。渔船顿时像没绳的风筝，打起转来。众人欢呼雀跃，石头更如飞蝗般砸来。渔船本就破旧，那经得起连续不停的击打？倾刻间便被砸出几个大洞，河水如泉水般流入船舱。渔夫急得脖子上青筋直蹦，带着哭腔道：“船叫你们砸漏了。”大家更是兴奋。就在这时，一个巨浪打来，把小渔船击得粉碎……。
　　薜圣立、葛存保等人见渔船击沉，沈立宝和渔夫沉入水底。大家对沈立宝恨之入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谁知再往前追，却被决口阻住去路。四下一片漆黑，薜圣立伫足问道：“葛少爷！过不去了，你看咋办呢？”葛存保呆呆地望着咆哮的河水，也没主意。薜圣立道：“还是先回家吧，赶明再找。”葛存保赞同，大家一同返回开封。
　　这时，祁家已被悲伤的气氛笼罩，葛迎春气噎昏绝数次，痛不欲生，只剩半条命了。祁弘度伤心过度，抱头蹲在地上，目光呆滞，不吃不喝，头发倾刻间白了一半。崔生存心情沉重，劝道：“东家！‘死生有命’！事情已经出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得节哀呀！这个家全靠你来支撑呢！”祁弘度揪着自己的头发，愧疚不已，喃喃道：“是我不听你劝，才把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带来，是我害了忠忠，是我害了亲生儿子！”崔生存正色道：“东家！别再说这些没用的话了。柯立宝虽说落入水中，并没找到尸体。给小少爷报仇雪恨，才是正理啊！”站在一旁的葛存保也道：“姐夫！光哭不中，血海深仇还没报呢！”一句话惊醒梦中人！祁弘度使劲儿抹了一下眼泪，站起身来道：“不论死活，一定要找到柯立保！”
　　翌日把忠忠葬后，祁宏度和崔生存、葛存保、薜圣立等人带着短枪踏上路途。一路打听，终于在太康县东北的河滩上发现一群人围观，过去一看，原来有具尸体！头颅砸得稀烂，脑浆崩裂，显然是惨死人手。葛存保、薜圣立等人认得，正是渔夫！且旁边有根带血的船板。崔生存蹙眉道：“凶手难道又是柯立宝？”大家沿黄泛区继续查找，蹉跎半月，竟无沈立保的下落，大家都很沮丧。这天来到柘城县，找家客店住下。大家苦眉愁脸，都没主意。崔生存闷头吸烟，也不说话。葛存保道：“崔管家！你咋不说话呢？”薜圣立埋怨道：“好歹给俺们出个主意。”崔生存道：“我是这样想的：他既然自称是柯荣祥的儿子！肯定与他有着关系。既然找不到柯立宝！咱就找成武柯家。”一葛存保兴奋道：“你说得对呀！这样瞎找，还不如直接上成武县找柯荣祥要人呢！”祁弘度道：“快回屋睡觉，捂睛头里（拂晓）动身。”大伙均感茅塞顿开，赶紧回屋睡觉。翌日早起，问清路径，气昂昂地直奔成武县城。
　　一行人跋涉数日，来到成武县城，找人一打听，才知柯荣祥年老体衰，早就不干生意，已搬回到老家柯庄居住。大伙马不停蹄地赶到柯庄！才知柯荣祥已死数天。柯荣祥下葬的第二天，柯卓元就把立宝娘饱打了一顿，撵出门去，然后迫不及待地搬进柯荣祥家里居住。柯卓元见祁弘度等人要找柯荣祥的儿子，顿感莫明其妙，疑惑道：“俺大爷就生三个闺女！哪来的儿子呢？他的劳盆是我摔的。”崔生存早知柯荣祥没有儿子！并不奇怪，便问道：“你大爷认过干儿子吗？”柯卓元摇头道：“没有。”崔生存道：“你再想想。”柯卓元道：“年实（去年）俺大爷续娶了一个老伴，她要是有个儿子！倒也说不准。”祁弘度道：“把你晚大娘喊出来俺们问问。”柯卓元尴尬地笑笑，暧昧道：“这个……她走了已有两天了。当初说这媒时，是佟树森牵的线，你们最好去问问他！兴许知道些底细。”崔生存央求道：“你带俺们去吧。”柯卓元迟疑道：“我和他不谈……”崔生存脸露悲凄道：“说实话吧，有人把俺家小少爷害了，有八成是你那个晚大娘的儿子！”柯卓元一愣，顿时幸灾乐祸，兴冲冲道：“我领你们找佟树森去，他就住庄东头。”领着祁弘度等人出门，径直来找佟树森！
　　佟树森吃过晚饭，又喂了牲口，感到酷热难当，便拉张破芦席，拿把巴蕉扇来到院中乘凉。刚躺下一袋烟功夫，突听大门外有人嚷嚷道：“就是这家！”随即，院门被推开了，走进八、九个佰生男子！佟树森正觉诧异，有人问道：“佟树森在家吗？”佟树森一听是柯卓元，不由心中一惊，以为沈立宝到柯家要人，惹来了麻烦，赶紧坐起身，干巴巴地道：“是卓……卓元呀！你有啥事不？”柯卓元笑盈盈道：“有几个开封来的伙计找你。”佟树森听他们讲明来意，一拍大腿道：“你们来得不巧，那个人刚走。”崔生存见他话里有话，急忙问道：“哪个人刚走啊？”佟树森道：“就是那个哑喉咙破嗓、走路像老娘们的沈立宝……”
　　再说，沈立宝瘫坐在船舱中，两手死死抱着船帮，面如死灰。渔船被乱石击破，他也落入水中。沈立宝本能地张嘴欲喊，却被灌入一嘴泥沙，禁不住手舞足蹈，拚命乱抓。身子却像实心的秆跎，渐渐沉入水底，眼看就要修成正果，呜呼哀哉。就在这当儿，突然感到脖颈一紧，有股力量把他拽出水面。沈立宝猛吸几口空气，神志清醒过来。喘息方定，才看清正是那渔夫救他！渔夫左胳膊抱着一块破船板，右手拖住沈立宝，随着波浪翻滚、暗流涌动的滔滔河水，逐波顺流而下。半夜时分，搁浅在一处泥泞裸露的河床上。两人已经筋疲力尽，跌跌撞撞，相互搀扶着爬到一块高亢土堆上喘息。而追击的葛存保、薜圣立等人，早已无奈返回开封城。
　　那渔夫望着水声“哗哗”、漆黑一团的河面，沮丧惆怅。全家就指望祖传的这条小船，指望他打鱼卖钱渡日。而且他有一个儿子！叫卫小功！颇有志气，正靠他供养读私塾。这下子船没有了，一家生计无望，渔夫欲哭无泪，禁不住埋怨道：“我可叫你操死了！渔船虽破，俺全家可串走（指望）它呢！这下子好了，俺一家六口今后靠啥生活呢？你真是个扫帚星啊！”沈立宝歉疚道：“大哥！你救了我一命，我永世不忘。下辈子就是当牛做马，我也得报答你的恩情呀！”渔夫沮丧道：“你别给我根桃枝子扛着，问题是俺一家老小这辈子咋办？眼下都吃不饱肚子，谁还迭里（顾得）想下辈子的事？”沈立宝支吾道：“那……那我赶明给你卖条新船！”渔夫嗤之以鼻道：“你穷得屌蛋精光，哪有钱给我卖新船呢？老卫今年倒霉，碰上了你这么个冤家……”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埋怨挖苦，竟不停歇。
　　沈立宝近年颠沛流离，窝囊透顶，有气正无处撒，此时又被渔夫唠叨得焦躁，不由得怒从心边起，恶从胆边生，抡起那根刚救了他一命的船板，照准卫渔夫的脑袋，劈头就砸，吼道：“说话真徐（唠）叨！我叫你瞎嘟噜（唠叨），快夹上那张屄嘴！我砸死你这个孬屌日的。”卫渔夫猝不及防，唠叨声戛然而止，一头栽倒，昏死过去。沈立宝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搬起一块石头，对准他的脑袋连砸十几下，直砸得卫渔夫脑浆崩裂，方才作罢。沈立宝恨恨骂道：“王八操的，连你也欺负我。”刚要上岸，月光之下，见卫渔夫胳膊上拴着个布包，解下一看，竟是一些零钱。沈立宝不客气地揣进了腰包。
　　沈立宝伫足祷告道：“大侄子！你这人啥都好，就是嘴忒好说了，嘟噜（唠叨）得我脑浆子疼。都说‘大恩不言谢’！你对我的恩情忒大，实在无法报答，只好把你杀了。你保佑我发笔大财，欣（娶）上一大群小媳妇！享尽荣华福贵。我老人家知恩报恩，决不亏待你！下辈子托生成恁爹，给你积攒下万贯家产，给你买条天底下最大、最好看的木船！”祷告完毕，撇开尸首不管，摸索着走开去。
　　天渐渐亮了，沈立宝找河沟把衣裳脱下洗净，又把身上的泥垢洗净，然后找个僻静地方，把湿衣裳晾晒在树上。等太阳升起，衣服稍干，穿戴整齐，走进一个集镇，卖了几个烧饼，狼吞虎咽地吃了。因惧怕祁弘度等人追来，不敢在镇上久呆，便找到一处长满槐树的河堤。河堤上人迹罕至，树荫匝地，正好歇息。于是躺倒大睡，一直睡到金乌西坠，方才醒来。沈立宝心想：先弄清是啥地方再说。走进村庄！找到人家打听，知此处属太康县，离商丘也就百十里地。于是连夜奔走，直往东北，去了商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