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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空空十年若一梦

作品名称:前望天堂的哀鸣      作者:黑色      发布时间:2018-07-01 12:35:10      字数:15479

  六月,南州市,小雨。
  程白苹正在收拾办公桌上的表格,大部分人已经下班,只有她和另外一个同时进入公司的女孩。女孩叫周滨,是公司会计招的助手,听说高中毕业就开始在这个城市打工,如今工作已有三四年,颇具财务方面的经验。她跑过来和特意白苹打了个招呼,也就下班了。
  白苹笑了笑,说自己会关门关电,让她先走。趁她转身的时候,白苹才重重吸了口空气——周滨走近时的化妆品味道太重了。
  女孩走到门口时,不着痕迹弯下腰,捧起一盆公司搞活动时摆放在门口的香槟色玫瑰花,她若无其事回头,好似在找个什么新的地方重新布置下。见白苹在整理文件,一溜烟的,连带花盆也带走了。
  白苹笑了笑,继续整理东西。来到这家装修公司做助理已经足足两个月,然而,她还是不太能适应周边环境。
  白苹又花了十多分钟时间,将后天经理约见客户要的资料检查清楚,确认不再出错。
  想到陈经理,她不禁皱眉,自己师范大学生,为何迷迷糊糊在这家装修公司做了经理助理。
  白苹三月初来到了这座城市,她并未遭受住地下室,日晒雨淋为找工作奔走的日子。段海和程瑾棠走后,为兄妹俩留下近二十万的存款,准确来说,是为程白苹留下了一张十九万三千五百元的存折,除去支付杨桐的医疗费和补偿金外,还留下十万有余。
  她没有为钱担忧太多。所以,她先在市中心不远的老小区租了个一居室,然后花了五天时间,在南州市这座历史之城散心一番,当她不再消极于往事时,才定下心来开始谋求工作。实际上,这比她预想的,要艰难太多了。
  她投了教育机构方面简历,却被文凭卡住,继而尝试了一些大型企业公司,依旧如此。她转换思路,以实习生的身份去应聘,差点被招入某三无产品公司的行销行列。
  期间,室友们打来了几次电话,听她们说起某某老师的趣事,白苹笑着听着,心里却唏嘘不已,而问到工作的事,她又总是一语而过。
  这两个多月,段庭州倒至始至终没有来过电话,在那天湖中亭分别后,好像就消失了一般。
  时间兜兜转转,一晃又过去了十来天,程白苹慢慢焦急起来,对于面试公司的标准,也越放越低。但由于工作经验的匮乏和实习期的尴尬,她不断被自己瞧不上的公司拒之门外。
  总算,在三月底的时候,她在这家临近郊区的装修公司入职成功,虽然她一开始面试的是文职人员,在被面试管一番交流后,迷迷糊糊做了经理助理,但总算有一份工作了。
  那日面试完也到了下班时间,天色暗淡,她走出面试公司所在的办公楼,便有一阵大风卷着土尘袭来。白苹缩着身子,口鼻藏在衣袖里,躲在人行道旁的文化墙下。不久,风走了,她重新站直身子,打量着不远处正大兴土木的建筑工程。
  她呼出口气,对这个城市,终于有点那么一点代入感。
  不过,当白苹挤上拥闷的地铁,透过细小窗户,看着晚霞褪去、霓虹初上时,那一点点的代入感又被打入了深渊。
  第二天,她到电脑城买了台笔记本,之后待在租住的房间里捣鼓了一下午电脑,之后,她就要正式开始在这座陌生城市上班了。
  没经历过上下班高峰的人,不会知道郊区来往市中心的地铁多么拥挤。白苹挂在地铁中,随着人流一晃一晃,终于在四十分钟后,她下了地铁,结束这段车程。
  走出地铁口,天已经完全黑了,所幸这座城市最不缺的就是灯,路灯、霓虹灯,以及公交站牌里照射出的微弱白光。她踩着明暗交辉的道路回家,在经过某个巷口,她闻到一股喷香的菜味,下意识揉了揉肚子,今天自己还没吃晚饭的。
  刚进入小区,一阵高亢的电话铃声响起,白苹将提着的晚饭换了只手,才从右边口袋摸出公司配备的手机。
  “喂,陈经理,你好。”
  小区里,都是些老人居住,夜幕一笼,便显得分外寂静,她压低着嗓子,依然觉得大声。
  “小程啊,下班了吗?”电话里,一个浑厚的男声传来。
  “嗯,快到家了,陈经理怎么啦?”
  “啊哈哈,没事,不过……”陈经理自己顿了一下,才继续笑着说道,“听说今天上午你在处理文件时出了点小错误?”
  “陈经理,我……”白苹急切地说道,没说完,就被电话那头打断。
  “没事的没事的,年轻人做事,都是在错误中成长的,哈哈。”
  白苹悬着的心才一松,立马保证地说:“陈经理,我以后不会再犯这种低级错误的。”
  电话那头似乎很是欣慰,扯着嗓子大笑了几声:“错误哪有什么低级高级的,小程,陈经理我打电话来呢不是为了批评你的,你最近工作很努力,也很认真,我和老同事都看在眼里的。但是,有一点我就要好好说说你了。”
  能得到领导认可,程白苹还是很开心的,她一边“嗯嗯”、“哦哦”的应和,一边又是云里雾里,不知陈经理到底要说什么。但到最后一句时,她的心又吊了起来。
  “啊,陈经理您说,我一定改正。”
  “哈哈,”那边不知道想到什么开心事,又笑了起来,“你看啊,你姓程,经理我也姓陈,虽说字不一样,但读起来也差不多的,所以呀,平时工作上有不懂的,可以和陈经理多交流交流,毕竟你是经理助理嘛,我们要默契起来,才利于工作开展。小程你说是不是?”
  “嗯嗯,我会多向经理和前辈们请教的。”白苹声音清脆的说道。
  “哈哈,那好,小程好好做,公司不会亏待你的。”
  挂掉电话,白苹感觉脑袋晕乎乎的,她晃晃头,不再去想。此时到了房间门口,她如往常站在原地,做了三个深呼吸,才掏出钥匙拧动房门。
  进门时,她扭头看了看对面门房。
  “那对夫妻上周搬走,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人在住呢……”白苹低声自语,关上了房门。对门门房的猫眼里,一个黑影挪开。
  “又是疲惫的一天吗。”
  “找!一个大活人都找不到!”
  “可……好,我马上安排人去找。”三子见老大脸色不善,立马改了口风,随后和另外两人一起离开。门关上后,房间里只剩下老大和一位须发皆白的阴晦老者。老者靠在太师椅上,双手搭在胸前,他声音尖尖地说道:“他不是还有个可爱的妹妹吗?”
  老大此刻才表现出他的暴怒,双手狠狠砸在茶几上:“她早不在学校了,他们老家我也派了两个人去守着。”
  他声音低沉,说话时上嘴唇浓密的黑须一颤一颤,瘫着的左半边脸让他显得凶狠异常。
  “三子那家伙,根本不知道他走了对我们的影响,还妄想替他说话!”他夹起茶几上染着的雪茄,深深吸了口,“他跟了我这么久,身上的秘密太多了。”
  “你怕了?”老者讥笑说,“是因为赵菲?”。
  男子恶狠狠看了老者一眼,才缓缓吐出口中烟雾:“那个家伙,我担心他是萧何啊。”
  白苹是在走出公司门口接到陈经理电话的。
  明天经理要去面见的客户非常重要,似乎是某工程话事人,以至于她这几天为了准备报价单和样板资料,忙活得脚不沾地。今天终于把这一阶段的工作完成,也跟着同事们准点下了班,她想着早点回去,趁天还亮着,到市场买点菜,自己做顿晚饭犒劳下。最近外卖吃的她嘴里犯苦。
  “嗯,已经都整理好了,PPT在您的电脑里,资料都在桌子上,靠右手边蓝色的文件盒里,嗯嗯。”她边接电话边往地铁站走,做什么菜呢,水煮肉片、水蒸蛋,再加个椒盐鸡翅……好像太多了点,哎,要是那家伙也在就好了,他食量那么大,饿死鬼投胎一样。
  干嘛想到他啊,指不定正在哪里揍人呢,收保护费?抢地盘?他不会在香港吧。
  白苹脑袋里胡思乱想着,陈经理正好说完一段话,她模糊只听到什么大酒店、共同交流、产品展示之类零散的字眼。
  “那个……陈经理,刚才你说的,我没听清楚。”
  “白苹你在干什么呢,打电话这么分心!“
  “噢,信号不好吗?”
  “大概,大概是吧。”
  “嗯,那是这样,明天中午我和客户约在了福鑫大酒店,到时候呢我准备带你一起去,见识见识,为以后的工作也打个基础。”
  “啊?”白苹轻声喊了一下,为以后工作打基础?等等!明天要我也去和客户吃饭?白苹浑身一个激灵,马上说道,“经理,我……我去会不会不合适啊。”
  “怎么不合适的?年轻人这就是机会啊,而且,到时候PPT和样品的展示还需要你,全程都是你跟进的,别人我还不放心。”他突然哈哈大笑,“总不能让我这个经理跑上跑下,又和客户聊天谈合作,又去点电脑放资料吧?”
  “啊?哈哈……”白苹跟着笑了笑,她肯定自己苹果肌都是僵硬的,“可是明天我还有工作要……”
  “一切以公司利益为主,你工作先放放,没大事的,”电话里,陈经理不容拒绝地说道,“那就这样了,待会我将会餐的具体信息发你个人微信。”
  “发什么个人微信……”
  明天看来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她耷拉着脑袋,身影渐渐消失在地铁入口。
  翌日,刚过十点,陈经理就在电话里催她下楼了。
  白苹来到公司洗手间整理着装,完后,她两颊鼓起,对着镜中的自己用力挥了挥拳头。
  大厦楼下停着一辆黑色宝马,商务兼具动感,这正是嘉美家装饰公司陈从腾的爱车。程白苹左手背着电脑包,右手轻轻敲了敲车窗,才轻手轻脚打开右后侧的车门。
  “小程,坐前面,来来坐前面。”驾驶座上一个西装革履的发福中年男子转过身来,朝正要钻进车内的白苹招手。他淡红色的国字脸上,发际线已经退到头顶。
  “坐后排是对开车人的不尊重哦。”见白苹还在纠结,陈从腾打趣儿说道,“路上还有点时间,我们将这次合作的细节再沟通沟通。”
  “还怕我吃了你啊?呵呵,来吧。”他又招了招手。
  白苹不知道车座位还有如此讲究,本就紧张的她,脸刷地一下红了,讪讪缩回已经踏在车内的左脚。
  和男性若坐那么近,白苹终归不太适应。况且陈经理过于热情,给她的感觉不舒服,淡淡的,和他身上那让人适应不了的烟味一样。
  白苹僵直地坐在副驾驶上,眼神眨巴着盯着前方,比开车人还认真。
  陈经理一路上嘴里说个不停,从客户的爱好到合作信息,从工作经历到个人欣赏。程白苹感觉就像是个正襟危坐的乖学生,脑袋昏沉的听着某些形而上学的哲学课程,似懂非懂,然而老师又总是喜欢实时查看授课效果,以至于她一直频频点头“嗯嗯”“哈哈”装作了然模样。
  终于到了。福鑫大酒店,白苹只看了一眼,果真是富丽堂皇,公司为了今天的客户,下了血本。
  两人来到之前定好的包厢,业务部的两名老将已经在里面喝着茶了。
  “李哥、旭哥,你们好。”程白苹脆生生打了个招呼。李辉和周德旭笑眯眯望向二人,听到白苹的话,他们点了点那头。陈从腾侧头和白苹说了几句,便加入李辉和周德旭其中。白苹默默走到一边连接电脑和投影仪设备,旁边三个男人的聊天传来笑声,不时有目光偷偷打量着她。
  刚装好设备,陈经理电话就响了。
  “陆总,你好你好,我们已经在了,对对,福满天下包厢,好的,恭候大驾。”陈经理把玩着包厢内的茶具,豪迈大笑。
  几分钟后,一行三人在服务员的带领下进了包厢。陈从腾、李辉、周德旭立马起身相迎,程白苹合上电脑,如同小猫一样,跟在身后。
  走在前头的一个肤色黝黑、身材矮胖的男人伸出右手,和陈从腾紧紧握在一起,他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像沟壑一般蔓延开来,一开口,便暴露出满嘴七零八落的黄牙。
  “陈老板,这就破费了啊。”
  “哪里哪里,陆总能光临,才是我们的荣幸。”陈从腾熟稔地搭上陆总手臂,侧过身来一一介绍,“这两位是我公司的老将,李辉,设计师,周德旭周工,今后合作,打交道的地方就多了哦。”
  “好说,好说。”陆总朝二人点了点头,他不自觉看向落在后面的程白苹,眼睛一亮,露出一口错牙。
  “哦,这位是……”他回过头,笑容满面地问道。
  陈从腾眉头一挑,扫了眼正一脸茫然的白苹。
  “那是我助理,程白苹,小程。”
  陆总略有遗憾,收起了笑容。
  “饭桌上大家都多多交流咯。”陈从腾适时打趣道。
  “哈哈,陈老板,这次的项目,我陆裴民是越看越欢喜。对了,我也来介绍介绍。”陆裴民笑着望了白苹一眼,才介绍身旁二人。
  一个高高壮壮的寸头男子,眼睛炯炯有神,姓常,陆裴民的专职司机兼助理。
  另一个白衬衫黑短裙的卷发女子,不高,却别有一股婀娜风情,她眼神流转,笑声尖媚,姓董,是陆总的秘书。
  白苹自从坐上陈经理的副驾驶,耳根到面颊都有点发热,加上包厢内开着的空调,浑不自在,以至于周围的声音、画面,都让她感觉恍如梦里。就像夏天午后,昏昏沉沉坐在课堂,台上说话声浑噩传来,忽近忽远,一股微风吹过,她身子一摇一摇,忘了是在寝室还是教室了。
  她知道今天自己是有任务的——播放演示资料,于是强打精神。那个像只黑老鼠的陆总不断笑眯眯看向自己,她心中不快,却避开不得。这烦闷感倒令她不似先前迷糊。
  整个包厢只有两个女的,白苹悄然打量陆总秘书,她尴尬发现,自己和对方撞衫了。
  为了今天这种对外场合,她同样白衬衫加黑裙,不过她的衬衫不如对方修身,她的黑裙比对方长一倍有余。
  董秘书特意解开衬衫领口的纽扣,露出里面白花花的嫩肉,那开放妩媚的动作让白苹不禁瞧得脸红——几个男人却非常吃这一套,乐呵呵与她打趣。
  桌上酒至正酣,白苹却只自顾自低头吃菜,转盘转过来什么,她就吃什么。忽然陈经理喊了她一声,她抬起头,眨了眨眼睛——陆总正举着酒杯,咧着嘴看向她。
  “来,小程,陆总作为我们这次合作的老总,同时作为人生、工作上的前辈,你敬他一杯。”
  “啊,我……我不会喝酒。”白苹将筷子架在碗上,支支吾吾地说。
  “小姑娘不喝酒,情有可原情有可原。”陈经理和陆总打了个哈哈,又侧过脸,悄悄对白苹努了努嘴,“以茶代酒,聊表下心意。”
  “喂喂喂,陈老板,你这话是说我不是小姑娘了咯。”董秘书一只纤纤白手捏着酒杯,声音娇媚,“人家是老姑娘嘛。”
  “啊哈,没有没有,一个含苞待放,一个娇艳欲滴,各有特色,”喝了酒后,陈从腾脸更红了,他摆了摆手又说道,“而且董秘这正是最美的芳华,怎能说老呢。”
  “唷,做老板的就是会说话,那陈老板是喜欢含苞待放还是娇艳欲滴呢?”董秘书上半身往前倾,胸口呼之欲出。
  “哈哈,这怎么好比较,”陈经理举起斟满酒杯子,“不过真要论呢,我自然更喜欢喝醉酒的娇艳欲滴。来,董秘书,凑个四季发财。”
  程白苹看了看杯子,吃酸辣牛肚时太辣了,茶水被一口喝完,她又瞥了一眼茶壶,正落在对面的陆总身前。
  还好,包厢里的服务员见状,从旁拿起茶壶给白苹倒了满满一杯。
  “谢谢。”
  白苹双手举着杯子,咬了咬下嘴唇,站了起来。陆总连忙压压手:“小程坐下坐下。”白苹又不自在坐下。
  “陆总,我用茶敬您一杯,谢谢你对我们公司的关照。”说完,白苹仰头将整杯热茶喝了下去。
  陆裴民还准备说点场面话,刚张开嘴却见女孩一口喝干了茶水,他眯着眼,呵呵一笑,也一饮而尽。
  “现在的年轻小姑娘,真不错,哈哈。”
  程白苹看了看不远处的播放设备,心想,待会人都要喝醉了,还怎么看资料。
  又酒过三巡,期间董秘书要服务员上了两瓶牛奶,她端着来到白苹身边,这次以奶代酒,和小姑娘碰了一杯,惹得在场的男人会意大笑。
  陆裴民看着滴酒未尽的女孩,心中着急,他朝自己秘书悄然投去一个意味十足的眼神。
  “白苹,董姐托大,就称呼你一声妹妹,你看行不?”
  董秘书已经和程白苹旁边的李辉换了座位,她摸着白苹的手,正如一位贴心姐姐。
  姐姐?白苹想到了在学校的黄老师,她曾经也和自己说过这般的话……
  “董姐姐不大呢,年轻又漂亮。”
  “嘴甜!”
  白苹收敛笑容,盯着正在倒酒的董秘书,她身上的香水味很淡雅,一闻便知是名牌。
  “来,这次董姐以姐姐的身份,再敬妹妹一杯。”她见白苹面露难色,笑着说,“别担心,我们姐妹俩喝酒,不掺和他们那群男的,难道你还怕姐姐卖了你嘛。”
  她说着,一双柔荑轻轻捏了捏白苹的脸蛋,随后双手拿起小酒杯,递了一杯到白苹眼前。
  “大不了醉了还有姐姐送你回去,不用担心啦,傻妹妹哟。”
  她靠的很近,嘴里吐出一股带着酒味的暖风,香喷喷的。如果没有那股酒味就更好了,白苹不喜欢酒。
  她盯着盛满透明液体的杯子,还是接了过来。
  “来,干一杯!”董秘书毫不啰嗦,一口闷个底朝天,然后拿着杯子倒过来给白苹看了看底。
  白苹硬着头皮,眼睛一闭,将白酒全部倒入嘴里。
  一阵难以忍受的辛辣刮着她喉咙,火烧刺鼻,浑身上下都在反抗着这液体,她咽到一半,食道像打了结般,卡得她脸色绯红,眼睛也辣出了泪眼。白苹皱着眉,硬生生给吞了下去。
  在包厢灯光的照耀下,肤凝红脂,将秀发扎在脑后的白苹真宛若淤池里一朵待放清莲,陆总眼神流连忘返,一时看得呆了。
  “喝点汤,”董秘书笑着给她盛了一碗羊肉汤,“第一次喝酒是会不舒服的,喝口汤会好过不少。”
  白苹胃里不断的轻微抽搐,脑袋已经有点晕了,她不知道酒竟然有如此大的威能。为何他们能边喝边聊天,还能喝这么多。为何爸爸当初能喝这么多,她想不通。
  “谢谢你。”白苹笑了笑,端着汤“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接着,董秘面不改色,和陈经理、李辉、周德旭又一人一杯。白苹又喝了两大碗汤,她觉得这个女人真厉害。
  董秘书回敬一轮后,又将白苹的酒杯倒上,依旧拿到她面前。
  “董……董姐姐,我不喝了吧。”
  “这酒,一杯是不成礼的哦。”董秘强行将被子塞到白苹手里,笑道,“白苹妹妹你少喝点,姐姐干了,你随意。”
  说着,她一口饮尽,被子底朝天晃过白苹眼前。白苹狠了狠心,也跟着一饮而尽。
  “妹妹爽快!巾帼不让须眉!哈哈!”
  “啊,哦,没有没有,我不喝酒。”白苹晃了晃头,断断续续说道。
  陈从腾夹过一块羊肉,低头吃羊肉时,斜着眼看了董秘和白苹一眼。同时,陆裴民也在看着白苹。
  董秘拿过程白苹的碗,朝不远处招了招手。
  “美女,给这位小姑娘盛碗米饭,要热乎的啊。”
  饭桌上的推杯换盏还在继续,陈经理和陆裴民不知道聊到什么,相谈甚欢,李辉、周德旭叨叨絮絮说着话,人们赤红着脖子,嗓音一下大一下小;唯独那位常姓男人,沉默在角落。白苹屁股坐椅子上,手拿着筷子,她感觉身体每寸皮肤都是麻麻的,如坠云雾。她想到了当初和佳佳谈论起社会该是如何,残酷和机会并存,那时是这么说的吧,她依稀记得。此刻,残酷她似乎体会到了一点,因为这一口口的白酒喝下去,她觉得难受极了。
  突然,她和董秘书中间挤进来一个人,浑身喷着酒气的陆总正端着两个白瓷酒杯,晃荡的酒水洒落在金色的桌布、洒落在她碗里。
  “小程啊,来,今天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也是第一次喝酒,这杯你无论如何都喝了。”
  白苹皱着眉毛,那两个大号的白瓷酒杯正如两条毒蛇,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陆总,我真的不能喝了,不能喝了。”白苹连忙站起来,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这一摇晃,她头反而更晕乎了。
  “看来这次合作,小程不给我陆裴民面子啊。”男子笑着说道,那笑容中好像藏着点什么东西。
  我又不认识你,给你什么面子呀。
  白苹扶着椅背,转过头求助的望向陈从腾。后者正在夹菜,动作一顿,使劲朝白苹眨了下眼。
  “别看陈老板,他可自身难保哦。”好似为了响应他的话,董秘起身,笑眯眯和陈从腾碰上一杯。
  然后,陆裴民又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就让白苹所有的苦涩都化为了无可奈何。
  “这一杯酒下去,我觉得我们的合作就基本成了!”陆总将被子递到眼前,白苹木讷地接过杯子。
  这一杯,抵得过三杯,盏中窜出的辛辣,让她大脑短暂空白,之后恶心的感觉像着了火般,从胃底往上烧。
  “豪气!”
  “哦吼,干一个干一个。”李辉和周德旭瞬间起哄,董秘也娇声喊道,“妹妹好样的!”
  这饭桌的气氛,好似自己一端起酒杯,就被烘托了起来,若自己一口喝干杯中酒,气氛怕要达到最高潮。她想,自己那时也就瘫醉如泥了。
  白酒,在辉煌的包厢中,光亮照人,照出了贾谷山院子里墙上的照片,照出了那些年夏天里家人的闲然,照出了上中学后和父亲的相依相伴,照出了大学的点滴。生活里的美好,正在这酒水中慢慢流逝。
  她双手捧着白瓷杯子,冰凉凉的,仰头就要倒入口中。
  “喂,你家煤气漏了,还在这里喝酒啊。”
  “等等,这位男士,你怎么闯进来了!”
  “干了干了!”
  “好,小程,祝我们合作愉快。”
  混乱,众多的声音糅杂在一起。白苹喝酒的动作嘎然而停,她保持着张嘴的动作,迅速转过头望向门口。陈从腾、陆裴民、李辉、周德旭、董秘书和常姓司机同时停下来望着门口。
  一个穿着深蓝色卫衣的俊朗男子,正从两名服务员中间穿过。他笑脸盈盈,不慌不忙走来。男子走到陆裴民和程白苹面前。他眼睛明亮,在场除了程白苹外,便是他的眼睛最为好看了。
  “嘿,还愣着啊,你家里漏煤气了呢。”
  陆裴民黑着脸,自己大计即将完成,却半路跑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哥哥……”白苹放下酒杯,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段庭州笑得更开心了,像长了花一样,这声“哥哥”很小也很突然,但他听得清清楚楚,想不到她居然在迷糊状态下喊了自己“哥哥”。
  “不对不对!”白苹拍打自己的额头,她好像又陷入了一场梦境之中,“你这个混蛋,怎么到处都有你!”
  陈从腾走了过来,示意服务员先退开:“小程,这人你认识?”
  “哈哈,小程,白苹你也成了小程了。”段庭州没心没肺地笑道,他骤然转过脸盯着陈从腾,“怎么称呼?”
  “鄙人姓陈,小兄弟是……”
  “噢,陈总,”段庭州恍然,笑着说道,“这位小程是我妹妹,今天喝多了,我可以带走吗?”
  这样的笑容,白苹太熟悉了。有时候白苹想起来,哥哥的笑,即大方又吝啬,他很多时候都是在笑,却很少有人知道,那里面是残忍还是欣喜。
  “小兄弟,带人走当然可以。”陆裴民站出来说话了,全然不像个喝醉酒之人,“但这是我们两个公司在洽谈合作,会晤没结束,你带人走了,合作被破坏的结果你承担得起吗?”
  常姓司机起身,不动神色站在陆总旁边。
  段庭州冷冷地斜了他一眼,向前跨了一步。
  真是群不知好歹的家伙。
  程白苹按住他臂膀,脸蛋红红的,眼神迷散,正翘着嘴盯着他。
  董秘扭着妖娆身段到白苹身边:“这位帅哥,你要不先回去,该休息休息,该关煤气关煤气,白苹妹妹我保证在商谈结束后送回家,好嘛?”
  “你算什么东西,我要信你?”段庭州冷笑一声,轻蔑地盯着女子。声音不大,包厢里所有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
  “靠,你什么意思,找事是吧!”周德旭跳了起来,大声吼道。
  董秘书神情僵硬,随后收敛了笑容,眯着眼睛,神色冷冷看着段庭州。
  “你,你干什么啊,董姐姐为我好,你干什么骂她!”程白苹甩开段庭州的手臂,退到董秘书身边,气急败坏说道。
  段庭州咧了下嘴,看了看陆裴民,又看了看陈从腾:“要喝酒是吧!”他冲上前,端起刚开的白酒,那里还有一大半。他眼睛不闭,头一仰,当着所有人面,像喝白开水般,“咕噜咕噜”下喉。
  陆裴民拦住常姓男子,一脸如看好戏。
  “砰!”
  他喝得又快又急,将空了的瓶子仍在桌子中间,打着转儿落在一盆菜上。他双眼鼓起,对着白苹说:“喝完了,走!”
  白苹又往后退了退。
  段庭州一步向前,董秘书被陆裴民授意,挡在女孩面前。
  “婊子,滚开!”他斜了一眼,。董秘似乎被这声“婊子”给定在原地,段庭州挤过去,拉起还在反抗的白苹,掉头便走。
  周德旭和李辉走上前来要拦,段庭州怒极,大喝一声:“给我滚!”
  他几乎是拖着白苹往大门走,不知是不是一下子喝了半瓶多白酒的原因,程白苹觉得哥哥这一刻非常可怕,虽没打人,却如一头压抑着狂怒的巨狮。她身子下意识反抗,却不敢嚷嚷了。她真怕段庭州会打自己。
  “你们真应该庆幸我今天不打人,还有你。”段庭州食指点了点陆裴民旁边的常姓男子,“如果没做好住院的准备,最好别动!”
  他们一出去,厚重的包厢门自动合上,留下一脸阴沉的陆裴民和发愣的陈从腾,还有角落里被人遗忘的投影仪。
  段庭州一言不发,直接拖着程白苹到了福鑫大酒店门口,他拦了辆出租车。此时酒劲上来,程白苹微微晃着脑袋,眼睛一开一合跟着坐在后排。
  “二位去哪?”
  出租车司机是个消瘦的中年人,有一双饱经世故的眼睛。
  “善德小区。”
  “段庭州!你,你居然还跟踪我!”白苹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怒视着身边的男人。
  段庭州缓缓靠在后座上,他努力睁开眼,扫了下白苹:“对于你这种脑子一根筋的女人,还需要跟踪?”
  “你什么意思!嗝……”白苹立马捂住嘴巴,一股难闻的味道还是从她手缝间挤了出来。
  “喝酒好过吗?呵呵。”他憎恨地看着前方,好似在盯着那些弥漫在车厢里的酒味。“那都是一群什么人。”
  “陈总是我公司的经理,陆总是这次项目的……”
  “别跟我说什么陈啊鹿啊狗啊猫的,”段庭州猛然侧过头,盯着妹妹红润的脸,“那就是一群人渣!”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身后气氛不对,他将车速放缓,关心地问:“两位……两位还好吧?”段庭州看了眼司机,轻轻“嗯”了一声。
  “我开车这么多年,在我车上经常有看到情侣吵架,大家各让一步,好好说开,其实都没什么矛盾的。”
  “嗯,谢谢。”段庭州对着司机笑了笑,“但我是他哥哥。”
  “哦哦,”司机闹了个乌龙,讪讪一笑,“不过,这个帅哥,你脸色这样蜡白蜡白的,还一直在流汗,要不要先去医院?”
  “没事的,去善德小区就好了。”
  白苹悄悄看了哥哥一眼,他面色难看,额上正有细末的汗珠溢出。
  “那陆总是不太好,但我们陈经理还是挺照顾我的,今天刚认识的董姐姐人也不错,吃饭的时候帮了我很大的忙,你今天却还骂人家。”
  段庭州气得呼吸急促,他指着白苹的鼻子,几近大骂:“你是猪吗!陈经理照顾你照顾到酒桌上?你的董姐姐不错,对!她当皮条客的本事真不错!”
  “你!”白苹不甘示弱,她鼓着眼睛瞪了回去,“就你对,就你好!其他人都是坏人好吧,我就不信,今天你不来,我还回不了家了!”
  “你以为社会上每个人都是菩萨心,你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你以为这是大学吗!”段庭州头都抵到了车顶,“大学,我倒希望你,把今后社会上遇到的每个人都当成杨桐那样的,去防着点,不要自己再受伤了!”
  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瘫坐在座位上:“白苹啊,大人的世界没你想的那样纯净,这就是一群拼凑起来的混蛋啊!”
  程白苹双手插在胸前,倔强地抿着嘴,她看着段庭州“哼哼”两声后便转过头来,不再说话。
  闹僵之后,生活依然得继续。
  程白苹第二天去公司辞了工作,陈从腾眼神复杂,盯了会自己亲自招进来的助理,最后遵从了她的选择。她没有去问最后的合作如何,那于她而言,毫无意义。
  白苹又成了待业人员,和段庭州一起。她那天回到小区之后,才知道原来对门早就住了人,正是段庭州那个混蛋租下的。两名待业人员,门对门,户对户,大眼瞪小眼。
  时间已经是六月八号,离交毕业论文的日子已经很近了,她的《浅谈校园环境与品德教育》刚过初稿,有多处需要修改的地方。白苹想了想,索性就趁这段时间窝在家里提炼下论文内容。
  她好久没有和佳佳她们联系了,大家都忙着论文,听说寝室长和佳佳还在准备考研,阿敏大概要回北方,章琪也在和她男朋友闹着毕业前的矛盾。这些,都是五月间发生的事了。而和黄老师,上次联系还是在刚进公司那会。时间一晃好快,她有些淡忘学校模样了。
  下午,她从市场买了条鱼回来,刚起好锅,敲门声便响了。白苹来到门口,从猫眼里看到段庭州站在门外,她犹豫了会,还是打开门。
  “开饭了吗?”
  段庭州说着就往里走,程白苹刷地一下,手中锅铲挡住了去路。段庭州眉头一挑,笑嘻嘻推开锅铲,自顾自走进了厨房。
  “在做鱼呢,还有酸菜,片好了吗?给酸菜鱼的打下手我最在行。”
  “啧啧,饭还没煮,正好正好。”
  段庭州从厨房伸出脑袋:“还愣着干嘛,来做饭啊。”
  程白苹冷笑着走进厨房,看到段庭州已经在砧板上处理鱼了,她不住地翻白眼。
  “有些邻居,真好意思。”
  “邻居就是要多走动走动嘛,来,接着。”
  他不知从那里摸出一瓶红油腐乳,献宝似的给到白苹手里:“不能白吃,今晚加餐。”
  “您就老老实实做白痴吧!”
  事情开了头,之后几天一到吃饭时间,段庭州就赖在了白苹房里,他还挺自觉,承包了中晚饭的采购。至于早饭,兄妹俩会默契的在小区门口面馆相遇,或在包子铺里。白苹总是能看到那家伙身影。
  直到六月十四号,那家伙口口声声说自己房租到期了,没按时交房租,被房东赶出来了。白苹推算他入住的时间,便轻松戳穿了谎言,他又惦着脸说房东决定将屋子卖掉,要收回房子。
  总之,那天他拎着行李,卡在白苹门口,念经似的说得口都干了。终于,这家伙挤进了白苹的闺房——然后住进了书房。
  这天晚饭后,两人各自回了自己房间,白苹用了一个多小时,将最后一点内容修改好。看了下时间,刚过九点,她打开邮箱,将文档发给了论文老师。
  忙完后,白苹才觉得腰酸背痛,她在房间里随意走动,不知不觉来到书房门口,门缝里漆黑一片。白苹敲了敲门,没有动静,接着拧开房门,里面空无一人,只有靠墙边有张小床,床头摆着本她新买的杂志。
  她突然想到什么,打开大灯,在书架上找了会,从下层抽出一本封面损坏了的《沉思录》。
  “还好还好,没被他发现。”
  白苹关灯掩门,将书放在自己卧房抽屉。她把卧房的门打开,无聊看着电视剧,时间到了九点半,她皱了皱眉——段庭州还没回来。
  “真是个操心的家伙。”她拿上手机和钥匙便出门去。
  白苹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她走过小区的自行车棚、花坛,还到小区门口逛了一圈,就权当散步了。最后她路过小区的户外健身场时,一个人影正在漫步器上走动。
  “嗨,前面那人是段庭州吗?”
  她已经看出了人影,故意大喊。那人听到声音,招了招手。
  “大晚上的,你在这里干什么?”白苹踩上相邻的漫步器,摇摇晃晃说道。
  “晚上没事做,出来荡一下。”黑夜里,段庭州好似换了个人,莫名有些深沉,“你呢,也是出来荡的?”
  “是呀,”程白苹稍微掌握了一点漫步器的节奏,她越踩越快,“这东西还挺好玩。”
  “是啊,第一次都觉得好玩。”
  “我看你玩的挺得意的。”
  “得意?我那是习惯,已经踩出习惯,就忘记自己在踩了。”段庭州笑了笑,从漫步器上下来。
  “哟,说的你是社区老年运动专家一样,哈哈。”白苹也跟着下来,两人来到仰卧起坐的器械上坐下。
  夜晚的天空黑蒙蒙一片,不知是云雾遮住了星月,还是星月也懒得窥探这寂寥世界。楼屋静默环伺,早睡的老人家已关了灯,留下几户白的橙的灯光透出,到了他们这里,也就只能映照出两人大概轮廓了。
  许是谁家养了小狗,此时一两声犬吠穿过楼房间隙,遥遥传来。除此之外,便是空寂无声。
  晚上湿气增多,微风一吹,六月间也有了些凉意。白苹紧了紧衣服,竟突然回忆起小时候的冬天,家人窝在沙发,蜷缩在棉花毯子里。烤火箱暖洋洋的,想起来也觉得温暖。
  “那天啊,我拿出了我所有的积蓄,整整两百元,有一块的,五块十块的,最大是五十的,我还在里面翻出一张两块的,用不掉,后面也不知道扔哪里去了。”
  段庭州的声音娓娓而来,不轻不慢,像在说一个尘封的故事。
  “等等!”程白苹高声打住,这一声将段庭州酝酿的情绪震得七零八落,“你不会现在要说你的事了吧,?这么突然,我都没点准备,而且今天也不是什么特殊日子啊,怎么突然就说,没点征兆。不行不行,今天有点冷,我可能会为了抵御寒冷而无法专心听你讲故事。”
  段庭州笑了笑,娴熟的将外套搭在白苹背上:“这样,能做一个好听众了吗?”
  “那你说吧,不过我觉得这样一个波澜壮阔的故事,没点伏笔就说了出来,总缺了种某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去你的。”段庭州笑着弹了下白苹的脑门,随之手撑在身后。他穿着一件深色衬衫,斜斜望向黑夜。
  “那天去市里的客车,我至今啊,都能记住样子,车子破破烂烂,椅子黑得发亮,有人在后面偷偷抽烟,有人脱了鞋子,有小孩尿了裤子在哇哇大哭,也有人在放着当年烂大街的音乐。当时,我旁边就坐了个化了浓妆的大婶,那年代车窗破了也不会修的,而且是夏天,你想,车窗大开,风一吹,我都不知道是灰尘还是粉尘,全啪啪砸我脸上。眼睛痒,我就揉眼睛,等舒服了点,我回过头再去看那位大婶,她就好像卸了妆似的。”
  “哈哈……”白苹捂着肚子,刚听完就笑着倒在了段庭州肩上。
  “喂,认真点好不好。”
  “好啊哈哈,好,可你别说得这么逗嘛。”
  段庭州调整了下姿势,让白苹靠的更舒适,继续说道:“其实我一个人站在市里的火车站入口时就后悔了,但……想到那个男人的样子,想到一些不愉快的事,也就能够狠下决心。车站人太多,南来北往的,人们排着长队等待检票。人就是这样,我一坐到火车里,看着窗外的景色在倒退了,心里反而就踏实了。”
  “你……你那时候没想妈妈,没想我吗?”白苹忍不住问道。
  段庭州长长吸了口气:“想啊,想你也想妈妈,我那时候脑子转个不停,想了好多过去的事。妈妈给我买的新书包,她做的芹菜牛肉,她的笑还有她的橙色丝巾,我们在院子里奔跑,在自行车上大惊小怪;甚至夏天河里摸出的螃蟹,都浮现在我眼前。火车‘咕咚咕咚’向前,我睡着了,脑子还在不停转啊转,梦里都在想,做梦和现实一模一样。”
  他顿了一下,叹息道:“也许是知道以前的东西再也不会拥有了,所以想得格外多。”
  “那么,后来呢?你那时候高中都没读完,怎么过的呀!”
  “怎么过的……其实很简单。”他的黑色瞳孔透过夜空,不知望向哪里。语气淡淡的,似乎并不想说的太细致。
  “我想,既然走了,就走远点,我在车站买票时,对着列车表仔细看,看170元能买到哪里的车票,准确说应该是168元,毕竟还有两块用不掉。那时脑子里江湖想法太重,根本没想要留钱,两百元也留不到多少,干脆断了自己后路,说不定还能激励自己,混出个模样。”
  白苹将脚蜷缩在胸前,脑袋斜着枕在段庭州肩膀。
  “混出模样了吗?”
  “呵,”他轻笑一声,“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就好像个抹了几十层粉的女人,看起来好像还不错,却永远不会知道她卸了妆是个什么鬼样子。”
  “你对女人有偏见哦。”
  “我是对现实有偏见。”他继续说道,“我去了广东,算着算着,买了点吃的,终于,兜里空空如也,用不掉的两块钱我折起来放在了内袋。那时还天真的想,这总不算是身无分文吧,也许还能给我带来某种好运。但你知道的,后面它就不知掉哪里去了。”
  “天真!”
  段庭州斜了白苹一眼。
  “之后都是落魄时司空见惯的经历罢了。住桥洞,做零工,你知道吗,其实桥洞也不是那么好住的,闲散人多,桥洞不够,有时为了争那一个破地方,还得和别人打起来。后面到了餐馆做事,包吃包住,到手的钱才两百,真的很少,不过我也不知道拿钱做什么,就存着吧。存到六百块时,餐馆也倒闭了,后面就继续打零工,要吃要住,赚的还没花的多,手头又再次干净了。
  “然而,那时候我其实已经慢慢在往另外一条道上偏移了,对,就是混,混着混着就混成了当地的小混混。其实也很好理解,当时很多没上学读书的人,差不多也和我一个年纪,工作不稳定,地位低,独留一腔骄傲热血。所以啊,很多当地势力都喜欢找年轻人。我和别人比,身体弱,跟着打打群架,撑撑场面,俗称炮灰,反正就是垫底的混子。我想着再如此下去,连这条道也没得混了。锻炼呗,比别人差就追,渐渐的,能打了,好像出头了。但论打架,总有人比你厉害的。没办法,我又只能和别人比狠,狠不过,打不过,你就又只能做炮灰,只能被指使被欺压。那里面阶级制度是很明确的,你弱,连上厕所的手纸都是用最差的。”
  “所以,你一直在广东混黑道?”
  白苹想象着哥哥的经历,她微微侧了下头,心中百般滋味。
  “没有,在广东前前后后只待了一年,”段庭州摇了摇头,潸然一笑,“其实那也不叫做黑道,当时我也以为那就是黑社会了,甚至说是另一种形式的江湖了,不过很快,我就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黑道了。”
  “真正的黑道……”
  “刚进那个帮派时,有个老混子,又叫领路人,就是帮你熟悉帮规事务的人,他欣赏我,我尊敬他,就是这样子。然后有一天晚上,他电话里喊我到某个饭店吃饭,真的没有一点异常,我去了。那是个我没去过的饭店,他和我喝酒,我喝了点,其实那时我已经根本无法坚守拒酒的决心了,很可笑是吧。好了好了,别打岔,我继续说,嗯……那顿饭吃到一半,门口就进来一伙人了,大概七八个,我当时瞥了一眼,心就突突直跳。因为那群人我太熟悉了,上个月我们才狠狠教训过他们。”
  “是那个领路人找他们来的?”白苹心揪了起来,皱眉问道。
  “是啊,在这之前我应该警惕的,我说是没有异常,其实我已经威胁到他的地位了,不过那个时候真的是太年轻,才十九岁啊。”
  “之后呢?”白苹坐直身子。
  “被打了呗,虽说他们也不好过,但我确实被打得比较惨。”
  白苹眼神灼灼盯着段庭州:“有多惨?”
  “呃……”段庭州笑了笑,声音在黑夜里晓得云淡风轻,“可以说,我今后再也没那么惨过。”
  白苹不知道这句话应该怎么理解,但下一句,就将她吓了一跳。
  “当天晚上,我浑身是血,被他们仍在倒泔水的渠里,我的血滚进泔水里,那些脏兮兮的东西也沾了我一身。就这样,整整趴了一晚上,味道……算了,还是不形容了,而且当时我也意识迷糊,感受不太深了。第二天我睁开眼,周围一切就变了。”
  “变了?”
  “变了,有人救了我,虽说他只是顺手为之,但我还是很感激他,我医院住了四天,就坐着他的车子去北方了。”
  段庭州捏了下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时,我竟然又天真了,认为自己命硬,命硬连幸运之神都会眷顾我,错把自己当武侠小说中的主人公了。还好,最近几年我已经不看那东西了,回归现实倒好了很多。”
  白苹听出他语气中的惆怅,看了他一眼,这次没有接话。
  “很有意思,他居然是来广东避难的,被对手坑了一把,给当地严打了。长的很有特色,国字脸,浓眉大眼,但是半边脸面瘫,就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种,面对他时,还是感觉蛮渗人。我呢就是被他顺路带回去的。”
  程白苹正襟危坐,身下健身器械传来冰凉触感。
  “之后就是跟着他混,很多以前我没见过,不敢想的,后来在跟着他的日子里都见了,肮脏、险恶,当然,我也做了许多违背良心的事。我不能说环境逼人造化弄人之类,太矫情了,因为那就是我的选择。如同你在要饿死的时候,有人给了你一个毒馒头,你只要吃了,每天晚上都会被剧毒折磨,那不算没得选,而是在饿死和中毒间二选一,我选择了后者。”
  “你后悔吗?”话一出口,白苹就觉得自己问了个傻问题。
  段庭州也懒得回答,直接给了她一个白眼:“我在那待了八年,从小跟班到小头目,再到司机,然后做到那人心腹。傻丫头知道吗,你哥哥也享受过那种一路过,众人低头迎接的待遇哦。”
  他笑了笑,笑容中有一丝说不明的东西。
  “心腹那东西也简单,因为我根本就没想着背叛,他做大做小,与我无关。而我呢,发现对什么金钱地位,真的提不起兴趣,以前觉得重要的东西,后面经历过,也就那样了。反正自己就是孑然一身的人,随便吧,耍狠耍横,我都是最投入的一个。”
  白苹将身子裹在段庭州外套里,她坐在一旁,有些落寞和悲凉。
  “孑然一身,你有想过这世界上还有我这样一个更孑然一身的人吗?”
  段庭州头枕双手,躺在器械上,他眼睛愣愣地望着夜空。
  “只能说,我们都是孤独的,只是展示的方式不一样。其实,刚离开的时候想了很多,在广东那一年也想。不过,后面就想的少了,很多时候都容不得我胡思乱想。”
  白苹抿着嘴,将钥匙串紧紧捏在手心。
  “回忆温暖容易让人脆弱,我只有将自己感情冰住,才能坚强,应对那些该死的厄境。所以,渐渐也习惯了,只有在深夜无人的时候,我才会小心翼翼地去碰触。”
  白苹张嘴喷出一口白气,歪头看向段庭州。没有月光,只有远处住户的屋灯,让他冷峻坚毅的面容,在此刻显得舒缓而疲惫。她不自禁伸出手抚摸那张脸,段庭州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合上眼睛。
  一滴泪水落在他嘴唇上,咸咸的,继而第二滴第三滴。不过之后就没有了,他听到白苹淅淅索索的动静。
  他再睁开眼时,却看到白苹正打趣地说:“一年更比十年长呢。”
  “哈哈,初入社会,第一个年头感觉过得格外艰难,所以就抱怨的有点多;后面那八年,说起来,竟然一眨眼就过了。”
  “哎,听别人叨叨絮絮地抱怨,也挺犯困的。”她站起来,在原地伸了个懒腰,“走吧,再待下去我都要睡着了。”
  “走吧!”段庭州蹭地起身,说完便迈开了步子。“再待下去我都要冻死了嘞。”
  “哈哈,活该!”
  “我先走了。”
  “诶,你等等我。”
  “谁先到家谁先使用卫生间洗澡!”
  “混蛋,等等!”
  “拜拜咯。”
  “段庭州!你敢和我抢!”
  狗吠安静了,几家灯火亮了又灭,一切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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