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诚惶诚恐

　　早晨，湿润的海风，将阵阵的凉意，送进了大上海的每一条街巷。深邃的天空，淡蓝色的天际，已经看不到几颗星星了，只有那启明星，还在闪烁着洁白的亮光。晨曦的微光，从东方的天际，拉开了帷幕。
　　“叮铃当啷，叮铃当啷——”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拉着一辆收集粪便的木桶车，走进了街道。他豁然看见，马路两旁的人行道上，前不见首，后不见尾，有许多军人，抱着枪，正在酣睡着。一段路程，有一名士兵，持枪挺拔地站立着，他们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哎呀，我的妈呀。我见过的兵多着呢？还没见过这样的兵，这么多的人，就这样静悄悄地，还就开进来了。他们不得天下，那真叫天理不容呢。”老人家继续往前走，见人就说，逢人就讲。
　　刘淑娴倒过马桶回来，和滕小平说起收集粪便老人家说的事。滕小平也点儿也不感到惊讶。他说：“日伪军，国民党，都是些什么玩意。他们被推翻，被打倒，都是迟早的事。共产党，老婆仔，不瞒你说，我早就跟他们接着过的，他们都是仁义之师。但是，就是有一点不好，他们革起命来，都是些不顾自己命的人。人嘛，哪能这样呢。淑娴，你说是不是？”
　　刘淑娴没有说话，继续干她的家务活，只是口头上轻轻吟唱起李清照的摊破浣溪沙：“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风度精神如彦辅，大鲜明。”
　　滕小平听到之后，也略有所思地跟着吟了起来：“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粗生。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滕小平轻轻地摇摇头，又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格局太小了，且不就是俗不可耐吗？”
　　几天后，解放军管委会举行了部队进城仪式。上海市民们自发起来，拿着自己用纸糊的小彩旗，热烈欢迎解放军进城。
　　滕小平又在上海生活一段时间。他发现整个大上海，真的变了样。以前那些工厂的工人，码头上扛包的苦力，靠出卖劳动力的穷苦老百姓，最让滕小平想不通的是，就连以前那些跑腿买香烟的小赤佬，也一下都成了城市的主人。穷人高唱着，天亮了，解放了。没办法，有人民解放军给他们撑腰。资本家怕他们，就连以前在马路上横着走路的帮会地痞流氓，现在也怕他们这些穷苦力了。世道真的彻底变了。偌大一个大上海，给他们这样一分，细化成九个管辖区，许多个街道和村民小组，整个市区被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络。这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很快，整个大上海，秩序井然。
　　社会变了，人也跟着发生了变化。像滕小平这样的旧文人，仅仅依靠手中的笔杆子，现在在上海不但没有办法生存了，而且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凡是国民党特务，日伪汉奸，被抓到，不是被枪毙，就是被判了刑，送去坐大牢。最讨厌的是那些街道的老阿姨，老奶奶，她们的思想觉悟太高了。她们的政治嗅觉是那么的敏感，许多隐藏起来的坏分子，都是被她们给挖出来的。
　　在很久以前，滕小平认为，自己只是在日伪政府办的报社里谋个小差事，写写文章，做做编辑，能有多大的罪行呢？可是现在，他不敢这样放肆了。他不但不敢向街道的老阿姨老奶奶们坦白，就连政府，他也更不敢去向他们坦白。他整夜整夜地从恶梦中惊醒，甚至不敢入睡。只要一睡着，他就梦见，自己被几个拿枪的民兵追捕。追得他是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嘘嘘，大汗淋漓。朦胧之中，他会猛然惊醒，突然从梦中惊坐起来。醒来后，他的两鬓发梢，早已被汗水浸湿了，就连身上穿的睡衣背后，也被汗水浸得湿透透了。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滕小平患了严重的忧郁症，而且越来越重，有时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失眠了。乌黑的头发，也渐渐地被忧郁和恐慌，全部染成了白发。最严重的一次，他一个整夜，一点也没有合眼。因为，在白天，他亲眼看见有几个民兵，跟着一名农会干部后面，从千里迢迢的农村，凭着一张纸和纸上的红粑粑，在军管会的配合下，从街道村民组的居民家里，把一个文质彬彬的小老头带走了，说是潜逃的大恶霸地主，要带回去绳之以法。
　　他滕小平以前在日伪期间，出了事，换了几次居住地，就安全地蛰伏起来了。现在是共产党做天下了，凡是在解放前做了有害于人民的事情，只要是罪大恶极的人，嗨，眼下都像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无处藏身。
　　半夜里，滕小平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点儿睡意都没有。索性，他从床上坐起来，披上衣裳，半靠半躺着。他想，要是当初他跟着廖忠德去了解放区，现在的情况也许会截然不同了。也许凭他这一身办事，还不能混出个人五人六来？因为，共产党的干部，都是些识人才用人才的人啊。可是现在的问题严重了，我心里是清楚的，廖忠德为了掩护我，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但是，不在现场的人会怎么想？他们会还会胡乱猜疑？要是有人胡说八道，栽赃陷害，说我是出卖了廖忠德，那我就是上下长有一百张嘴，也没有办法讲得清楚。想到这，滕小平可是浑身都吓出冷汗来。他现在可是肠子都悔青了。
　　月亮，将树冠上的一部分的枝桠和树叶，透过窗户，都画在西边的墙壁上。这些画，像游动的电影，又从西边的墙壁上，游动到地上，最后，又绘画到东边的墙壁上。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他是一位伟大的爱国人士。我呢？有人说我这类人叫什么？文化汉奸。我这不就是为了生存吗？嗨，其实就是混一口饭吃吃，不过而已罢了，有那么严重吗？文化汉奸，我真要是戴上这顶帽子，我死后，又有何颜面去见我的列祖列宗啊？我真糊涂，当初要是再往前多走一步，跟着廖忠德，去了解放区，不就跨过了这道门槛了吗？跨过这道门槛，不也就迈过人生这个坎了吗？即使成不了多大的事业，最起码也是个爱国人士啊。同样是国家有难，同样是文人，我的格局怎么就这么小呢？我的出路现在何处啊？
　　第二天上午，滕小平起床很迟。起床后，他感到头重脚轻，浑身无力，在刘淑娴的一再劝说下，滕小平勉强吃了一点稀粥，才算缓过神来。
　　滕小平吃过早饭，躺在一张藤条的安乐椅子上，双手举着一张刘淑娴早晨买菜时带回的报纸，正在阅读。
　　“刘淑娴，你家滕小平在家吗？”居民小组的李大妈站在门外，和刘淑娴隔着一段距离，喊着话。
　　滕小平赶紧摇摇手，示意说，不在家。
　　“李大妈，进来坐坐啊。我家滕小平不在家呢。”刘淑娴笑嘻嘻地迎了上去。滕小平一听，有居民小组的领导上门来找他，就像受惊的小鸟，一下子就飞到里屋去了。他恨当初，这个四合院子，为什么不留个后门，这样，万一有什么危险的情况发生，他也好随时从后门溜走。可是，现在不行了，他只能在里屋躲躲了。
　　“刘淑娴，我就不进去了。你家滕小平，有没有什么历史遗留问题需要上组织坦白交代的？如果有问题，必须要及时向组织老实坦白。现在坦白了，政府还是会给予宽大处理的。要是隐瞒事实，让我们给查了出来。后果，你们是知道的。”李大妈一脸正气地对刘淑娴说。
　　“我们家滕小平，老老实实，本本分分，街里邻坊都是知道的。”刘淑娴仍然是一个劲地赔笑说。
　　“这是一张履历表，要老老实实填写，不允许有半点虚假。明天交到居民小组。”
　　“李大妈，我们明天一准送去，一准送去。”刘淑娴是毕恭毕敬地接过那张表格。
　　滕小平填好表格，请刘淑娴送到居民小组。自己一直待在家里，像等待审判的罪人，心里怎是忐忑不安，诚惶诚恐的。
　　又过了几个月的时间，居民小组终于送来了指示。居民小组的李大妈，传达了上级的指示精神。说：“刘淑娴同志，你家滕小平的履历上有许多疑点。但是，通过我们的调查，滕小平在历史上没有发现有重大问题。对于这样的人，政府还是给予生活出路的。你们家现在必须要从上海疏散到外地去。”
　　刘淑娴焦虑地说：“李大妈啊，我们能到哪里去呢？”
　　“这一点，组织上已经考虑过了。经过组织多方联系，现在确定你们家疏散到蕙玛市去。”刘淑娴听后，凄然泪下。眼睛里噙着泪水，嘴上仍然在说：“感谢政府，给我们指出了一条生活出路。”
　　李大妈又说：“刘淑娴，你快要生产了吧？”
　　刘淑娴的眼泪顺着鼻梁的两边流下，一手撑着腰部，一手抚摸着肚子，说：“快了，快了。”
　　“刘淑娴同志，对于你们家庭的具体情况，组织上还是给予了充分的照顾，经研究决定，等你们的小孩生产后再走。”
　　“那就太谢谢政府了。”刘淑娴双手握着李大妈的手，泣不成声。
　　李大妈走了。滕小平从里屋冲了出来，拥抱着刘淑娴，激动地说：“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李大妈称呼你为同志。你是他们的同志啦，我们再也不要过着这种诚惶诚恐的日子了。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光明磊落地生活了，我们可以与我们的所有亲戚正常地来往了。我又可以拿起我的笔杆子，创作我的小说了。”
　　滕小平兴奋得像一个孩子，双手捧着刘淑娴的面颊，不停地亲吻着刘淑娴的脸庞，沉浸在幸福的快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