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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作品名称:轮胎      作者:孙鹤      发布时间:2018-06-04 18:58:39      字数:3415

  谈笑间,轮胎逐渐被我们从厢货里挪走,而我的身体也因为坐在轮胎上将近十五分钟,得到了一定的缓解,不似之前那般酸痛了。
  工作就是这样,刚干的时候会很轻松,因为体力充沛,因为新鲜感十足。然后呢,由于体力不断下降,新鲜感不断渐退,变作厌恶感,就会渐渐感觉到疲惫,疲惫感是有极限的,过了那个限度,便又再不会感觉到疲累了,仿佛身体已经适应了这种强度,抑或可以称之为是精神力战胜了肉体,使得肉体上本该有反应的疲惫感变得麻木。诚然,这种看似足以适应当下强度的身体,千万不能歇,一旦歇了,疲惫感便会成倍成倍地回馈给身体,瞬间就会让身体一蹶不振,轰然倒塌。
  这种奇妙的感觉我经历过,而且还不止一次,我怕再次品尝,所以才会尽可能地借由笑谈让自己保持良好的工作状态和工作心态,切勿一边工作,一边心生抱怨,那样极容易造成内伤。真若不喜欢这份工作,或者对收入不满意的话,大可以更换工作。多年的社会基层的履历,让我懂得了一个道理,但凡工作,无非择二选一,要么顺心,要么多挣,工时长短并不重要。身处于当下这个时代,若因为工作不顺心,或挣得不够多,无法触及内心界线,而悒悒不欢,恨恨而死的话,千万不要怨恨任何人,完全是自找的,我也只能对这种人冷漠地附上一句“活该”。
  不要奢望嗜好成为工作,更不要奢望成为工作的嗜好还能够让自己成名获利。虽然这样的人有,这样的事也有,但并不多。
  知足,可能对于一个人来说,未必是警省,是规劝,保不齐还是对尊严和理想的侮辱。绝大多数人的并不知足(包括我在内)我能理解,可我又要问一句了,目下的你们(包括我在内)又能做些什么呢?
  在辛苦的工作中为自己赢得稍许清闲,譬如坐在轮胎上,给自己以一定的体力恢复,从而才能更好地面对接下来的工作。
  物极必反,累极必伤,作为普通工人,这道理应该要懂,更何况我是日工制。再有,即便计件,也不能为了一天内的多挣,损害了身体不是。
  庆幸的是,我的这种并不会影响工作,但是给人看来难免会不舒服的做法,并未遭受刘冰等人的批评,他们反而认为我这个人性情直爽,从不掩饰。素来不懂偷闲,素来不会搞面子工作,要干,就撸胳膊挽袖子干,要歇,也大大方方歇。
  对于刘冰等人的理解,我心存感激,虽然只是一件小小不言的事,但毕竟得到了他们的理解,哪怕只是小小的理解,也是理解。
  秋风偶尔袭来,可却不料秋雨在秋风之后,也过来凑凑热闹。有趣的是,我本以为那是从额头上滴下的汗,可这阴冷的天,即便我再累,即便我再虚,也不至于冒这么多汗吧。待一仰头,发现并不是汗,而是雨。
  “今天有雨吗?”刘冰问。
  “这谁知道啊。”小胖说。
  “天气预报有报吗?”刘冰问。
  “不知道,从来不看天气预报。”小胖说。
  “为什么不看?”刘冰问。
  “预报看不看,有什么意义呢?”小胖反问。
  忽闻小胖之言,我等无不露笑,“预报预报,没个准叫”,倒也在理。
  “好吧,当我没说。”刘冰苦笑一声。
  “还好,雨不是很大。”我抬头望望天,滴滴落下的雨水,正浇在脸上,给秋凉再添些凉意,给自己燥热的身体也添了些凉意,虽然湿漉漉的,但是却很舒服。
  “你没事吧?”刘冰问我。
  “没事啊。”我回了句,“为什么这么关心我呢?我挺奇怪的。”
  “因为你处在最佳位置。”老窦笑说。
  我环看四周,老窦在货箱里,刘冰、小胖、老白三个我能目及的,则都在库房里,唯独我是露天的,一边与箱货近在咫尺,一边与库房近在咫尺,却又两边不靠。
  “嘿,我说刘总,你确定你没看天气预报吗?”我话里有话地问。
  “没看啊。”刘冰说,“不是,你啥意思呀,你不会想说我是特意把你安排在这个位置的吧。”
  “本来我不信,但现在……竟不得不信了。”我噘着嘴,直摇头,说道。
  “去你的吧。你要是怕浇着,我这就给你拿雨衣去,库房里有。”刘冰说,“可别给你浇坏了,到时候我跟老袁可不好交代,再给你看病啥的。”
  “去一边吧,叫你说的,我一个大老爷们,还怕雨?开什么玩笑。”我说。
  “不是,你听我说,不是你怕不怕的问题,这是原则性问题。工作要干,没错,但干工作一定要确保安全,确保健康,不能盲目地干,真出了什么事,对你我谁都不好。我之前也听你说过你以前在工厂干过,这个道理你不可能不知道。”
  从刘冰的面部表情和语气中不难发现,他很认真,很严肃,与适才那般逗趣笑谑的模样截然不同。
  “我知道,我谢谢你,刘哥。不过呢,这点儿雨真的不算什么,啊,没事,挺挺就过去了,我体格好得很。”我见刘冰还有话说,我也晓得他要说什么,便立即制止了他,“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别把这件事当回事。你放心,我出不了什么毛病,更不可能因为这点儿雨就感冒生病,更不会找你后账。好了,咱们别聊这个了,赶紧,继续,光顾着说话了,速度都放缓了。”
  刘冰情不自禁向我竖起大拇指,并说:“到底是经历丰富的人,跟那些囊货比起来,就是不一样。”
  “囊货?堂堂大老爷们,怎么可能是囊货,囊货都是娘货,娘们才囊呢。”老白突然来这么一嗓子。
  我等无不莞尔,并纷纷指责老白讲话太绝。然而老白倒不以为然,还腆着脸,用手搓了搓光滑的,足可当镜子用的大脑壳,“本来嘛,叫个老爷们都不能怕这种小雨,看看这雨,妈的,还没尿冲呢。”
  “我说老白啊,咱这儿都是老爷们,你随便说。我就问你一句,你回家以后,敢不敢吧这句话重复给你老婆听啊。”老窦“于无声处响惊雷”地说。
  我等无不哈哈大笑,并对老窦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人报以热烈的掌声和雷动的喝彩,甚至不惜放下手头的工作。
  “……你给我滚犊子!”老白恨恨地说。
  “怎么,不是老爷们嘛,关键时刻就不敢彰显你老爷们的堂堂了?”老窦继续贬损、嘲讽、讥诮说。
  “我……说心里话,不敢,我怕我家那个娘们被窝里捅死我。”老白倒也是个敢于自嘲的人。
  “哈哈”、“哈哈”,我们的笑,差点儿没把库房的棚顶震落。
  “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不为难你了。”老窦说。
  忽然间,库房最深处传来了一阵于子龙的声音,“你们都在干什么呢?轮胎呢?我等了半天,这边连一个轮胎都没有。”
  我们几个相互对视,均觉耽误工作是不对的。刘冰此刻则冷冷地说:“好了好了,赶紧干活儿,卸完车,想说啥说啥,随便说,啊。”
  整整一上午,我们七个人就这么机械地将一千五百多个或大或小,或宽或窄的轮胎全部从箱货车挪到了库房,有的放到二楼,有的放到一楼。原本显得空荡荡的库房,在将这些轮胎按照不同型号,不同性能摆放好之后,顿觉充实了许多。主要是看上去整齐划一,心里面也觉得畅快。工作嘛,完工之后的样子,不光有疲累,还要有满足,那是只有亲历者才会有的喜悦和自豪的满足。
  他们全都回到办公室了,而我和于子龙则回到一楼楼道吸根烟。那瓶奶制品饮料,我买回来只喝了一口,现在再喝一口,罄尽。
  我颓废地靠在机场椅上,本想伸个懒腰,却发觉腰能动弹,胳膊却抬不起来了。
  “哎哟我去,咋这么疼呢。”我咬牙切齿地说。定是亢奋的精神回归了本质,转而便是酸痛感的侵袭。
  “咋了?累了?”于子龙关切地说。
  “累,好累。”我说。
  “以前没干过这么累的活儿吧?”
  “不瞒你说,还真就没干过。今天这一大车,可是够我喝一壶的。”
  “好好休息,明天就好了。”
  “不用你告诉我,这我都知道。”
  于子龙毕竟是于子龙,那身强壮健硕的肌肉,看上去就是个经过千锤百炼的练家子。我深知刘冰给我的位置很舒服,当然了,下雨纯粹是个意外,骨碌轮胎怎么着也比给轮胎摞摞儿轻松啊。然而看看我自己,再看看于子龙,差距可真不是一星半点儿。一口水、一支烟,简单的歇息,无论心肺功能,还是体力消耗,于子龙很快就补充完毕了。
  我以一种单纯的,敬佩的目光注视着于子龙,虽然他长得跟我一样丑,但是他却有我根本比不了的结实的、跳动的、韧性十足的体魄。
  我极少会去敬佩别人,特别是一些靠舆论吹捧出来的所谓当红明星,高墙大院教育出来的所谓时代领袖,以及一些靠着祖上阴翳潇洒度日的纨绔子弟。那类人之所以了不起,我认为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功劳要归于他们的家世、背景、关系,抑或称之为阀阅的东西。而像于子龙这样的,我是真的敬佩,甭管是小时候的不学无术,还是面对贫苦生活的迫于无奈,能够认清自己,靠自己的双手创造属于自己的餍足的幸福,其本身就是伟大的定义。
  正如我跟朋友经常聊的,有些钱看到别人挣,我会眼气,因为那些钱根本就不是靠真本事挣的,换作是我,我也能挣,只是我没有那个路子,没有那个人脉,没有那个关系,所以也只能眼睁睁地患上红眼病,且好些年都不好。但像于子龙这种人挣的钱,这些全凭身体,全凭本事挣的钱,我从来不会眼气,这些钱都是他们应得的,他们所付出的,比我懒散闲置的还要多,又怎能不令我敬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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