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找工之路（二）

　　莲儿的大哥在飞达玩具厂有个耍得好的老乡，叫二仔，那时候正在热烈地追求莲儿的三妹春梅。因为在厂里还算混得不错，休闲时间相对比流水线上的员工要多得多，一旦有机会就往常平建达玩具厂找春梅，经常给春梅不是买件漂亮的衣服就是带些春梅喜欢吃的零食；甚至还有女孩儿享用的精致的发夹、别致的小木梳子、一只殷红的唇膏什么的，变着法子讨取春梅的欢心。
　　这让春梅很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她的内心充满纠结和矛盾：单从二仔的相貌人品为人处世，单从二仔对自己的痴情厚意关怀体贴，春梅是能接受二仔，钟意着二仔的，但二仔山里人家的背景又令她感到十分遗憾。男方的家庭背景如何，这一点在农村，女孩和女孩家人是十分在意和看重的，所以，户口在山区的男青年，除非你是“山窝里飞出了金凤凰”永远脱离了山区，不用再回到山里谋食生活，否则便很难找到山外的女孩为妻，这种带着明显功利性的现实主义婚姻价值观却是农村人普遍默认的共识。
　　三妹为此陷入两难的痛苦抉择中，自己对二仔这个人也颇有好感，也常为他对自己频繁的殷勤行为而心生感动，有几次差点把持不住理智的防线而功亏一篑委身相许。好在，最后的关头，坚守住了女孩的最后一道防线。春梅的哥哥嫂嫂爸爸妈妈形成统一战线，一致反对春梅和二仔的交往，暗里帮三妹出谋划策避开二仔的纠缠。春梅自己也明白“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这个深刻的道理。现在在外边打工，两人可以卿卿我我恩恩爱爱，二人的世界显得罗曼蒂克诗情画意甜蜜得不要不要的，但是，在外漂泊打工的日子终非长久，总要回到老家农村去生活；如果今后落户男方穷乡僻壤的山区，那日子就过得艰难凄惶了，到那时痛悔当初为情所困也为时晚矣。
　　这次，二仔来找春梅，心中已有主见的她表现得不卑不亢，礼貌有余，热情不足。二仔送的礼物一概委婉拒收，被二仔再三邀请到公园里见个面，也带上自己的闺密小花相伴左右，让心里淫心荡漾的二仔即使色胆包天也不能轻举妄动鲁莽行事。整整一个下午的宝贵时光就这样溜走了，二仔心中好不懊恼。到最后分别的时候，三妹请二仔转话给李大志：我二姐说，这段时间，她们组装部每天加班加点赶货，可能这个月都没的假放了，不能去桥头探看他。让他安心在那边找工作，不要性急，慢慢找，总能找到一份好工作的。他可能手上没什么钱了，他是个好面子的人，想来也不会开口向我哥哥借，这是我二姐拿给大志哥的二百块钱，麻烦你转给他。
　　李大志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收下莲儿通过二仔转交的二百元钱，最后把二仔给惹生气了：“反正我话转告给你了，钱也转交给你了，你爱收不收，冒关我卵事！”把钱往李大志衣兜里一赛，转身走远了。
　　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李大志心里既感动又愧疚，感动的是莲儿对自己体贴关心，善解人意，的确是一个值得自己加倍珍惜善待的好女孩；羞愧难当的是自己堂堂须眉，竟然还没有找到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又有何颜面和资格奢谈什么给莲儿幸福，给莲儿明天的憧憬？一想到这些，李大志不禁感到脸颊发烫，耳根生热了，恨不能自己即刻变成一条小虫朝脚下地逢钻进去，隐没于无边的黑暗。
　　今晚李大志决定不回莲儿哥嫂的那间巴掌大的小出租屋了，已找工作好些天了，不说理想的工作，就连暂时混碗饭吃有个栖身地方的一般工作都没有着落，实在不好意思面对他们夫妻俩依然和善友好的眼神。虽然，他们嘴上没有说出什么让李大志难堪的话语，举此行为上也表现得大方自然，但在他们心里还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具体怎么想的，自己不好妄加揣测，至少有一点是和自己相同的，那就是心里也和自己一样着急，迫切希望自己快点找到工作。
　　李大志在飞达玩具厂下班员工的人流里看到了莲儿的大哥，于是告诉他自己遇到了一个男性老乡，他也在这附近租了房子，他这些天上夜班，晚上可以到他那里去睡。莲儿的哥没有说什么，只是要李大志注意安全，到了别人转白班的时候再回来睡。
　　李大志其实是编得谎话，他真正栖身的地方是那种发五块钱买张通宵票的录像厅。九十年代，南方沿海的打工城市的工业区，到处都是供打工仔休闲娱乐的录像厅，到了二零零年以后，随着电影院的重新崛起。手机，尤其是后来智能手机的推广普及，人们娱乐休闲方式的多样化，录像厅、录像室就渐渐淡没于人们的视野，成为了记忆里的事物了。
　　录像厅放映录像分为上半夜和下半夜，上半夜放映的录像依据片子的新旧好坏票价二元、三元、五元不等，一般放映二到三个影片，一律港台影片，几乎没有国产的。像当时香港八九十年代最经典的电影，周润发、刘德华、周星驰、张国荣、林青霞，王祖贤等等大明星主演的系列电影，在各个录像厅翻来覆去地播放。到了午夜场，就不会放映正经片子了，票价各录像厅都统一票价五元，从午夜十二点可以看到第二天早上六七点左右。这些不正经的片子被称为“毛片”，又称“激情片”，纯粹是赤裸裸的色情片，一览无余的性交性爱场面；尤其是西方白种人的毛片，更是堪比牲畜性交有过之而无不及，画面淫色不堪，不忍直视，令人作呕。
　　看午夜场的看客主要有两类人，一类如李大志一样只想把录像厅当做栖身之处的暂无处安身的找工盲流（当然，李大志是出于面子而选择栖身录像厅。）；这第二类，是那些没有租房的情侣或夫妻。录像厅的老板很有商业头脑，特意将录像厅的座位制作成空间相对秘密的包厢，情侣们被那毛片激情的画面所刺激撩拨，哪按捺得住本来就蠢蠢欲动的冲动，直接把包厢当做了爱爱的私密空间，上演活色生香的春宫图。
　　李大志哪还能够在这录像厅里安睡休息？荧幕上是淫色污秽的影片画面，身边传来的是打工情侣激情之时的淫声浪语，可谓声色并茂，身临其境。弄得李大志如热锅上的蚂蚁，全身燥热的几乎快要燃烧起来。“第三条腿”被热血充斥得坚挺而鉄硬，同时，像喝得酩酊大醉的酒鬼，头脑一阵恍恍恍惚惚的眩晕。色魔上身的李大志情难自禁地奔向录像厅那间一次仅容一人方便的臭气熏天的卫生房……
　　释放了冲动和欲望的李大志心身疲惫的回到包厢座位上，尽管荧幕上的毛片还在热火朝天的播放，尽管前排后排的包厢里仍隐约传出暧昧的呻吟和叫喊，那已经是别人的“工作”，再也让他提不起兴趣，黑压压铺天盖地的瞌睡虫将他吞噬，他到梦乡的村子遨游去了。
　　第二天早上，他在工业溜达的时候，看到一家名曰“伯乐职业介绍所”，心想，自己何不进去瞧瞧，发点介绍费早点找份工作，也横竖比现在这样无头苍蝇似的瞎转悠强。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该放点“血”的时候还是不应该吝啬的。
　　职介所那位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经理热情的接待了李大志。看了一番李大志恭恭敬敬呈上的毕业证、文学作品剪辑本、各类获奖证书等等相关资料，并大赞李大志是个人才，今后前途无量，夸得李大志都有些嘚瑟起来。
　　“李先生，可能我们这里暂时没有和你的文凭、能力相匹配的工作岗位，不过，有一家港资电子厂现在赶货招工，我们给你介绍过去，先做一段时间的普工，依你的本领和才学今后很定会受到公司的重用的”
　　正处于找不到工作焦虑中的李大志不假思索的立马答应了。坐上那位经理的桑塔纳小车朝电子厂奔驰而去，约莫半小时左右就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家位于桥头镇郊区的电子厂，厂区四围高墙耸立，墙头绕着突兀狰狞的铁丝网，更让李大志感到恐怖的是，竟还有两匹壮实如小牛似狼狗把门看守。那位经理和一个像是厂里管事的工作人员，在一处偏僻地方交头接耳嘀咕了一阵之后，那两人走过来和李大志说，安排李大志先去包装部打包，等以后有机会了，再安排进厂里的管理层。现在要认真工作，好好表现自己。
　　李大志自然满心欢喜，头点得像小鸡啄米般连连答应着。那位经理向李大志要了一百元钱的职业介绍费后，就吹着口哨开着小车绝尘而去了。
　　这是一家员工百来号人的小厂，专门承接大厂的某一种型号电子元件的来料加工。老板据说是香港人，一年四季很少来这个常平的工厂，厂子方方面面的运作管理全交给了他的一位常平本地的亲戚。李大志和身边的工友一聊天得知，他们也是前一两天才来工厂的新员工，工资待遇什么的厂里负责招工的也没有当面说清楚，大部分的人和李大志一样，急于找到一份工作，先解决吃饭住宿问题为当务之急，具体工薪情况也就没有细问。反正他们相信，只要找到工作了，一切问题就可解决，打工有条不紊的生活就开始了。
　　早上七点半上班，中午十二点下班，半小时吃饭，吃完饭马上接着上班；下午六点下班，半个钟吃饭，半个小时休息，七点又接着做事，直到晚上十一点下班。这样算下来，总共要工作十四个半小时。李大志本想坐班车回去，告诉莲儿的哥嫂自己找到了工作，虽说不是很理想，还是先干着再说，以后慢慢找机会。可是，一天下来，除了睡觉，就只剩下工作工作工作，哪还有空闲时间回去呢？心一横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等赶完货，不用加班了，就会有时间了。
　　李大志他们干活的时候，常有几个身形彪悍的家伙背着手，神色威严的在车间里走过来、走过去。谁要是手脚慢了，或是累得不行，想停下来休息片刻，被那群监工的看到，立马冲上来破口大骂：“死北佬（本地人对南下打工仔的蔑称）！想偷懒，找死啊！”唬得打工仔默不作声手忙脚乱的忙乎起来。
　　李大志虽个头不大，但挖煤工作的经历磨练了他特别能吃苦的顽强精神，打包工作对他而言，谈不上有多大的劳动强度，干起来还比较得心应手。见上一道工序的工友干不过来，他还时不时去帮一下手，惹得工友向他投来感激谢恩的目光。
　　在宛如机器一般运转忙碌中，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李大志的心里也在一天一天地积累着对生活的希望和信心，勤苦的一天过去了，就意味着又积攒了一天的工资，也就意味着通过自己的辛苦工作积攒了一份成就，一份慰籍。他打算着，待发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先还上莲儿的二百块钱，那可是她在流水线上赚来的血汗钱啊！以后，等我赚到钱了，给莲儿买件漂亮的新衣服、买买她钟爱的零食……
　　沉浸在美好妄想中的李大志不免走神了，手脚慢了下来。恰巧监工从身边走过，免不了对他一顿好骂，吓得他又像插上了电源的机器，飞速运转起来。
　　到了工作的第一十一天，早上，李大志等八人被监工拦在了车间门口，凶神恶煞般的监工头头告诉他们，他们被厂里开除了。原因是他们不负责任的工作态度，导致产品质量不合格，被收货厂家全退货了，使厂里蒙受巨大损失。为以儆效尤，予以全部开除，并扣除所得工资，赶快卷铺盖走人！
　　这怎么可能！！！我们做的产品不是有质检把关吗？！李大志等人顿时愤怒了，吵吵嚷嚷的要去办公室找工厂负责人讨说法，可却被牵着大狼狗的五六个监工拦住了。那位带头的工友被两个身高力壮的监工一阵暴雨般的拳脚打瘫在地，像一个破麻布袋一样缩成一团，痛苦的呻吟着。
　　“死北佬！谁再敢胡闹，他就是你们的下场！你们给厂里惹了那么大的祸，遭受严重损失，只是克扣了你们那点工资，还算是我们老板有慈悲之心；否则，就你们给工厂造成那么大的损失，足可以让公安抓你们去坐牢。识相的赶快滚吧！要不有你们好看的！”那位监工头子一说完，他的手下放开狼狗向李大志他们扑过去，吓得李大志他们一窝蜂似地鱼贯而出，躲到了铁门外边。大家呆了一会儿之后，便垂头丧气断断续续地走散了。
　　李大志走到一个拐角处，突然被一双手拉了过去，定眼一看，觉得眼熟，原来是厂里的一位老员工。这位老员工昨天下午在饭堂吃饭时，就和李大志坐在一起，扯了一番家长里短之外。他好像有什么事要和李大志说，当时却有一个人走了过来，对着那位老员工恶狠狠的瞪了一眼，他就端着饭碗走开了。李大志当时也觉得好生蹊跷，但没有多想。现在，他又要找我说什么呢？
　　“小李啊！你们全都上当了！哪里有什么产品质量不过关，这全是他们开除你们不给你们工钱的借口！他们每到赶货做不赢的时候，就和职介所的伙通一气，把人骗进来赶货；等到赶完货了，再找个理由，不付工资予以开除，他们赚得是断子绝孙的昧心钱！会天打五雷轰的啊！”
　　“天啦！天底下竟还有这样丧尽天良的黑工厂！难道没有法律制裁他们吗？为什么不去政府部门告他们呢？”
　　“没用的，政府只管搞招商引资，发展经济，处处怕得罪了这些开工办厂的老板。要是他们一生气离开了自己管辖的地盘，岂不是政绩上的重大挫败。加上，你们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你们在工厂干过，干过多久？连张厂牌都没有给您们发啊，没法告的。你们唯一可以做的是，早一天告诉那些找工的老乡，告诉他们不要相信职介所，告诉我们这个厂是黑厂，千万不要再上当了！”
　　李大志无语了，他原以为遍地黄金，成就无数人梦想的祖国改革开放的、经济发达的南方城市，竟然有着防不胜防的陷阱和黑暗！有着无数和他一样为生存为活着而苦苦挣扎的人们啊！
　　李大志想打退堂鼓了，回到他的家乡去，回到他曾经埋怨鄙视的煤矿去。可是，煤矿的家还能够回去吗？煤矿已一派萧条，回去也是一条死路啊！天欲亡我，我怎生奈何？李大志深深感到，前程暗淡，人生无望，不由得悲从心头起，哀自脚底生，眼睛里湿润了。须臾，两颗晶莹的泪滴滚落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