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流浪汉

流浪汉（1）
200万，那是怎样的一个数字，让我板着手指头数，或是一条条筷子的数，那得数多久，肯定还没数完，我便忘记数到哪儿了。200万人口的城市，在咱们国家，这样的城市到底有多少个呢？我想，一定不少。我走过无数个城市，但我觉得，它们都是一样的：一样的高楼，一样的凌乱，一样的人流，一样的店铺，一样的小吃，一样的垃圾箱，席地而躺，或坐着的乞丐。他们都是缺了同样的腿或手。当然，也有不同的，那就是城市的标志性建筑，有的像裤裆，有的像嘴巴，有的像面包，有的像香蕉，有的像人身体的某个敏感部位。
城市里，来往着眼花缭乱的行人，他们不分昼夜地行走着，狂欢着。我真不明白，他们哪里来那么多的精力和时间，他们都不用睡觉吗？难道，他们都是电影中所说的电脑人？
我不清楚他们，我想问我身边的人，但不管是身后身前，右边左边，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小，他们都用异样的，或冷漠的眼睛看着我，不吭一声，一个屁也不放，躲苍蝇似的，绕开我，有的则瞪着我，骂我神经病，然后继续赶他们的路。所以，他们虽然就在我眼前，我可以看清楚他们的呼吸，听到他们的心跳，但，我们相距是那么地遥远，比两个星球还要远。我不认识他们，不知道他们，不了解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不知道我，不了解我。其实，我的名字很好记的，我叫狗娃。
这是我的小名，至于我的书名，我不记得了。我先前上过几天学，但后来，我便回家了，书不是我这等人想念就能念的。首先是交不起学费。这也是最关键的。
我出生在一个山弄里，那里的人不多，三四户人家散落在山坡上，出门相望，便可看见对家，喊两声，便有人应。我喜欢家乡，虽然贫穷，虽然没有现代文明，但至少，我知道我是谁，他们也知道我是谁。我不会被人瞧不起。
他们叫喊我的名字，让我的名字带上翅膀，如同飞翔的鸟儿般，在大山里窜来窜去的，把那绕山的薄雾，催醒，缠绕，升腾，消失。
所有的美丽，在升腾后，全都消失掉。
生我的地方是宁静而热闹的，不像城市，喧闹却透着冰冷。不管人走到哪儿，都是拥挤的人群，但却只听到自己的呼吸，看到自己的影子，自己的左手握着自己的右手。
城市的超市里，有许多东西，多得就像大山里的石头、草儿。我曾经在里面转悠，摸摸这，拿拿那，于是，我被穿制服的抓住，他们说我是贼。我辩解，可是，他们就是不听，他们相信他们的眼睛。当然，并不是他们的眼睛好使，而是他们看到我破旧的衣服，蓬乱的头发，破得露出脚趾的鞋，就把我当做是贼了。
古时候，衙差们抓不到真正的贼，而期限又快到，他们就随便抓个人当替死鬼，那是常事，是潜规则。
我被关了几天，身上的钱，被他们以是脏款的名义，没收了起来。然后给他们的女人买礼物，或上发廊洗头泡脚去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进超市。不只是超市，只要是摆东西的店铺，我都不敢靠近了。我怕再一次的被他们误当作是贼。被冤枉了一次，谁还相信公正，特别是那些人代表真公正。那肯定是脑子有问题。
再说了，他们也都嫌我脏、臭。
我有多长时间不洗澡了呢。不清楚，我身上的衣服，穿了多久了呢？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常到山溪里洗澡，我赤溜的，如同小鱼儿，在清澈见底的山溪里游来游去，我洁白的身子，就如广告牌上美丽女人的脸蛋。那时候的我，可干净了，比城市里任何人干净。
城市里，有高楼，有车，有面包，有烤红薯，但那都与我无关。与我有关的是街道上每隔一段路就有的垃圾箱。在我以外的所有的人的眼里，它们是冰冷、肮脏的。但它们对于我来说，就如衣食父母。我不停地行走，不断地在里面翻找食物。幸运的时候，我会吃上没有吃完的快餐，里面除了米饭，还有骨头，甚至肥肉。是咬了满嘴是油的肥肉。好吃极了。
那些食物，是脏，是不卫生，甚至是变质发霉了，但对于我，不管它们如何，永远都是可爱的宝贝。没有它们，我会饿死掉，如同有钱人养的宠狗在大街上拉的一坨屎。虽然，这样的死，不光彩，不体面，但我也没办法。能死在这样的街道，死在食物琳琅满目的店铺包围着的街道上，到了阴间，我应该不会再挨饿了。只是，有些对不起大众了。我弄脏了他们的路。
半夜里，会有些不明身份的人，抓住我，把我推上车，然后开出城市，把我丢在荒野外。开始的时候，我惊恐，我以为我遇上歹徒了，想着这么一伙人，戴着面具，会不会是专门割人器官，拿去卖以谋取暴利的。我害怕，我恐惧。后来，经历的次数多了，也就不怕了。有一段时间没被抓，我还苦恼呢。他们不干这活了，他们干吗去呢？该不会他们也下岗了吧。街上穿制服的人，越来越多，小摊贩们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我得感谢他们，是他们让我有坐小车的机会，是他们让我省去了徒步从这个城市走向另一个城市的遥远路程。更主要的，他们用力抓我的手，让我想起了父亲。
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人愿意碰我，所有见到我的人，都远远地走开。
他们抓我的手，很有力气，如同把钳子。我奋力反抗。我并不是真的要逃脱，而是为了让他们更用力地抓我，拧我的胳膊，让我疼痛，让我泪流满面。我喜欢这样。记得父亲打我的时候，我也是这么痛哭的。只可惜，那个男人，狠心地丢下我，一个人走了，让我一个人孤独的、举目无亲地活在亲情的社会里。这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因此，我恨父亲，恨他为什么那么无情，一个人走，不带上我，离开这个亲情温馨的、冷漠的世界。
他们把我丢在荒野，我不惊恐。我安静地躺在残黄的野草上，乱石中，望着天上洁白的银月，丝带的浮云，我觉得温暖。这是城市里不能感觉到的，这是我孩子时幸福的画面。第二天，我会朝着前方行走。虽然，路的前方，会是怎样的一个地方，一个城市，我无从知道。但我相信，那个地方，那座城市，跟我身后的城市一样，高楼冰冷的立着，轿车冰冷的行驶，商品冰冷的摆放，面包冰冷的在笼子里，……
流浪汉（2）
“小弟。你听哥一句话行不？没有跨不过的坎儿，好好地活下去。”
我对着楼顶上的男生叫喊着。他不是我小弟。我压根没认识他。我跟许多人一样，是路过的。
“你要是真的走了，辛苦把你养大的父母，他们怎么办？你想过没有。你难道要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吗？你难道让他们在今后的日子里以泪洗面？你难道让他们的晚年过着无依无靠的日子，病了没人送医院，没人陪在病床前端口开水，在死的时候，没人知道，任由尸体在家里发臭？假如，你真是这样的人，那么，大哥我便不劝你了。倘若你的女朋友在旁边，我还会劝她离开你，抛弃你。因为，像你这样的男人，根本不值得去爱。你太自私了。你根本不去想你朋友的，还有你亲人，特别是你父母的感受。你把你的痛苦加倍地背到他们身上。”
我继续对上面的小弟叫喊着。我的声音不大，又没有话筒，但是，我尽力了。我都喊痛喉咙了。我不停地对着楼上面的小弟叫喊，我希望，他能听到。只要他能听到我的话，我相信，他一定会停止要跳楼的脚步，一定能够冷静下来。
我的身后，站着好多的人。他们都在抬头观望。他们见我在向那寻轻生的男孩不停地叫喊时，有的笑了，说我在作秀，是想出名。
是的，我跟那个轻生的男孩没一点关系，我们甚至不认识，若我不是作秀，不是为了出名，我干嘛这么卖力地开导他呢？他死就死，关我什么事。每天寻死的人，多的是，又不只是他一个人。再说了，就我，一个流浪汉，自己都不能养活自己，用什么来开导别人。
他们说的都没错。不过，他们永远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那是因为，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跳楼结束了他的生命。父亲选择那么一条傻路的原因是父亲讨薪无果。为讨薪，父亲奔波了近两年的时间，结果依旧是没点希望。于是，绝望的父亲从楼顶跳了下来。要是父亲没有轻生，我的今天，也不至于如此。我连身份证都没有。
对于楼上的小弟，我想，他之所以选择轻生，要不是讨薪无果，要么就是失恋了，于是，一时的糊涂，要做出傻样子来。而我身为旁观者，提醒他，让他的心拐个弯，从死胡同里走出来。人都应该是有善心的。
“其实，你比我幸福多了。你至少还谈过女朋友，有女孩爱过你。可我呢，都这么大了，活了半辈子了，还没女孩喜欢过我，更不用说爱我了。你这么年轻，你又读了不少的书，只要努力，就一定会实现自己的梦。梦想实现了，一定会有好的女孩喜欢你。”
有记者的镜头对准我了。我不理会。我继续对楼上的小弟叫喊着。
“你看，他见记者来采访他，更卖力了。”
“一看就知道他在作秀。”
“这回，他肯定出名了。”
那个男生终于退了回去。下面的我，松了口气。围观的人，见没有看到好戏，有些埋怨地散去。
“什么回事呀，不跳就别往上面站。”
我也该走了。我躲开记者，走入人群中，在人群中淹没。那个男生不会见到我，他也不会找我。
我上电视了。我坐在车站侯车室里，看着电视上的我。
“那个穿破烂的乞丐，干嘛那么卖力现身说法的劝楼上的男生不要轻生呢？他根本不认识楼上那个寻死的男生。”
“还能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出名。你看，他这不是上电视了吗？”
“可是，他为什么拒绝记者的采访呢。”
“你等着吧。他迟早会上电视的。”
今天的我，已经把头发剪掉，还花钱到车站的公共卫生间里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套干净的衣服。因此，我就是站在他们面前，说我就是那个想出名的流浪汉，他们肯定不相信。
我不需要他们相信。我已经尝尽了被人误解、猜疑的滋味。在一个诚信缺失的社会里，渴求别人相信，特别是陌生人相信自己，那跟一个一无所有的男生渴望得到自己心动女生的爱情一样，是个可怜虫。
我要到另一个城市去。我希望，我能在另一个城市，找到有可以相信我的人。
我能找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