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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比武招亲

作品名称:一个人的江湖      作者:若墨      发布时间:2018-04-12 15:52:30      字数:15370

  荆州鱼门拳掌门王越古透过竹帘看着场外的比斗,忧心忡忡地对夫人刘笛音说:“夫人,你看这粗笨的孩子,不会真能成为咱家女婿吧?”刘夫人也正紧张地看着外面的酣斗,听见丈夫这么说,回过头来问:“叶骞和他比,胜算如何?”王越古说:“这正是我所担心的,恐怕……”
  这是一个有着四间正房、一间大堂、双侧带着两间厢房的老宅,白墙黑瓦,檐牙高琢,颇有点徽派建筑的气韵,房子的风格大概和老宅创建者王越古的曾祖王秀亭早年游历安徽有关。房外不远处是一个水清荷香的池塘,房后是一大片碧郁葱葱的竹林。
  时已近中秋,小草虽有衰败的迹象,却依旧葱绿,为不远处那条蜿蜒的护江大堤披上绿装。夕阳西下,淡黄的阳光在江水中印下一道朦胧的光柱,也将这几间老宅浸染得金碧辉煌。
  王越古和夫人紧张观看着的是房前空地上临时搭建起来的一个大约二十平米见方的高台,高台左侧一木柱上有一面在风中扑扑闪动着的红旗,旗面上赫然印着四个斗大的字“比武招亲”。红旗下有一排高背大椅,分坐着几个玄衣男子,他们分别是本地几位德高望重的武人,有心意门掌门刘玄同、红门拳掌门张一谷、铁拐拳掌门常明、窄门拳掌门昊天等,他们是应王越古之邀作为比武裁判的,主持人则是心意门掌门刘玄同。
  台下右侧则人数众多,大概有七八十人的样子,有的眉宇紧锁,有的面带讥诮,他们或站或坐,都神情紧张,目不转睛地盯着擂台。
  台上一位二十出头的灰衣黑裤瘦脸男子左手往前一撇,右腿上前搁住对方腰跨,猛吸一口气,嘿地一声呼出,又将一人打下擂台。
  主持人刘玄同站起来宣布:“此场比赛,李季胜!”。
  李季站在台上双手抱拳,对那七十余名男子说:“接下来哪位仁兄上台?”
  台下寂然无声。原来今日比赛已近尾声,李季已经连赢八场,台下完全被他的气势所慑,再无一人敢上台领教。但按照规则,连赢九场赢者方有下场休息的权力,昨日比赛正是河北八卦门名宿叶重山的公子叶骞取得这样的成绩,他将和今日的胜者一争高下,决赛之日定在明天上午九时。
  李季在台上转悠了一圈,继续不卑不亢地对着台下说道:“请问还有哪位仁兄上台?”台下依旧寂然无声。
  突然,远远传来一声轻啸,一位年轻男子从池塘南面飘然而来,边走边说:“既然大家都不愿上台,八卦门叶骞愿意领教!”尽管此人身形尚在远处,但声音不轻不重、调门不缓不急,仿佛就在眼前和大家唠着家常,大家不由得面面相觑,这一手内功,确然已臻化境。
  刘玄同立即站起,拦在叶骞面前说:“贤侄休得着急,按照规则,你明天才能和这位少侠一较高下,不如缓得一时,明天相较如何?”
  叶骞细腰长身,面若桃花,更具谦谦风韵,他用让人听后感觉浑身舒坦的调门说道:“刘叔如此说,小侄不敢不从。”
  刘玄同转过头来用眼神征求了几位评委的意见,上台大声宣布:“今日胜者,为八极门李季!”
  刘玄同带领几位评判按照惯例要和立擂主人商榷一番,“各位请坐。”王越古坐在主位,所来六位宾客各自对着主人一拱手,按照尊卑依次分两排坐下。
  王越古轻咳一声,对大家接着说道:“对今日李季之胜,大家有何见教?”
  刘玄同道:“此人自称八极门,但这个门派在江湖上似乎并无名声,大家有听说过的吗?”
  昊天常年紧皱眉头,郁郁寡欢,但此人天性如此,即便心里乐开了花,给人的感觉依旧还是这个样子。他用让人感觉阴郁滞闷的语气说道:“这个门派确实并无名声,但看他的招式,却有大家风范,必师出名门。此人内功深湛,出手狠辣,确实难以对付。想不到江湖上新冒出个八极派,这个派的招式,着实让人一头雾水,你看他右拳斜插腋下、左掌径取面门那一招,像极了八卦掌的‘挥手扬鞭’,但与此同时他左腿斜跨上前,右腿弯曲紧随,又与‘挥手扬鞭’大相径庭,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常明呃首道:“昊兄所言极是,小弟也深有同感,这个李季,处处透着神秘。”
  王越古又道:“各位贤弟看叶骞相较李季如何?”
  这个问题才是关键,大家都知道王越古有心将爱女许配给叶骞,叶骞风度翩翩,更是名门之后,所谓将门虎女,门当户对。按照常理,叶骞也将会毫无悬念成为王家佳婿,但没想到横空杀出一个李季,实在让人头疼。
  大厅里一片沉默。
  王越古忧心顿起,黯然道:“大家不说话,说明大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难不成小女终得与山野莽夫为妻?”
  虬发龇须脸堂赤红的张一谷大声道:“王兄休得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看真要相较,叶骞贤侄未必就会输给那莽头小子。”
  此话一出,原本可以缓解一下紧张气氛,但堂上余下六位依旧神色阴郁,大有不以为然之色。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马嘶,刘玄同心中一动,仿若一块巨大的顽石打在寂静的塘面,激起冲天巨浪。这匹骏马是叶骞坐骑,他之所以短短几日内就能从千里之外的沧州城赶到荆州,仗的就是这匹坐骑。
  “不如这样。”刘玄同若有所思地说。
  “怎样?”不约而同的几个声音同时发出。
  “不妥,确实有点不妥。”
  “有什么不妥,你倒是说出来啊,急死个人了。”大家异口同声地劝导着。
  “这个,其实也简单,比武,不一定只比拳脚吧?”
  “贤弟的意思是比兵器?不行,万万不行,真弄出个死伤,就将一件喜事做损了。”王越古道。
  刘玄同微微一笑道:“王兄多虑了,我的意思是,可以比飞镖。”
  “飞镖?尽管八卦门飞镖功夫了得,但你怎么知道叶骞的飞镖功夫一定就比那小子强?”常明深感不以为然。
  刘玄同莫测高深地笑道:“飞镖有多种比法,各位贤弟认为马上射镖如何?”
  “好!好!兄弟高见!”
  “不愧是刘诸葛,小弟甘拜下风。”
  大厅里不觉响起一片赞誉声,王越古紧锁的眉头也逐渐展开。大家都知道,荆州地处长江边,湖泊纵横,水乡泽国,骏马稀少,因此荆人善水不善骑,莫说骏马,就是驴和骡,在这里也极为少见,让荆人比试马上射镖,无疑难如登天。
  “诸位,诸位!”刘玄同站起身,双手往下压,继续说道,“这一招虽好,也能解王兄之忧,但我们好歹也算名门正派,不能亏对人家。我建议,明天比武前宣布比试规则,另外必须附上一条,该比试可以随时终止,如果一方放弃比试,放弃的一方将获得巨额赏金。大家以为如何?”
  “当然应该这样,刘兄考虑周全!”
  棘手的问题在一众高手面前迎刃而解,王家于是大摆筵席,众宾客尽欢而散。
  王家老宅正南不远处是一条浩浩淼淼的大江,大江南岸有一片郁郁青青的梅园,时间已过花期,又正值阴晦天气,梅园四围少了些花香,多了些清凉。
  梅园的院墙已经残破,高低错杂、裂缝断壁,透出无尽的萧瑟。
  李季呆立在一处断墙边沉默不语,心中五味杂存百感交集。是啊,这个曾经盛极一时的高宅大院,现如今已经腐朽破落。但幼时的诸多记忆却总是固执地涌上心头,堵塞住每一个呼吸的入口,让李季如在沉浮在沼泽中绝望挣扎却越陷越深,无力自拔。
  “季儿,风云起时,躲无可躲,唯有奋起才有生机,也唯有奋起,才能手刃强仇,告慰高亲。”圆口黑鞋灰袍黄冠的圆通道长怜悯地摸着李季的头,眼中含泪,声音颤抖,“我与你父交厚,危急时救得你的性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也是李家祖宗积德。从此,你就是我的义子,我的徒弟,我会将我全身所学,尽数传与你!”
  李季“扑通”一声跪下,悲声道:“师傅,是谁下得如此狠手,灭我满门,徒儿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自此,荆州城西百余公里外的襄樊城卧龙岗,便多了一对相依为命情同父子的农人,二人开垦了几亩荒地,自给自足,农闲时舞枪弄棒、吐纳如兰。
  十二年后,李季变身为瘦脸长身的青年。因长期与雨露为伴,百鸟为朋,眉宇间透着朴实憨厚;一口隆重的鄂西口音,更是与众不同。举手投足间,无不透着荆襄农人厚重质朴的气韵。
  而十二年前灾祸降临时,李季才六岁。六岁前的李季,过着公子王孙般的生活,其父李立石为前朝兵马元帅李迪独子,他承继了父辈豪气,生性好武,为人诚挚。李立石尽管坐拥良田万顷,家财无以数计,却为人和善。其母潘秀云为翰林之女,大家闺秀,乐善好施,深得乡人敬重。
  那一场灾祸,不知缘起何处,倏忽而来,又倏忽而逝,仿若盛怒时的荆江洪水决堤,漫漫黄水淹没了一切再消退后,剩下的只是一片狼藉。
  灾祸来临前无任何征兆,强敌十余人砍菜切瓜般杀至堂前时,李立石鹤飞雁起,施展平生所学,力劈三人,但最终为领头黑衣黑巾蒙面人所伤,逃至内室。匆忙间跃上横梁,将梁上包裹摘落,取出一件白衣,将这件白衣手忙脚乱穿在熟睡中的李季身上。李季惊醒,呆望着透满头血水的父亲,嚎啕大哭。哭声引来黑衣人,李立石大急,惶急处,只得在李季胸口处轻拂,李季晕厥,随之被奔跑中的李立石抛出墙外。因护儿心切,李立石门户大开,被黑衣人赶至劈于掌下。待李季醒时,已是薄日将出时节,墙内黑烟滚滚,火云突突,仿若世界末日之来临,李季小小年纪,如何当得住这样的变故,眼前一黑,再次昏晕。
  “不要再翻找那个东西,恐怕早已转移,大家罢手,快去寻找那个逃掉的小崽子,莫让他逃了,终成祸患!”
  脚步声纷沓而至,又纷沓而去,再纷沓而至。危急间,但见一道士,长袍蓬起,大鸟般飞至梅园外,看到晕在墙外的李季,愕然而立,转又长身翻飞,跃过墙头。只听“噼里啪啦”一片脆响,黑衣人惊悸慌乱的声音传出:“‘穿云神鹏’?翻天翅圆通?你这个八卦弃徒,多少人想取你狗命,你竟然还敢复出?!”圆通不答,右手翻飞,径取黑衣人双目。黑衣人双臂抱圆,鼓起一股气墙,欲避此招。但圆通掌风犀利,直接插入气墙,只可惜气墙浑厚无比,指尖一偏,仅及黑衣人前胸,黑衣人大痛,长吼一声:“此事与你何干?!何苦结此深仇?!”又过数招,黑衣人急道:“此点子扎手,风紧,扯呼!”又听一声惨叫,道士袖间一物闪出,打入窜逃中一人后背,此人一声轻吟,倒地不起,余众呼啸而出,转眼无踪。
  道人正欲赶出,已自不及,思忖片刻,越出墙外。此时犬吠大作,似有官人涌至,道人抱起还在昏晕中的李季,飘然远遁。
  王越古作为荆州望族,曾与李立石关系紧密,况且与李家定有娃娃亲,出此大事,当然义不容辞负责善后。但一把大火将整个老宅烧得干干净净,除了李家公子李季外,宅中人死伤殆尽,尽管着力寻找李季尸身,但终无所得。王越古无法,只得雇人将老宅稍加修憩,闲时派人加以清扫,以告慰死去故人。
  “季儿,师傅所学,已尽数传与了你。只是你所学技艺,与当今武林各派大不相同,就连与师傅本派也大相径庭,但千万不可小看这身本领,它不仅是师傅数年心血结晶,也透着师傅一片苦心,其中缘由,日后你自有所知。至于本门派名,就胡乱取个‘八极门’吧,也算是师出有门。季儿,你下山去吧!”
  “师傅大德无以为报,我哪也不去,誓与师傅终老此岗。”
  “傻孩子,师傅尽管已然老朽,但闲云野鹤之心未歇,为了你,师傅虽偶有游历,但为时极短,算来已停留此地十二年了,师傅残身,当再游大川巨泽。况你父母之仇终得雪报,现在正值当时。你所学已足可傲视群雄,兼少壮盛年,师傅已自不及,你现在所缺,只是历练。另外我得讯息,你那个娃娃亲妻子正扯起‘比武招亲’大旗,你不妨一试。但姻缘天定,不必强求,况且你现在家道中落,不管出现何种变故,也不必庸人自扰,成固可喜,败无须悲。至于弑父仇人,不必刻意找寻,只需在一个适当场合亮出子母梅花镖,仇人自来。你还年轻,当谨慎小心,江湖险恶,人心不古,须时时警惕,不可逞强妄为,否则强仇未除,己命却丧,徒增天地之恨。季儿,你就此去吧!”
  师徒情深,但缘已尽此,无法强求,李季只得含泪高跪,站起身来后,在师傅泪眼婆娑的凄笑中,依依离去……
  多少往事涌上心头,李季呆立在这残垣断壁处,已至夜深,冷风习习,稀星渺渺,一弯残月,遥挂墨蓝天际。
  翌日,是一个难得的好天,万里无云,楚天高阔。
  比武场从王越古老宅前的擂台移到距离老宅一千米外的打谷场,打谷场面积长约五百米,宽约三百米,因为骑射比试的缘故,原本在场上堆积的杂物都已被移走,偌大一片场地,顿显空旷。
  打谷场西南角上竖着两根碗口粗细的树干,一根麻绳将树干上半部分连接,麻绳中央吊着两个铁球,铁球下方各挂有一描有红心的圆形靶面,靶面只有手掌般大小,离地足有三米。
  打谷场正中央一匹高头大马傲然而立,鬃毛直竖,威风凛凛。
  观者集中在打谷场东北角,左边,各自端坐在高背红漆竹椅上的为荆州武术界各大掌门,王越古夫妇陪同在侧。右边则颇为拥挤,一众看客头挨头肩并肩,粗言秽语,嬉笑怒骂,闹成一片。
  “这王老爷子招婿,放一匹大马在这里是几个意思?”
  “此马如此神骏,莫不是新娘的坐骑?”
  “不好好在擂台上一较高下,跑这里来,王老爷子脑袋被驴踢了吧?”
  刘玄同走到打谷场中央,双手抱拳,声音凝重清晰,片刻间就将所有的杂音遮掩得严严实实,即使是人群最远处的人,也能清晰地听到他口中蹦出的每一个字。“各位少侠、老少爷们、乡里乡亲,这次比武招亲经过两天紧张的角逐,已经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今天,是决定谁能成为王家贤婿的最后日子。下面,由我来我宣布比武规则。”
  刘玄同随即拿出一张写满字的白纸,抑扬顿挫地将事先拟好的比武规则念了一遍,但未及念到一半,东北角立即起了一阵骚动,几个好事者鼓足了力气大声喊叫起来:
  “马上射镖?射镖就射镖,还马上,你以为这是塞北啊?!”
  “无耻之极,明显就是内定了叶骞那个王八蛋。”
  “王老爷子真是糊涂,南人善水,北人善骑,你王老爷子就忍心将闺女远嫁他乡?你这是爱女儿还是恨女儿啊?!”
  “叶骞那小子,有种刀对刀枪对枪与李少侠一决高下,这么做,胜之不武,卑鄙至极!”
  但每个人喊叫的声音都被其他人的声音淹没,这些声音掺杂在一起,仿若沸腾在硕大铁锅里的乱粥,杂乱无章。
  叶骞顿感诧异,他站了起来,疑惑地望着王越古;李季初时瞪大了眼睛,满脸涨红,这样的比试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显然,这是王家有意为之,图谋可谓至严至密。但李季深吸了一口气,便恢复到常态,他想起师傅数次的教诲“遇事乱则慌,慌则败”“成无喜败无悲”,生生将满腔的愤怒抑住。
  王越古对这样的场面显然有充足的准备,也正预计着回应李季的责难,但没想到这个少年居然只是表现出一霎时的愤懑,反倒是叶骞神情愕然无法定心,他原本踏实的心,再次变得惴惴。
  “在奔马上谁能将靶面击落,谁就是赢家!”
  王越古只得积聚功力,将每个字支撑得圆润饱满,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完成了这一次艰难的宣读。尽管如此,嘈杂之音依旧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那排高背大椅上下来一位白须飘飘的老者走到众人面前,双手下压,朗声说道:“大家这样吵嚷,于事无补,且看后续怎生发展,各位以为如何?”
  “既然是铁心拳前辈发话,大家照做就是!”这才将这一锅沸粥降温。
  就在刘玄同宣读比武规则的过程中,叶骞和李季的心中都在翻江倒海,难以平歇。
  叶骞早于李季一日登上擂台,那日擂罢,有了一天时间的休息,而这天正是李季登场的日子。叶骞观察过李季守擂,深感此人功力深厚,举手投足间,衣羽鼓胀,其招式浑圆刚劲,似八卦,又似太极,咋看起来不伦不类,实则章法有度,进退有节。倘自己和他动起手来,似乎极难胜之。而马背上骑射,应该更有把握,这一定也是几位前辈看在父亲面上,苦心思虑定出的计策,计策虽妙,似乎不太地道。但父亲屡次教导:“男子成事,当顺势而为,对与不对,应根据环境再做定论。”想到这里,叶骞不觉神定气闲,表情顿安。
  李季端坐,表情淡然,心里却也是暗潮涌动。既然事不可为就不必为,自己一孤儿赤如贫民,有何颜面毁人幸福?王越古虽曾称作岳父,但那是昨日时光,今日情势大变,岳父之称,当成烟云,王菲妹妹,今生无缘,但愿来世再做夫妻。只不过空负师傅嘱托,心存不安。想到师傅教导,猛忆得一事,师傅原本北人,当精骑射,一日练习镖击飞鸟,师父曾告诫:“如遇疾行之物,不可按静止之物射之,须判其速,定其位,以速计距,以距定点,则敌可逮。”奔马上射镖似乎可按此理,己为疾行之敌,靶子为制敌之位,以敌打己,反其道而行之,未必不可一试!况师傅曾言:“至于弑父仇人,不必刻意找寻,只需在一个适当场合亮出子母梅花镖,仇人自来。”梅花镖为《梅花谱》中最厉害的招式,《梅花谱》却又是人人垂涎之物,自己满门被毁,便祸出此谱,亮出此镖,梅花谱也便露了行迹,何患强仇不来?
  心意已定,李季心无旁骛,凝神待敌。
  刘玄同走到叶骞与李季面前,询问道:“二位少侠听明白了吗?”叶骞不答,李季也报之以沉默。刘玄同颇感尴尬,再次提声问道:“二位少侠有何疑惑?”叶骞站了起来,走到场地中央,依旧用那种让人听了舒坦的声音不徐不疾地说道:“各位英雄请了,叶骞对这个规则也自不解,按理说长辈定下规矩,当依照执行。但叶骞深感胜之不武,不敢呈请。”刘玄同道:“贤侄如此说差也,古往今来,骑射多为武人之必技,此技上可驱敌卫国、下可镇匪安民。君不知‘少年学骑射,勇冠并州儿。直爱出身早,边功沙漠垂’吗?叶骞贤侄侠肝义胆,李季贤侄敦厚英武,两位少侠马上骑射,方显男儿本色!”
  刘玄同转头微笑着看向李季。李季走到场地中央,双手抱拳,对大家不卑不亢地说道:“既然众位伯父定下规矩,晚辈不敢僭越。晚辈自知骑术欠佳,也当勉力一试。”王越古连同一干掌门看到李季如此坦然,均都心存疑惑:“这个一口荆襄土话的李季,难不成真善骑射?”叶骞却大安,暗自哂笑:“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众人也是愚笨无知,断人是否善骑,看身形即知,这小子高背宽臀,怎么可以骑马弯弓?再说,这是我的马,到时候只要我……嘿嘿。”
  刘玄同道:“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么哪位贤侄先请?”
  李季对着叶骞抱拳道:“叶兄先请!”
  叶骞暗笑一声道:“那么,为兄献丑了。”
  叶骞径直走到马的身边,这是一匹有着深黄色皮肤、淡黄色鬃毛、蹄子黝黑的战马,看见叶骞走过来时,骏马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叶骞拍了一下马头,在它耳边轻语了几句,马微微顿首,似乎听懂了他的意思。
  叶骞双手抓住缰绳,嗖的一下,一跃上马,手腕轻抖,骏马有节奏地小跑起来。
  叶骞双腿微微用力,缰绳紧扯,骏马加速,最后绕着场地由北向西再向南奔跑起来。随着速度的增加,人马合一流线般在人们眼前轻巧地划过。第一次路过靶面时,叶骞浑然不觉,继续催马飞驰,蹄声“嘚嘚”如山泉脆响;再跑了整整一圈,将到靶标时,叶骞在马背上长身而立,又突地俯下身子,抬手一挥,一物从袖间射出,一声轻呲,与右靶面并排排列着的左靶面应声折断,飘飘拂拂落下,周围顿时彩声大作,掌声如雷。
  “嘚嘚嘚,嘚嘚,嘚……”骏马速度减缓,最终停住,叶骞从马上一跃而下,双拳长抱,原地环顾一周,面露笑容,连说献丑,潇潇洒洒回到竹椅上坐下。
  在叶骞驭马的整个过程中,李季全然忘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叶骞的每一个细小动作。他对马熟练的掌控,确实让人心服,况且马认主人,主人驱驾也必得马的配合,才能达到如此效果。自己贸然上前,前景之惨淡可想而知。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不待李季近前,骏马忽然喷出一个响鼻,接着前腿峭立,一声长嘶,一双马眼怒对李季。人群中引出几声窃笑,但更多的是低语,开始是一声两声,接下来是“嗡嗡”声,再则是沸腾声,甚至夹有叫骂声。有人叱骂道:“这帮狗头,有这么欺负人的吗?李少侠,这什么劳什子女婿,咱不做了!”
  王越古夫妇面面相觑,脸上发热,似有惭色。那几位掌门也都极不自然地将头低下,不敢望人。
  李季看了一眼马鞍,不敢伸进脚去。他知道一旦骏马狂奔,马鞍很可能会将双脚挂住,叫人脱身不得。刚才细看叶骞的每一个动作,皆是人与马的交流,二者已浑然一体,自己贸然跃上马背,骏马必不能从。
  李季犹疑片刻,长叹一声,暗道:“说不得,只能如此了。”
  但见他蹩到骏马后面,一分劲道凝聚在右掌,拍在马的臀部,骏马剧痛,怒吼一声,调转马头,撒开四蹄,向李季冲来,众人大哗。
  李季上身不动,双脚斜着滑开,展开身姿,鼓起衣襟,绕着场地大鸟般飘飞过去,骏马怒嘶,撵在李季身后。
  眼看将到靶际,李季身子一顿一矮,奔马立至。李季放过马头,马蹄将至,身体猛然拉长,腾空而起,如一片树叶飘落至马背。
  骏马前腿跳跃,后退紧绷,将身子扯成一弯长弓,疾驰向前,欲将李季甩落。李季壁虎一般紧贴马背,骏马终不得脱。但此马确为神驹,应变神速,双腿后蹬,前腿猛向上方高抬,马身绷直,几成一黄色长棍拄向天空,与此同时发出吼叫,其势之大惊如响雷。
  李季猝不及防,高高从马背上摔落,但右掌着地之前,左掌抓住骏马鬃毛,借力高跃,全身扭曲,整个身子陀螺般旋转在空中。但见两点寒光倏地从旋转的陀螺间发出,“哐当”一声脆响,靶标铁球火花飞溅;“哐当”一声再响,那柄靶面突遭大力,竟被击成无数碎片,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李季一个鹞子翻身,落地,泰然而立。
  镖落处,人群一阵骚动,有人愕然惊呼:“子母梅花镖?!”
  骏马终将敌人甩落,愤怒顿消,轻踩碎步,“嘚嘚嘚嘚”绕着场地洋洋自得地走将过去。
  此时满场欢呼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好!”
  “李少侠可谓神功盖世!”
  “这……”刘玄同站起来,看向呆若木鸡坐在竹椅上的各位。
  “刘伯父,今天比的是骑射,对吧?”叶骞沉吟片刻,起身走到刘玄同跟前,似笑非笑地说。
  刘玄同猛然惊觉,再次望向王越古夫妇,二人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刘玄同心中有了计较,却又不知道如何表达,原本想轻咳一声,不想咳起来没有了止境:“咳,咳,咳,咳……”引得大伙一片哄笑。
  “这个,这个……叶少侠骑艺精湛、技惊四座,巍巍然有骠骑之风;李少侠盖世神功,大家有目共睹,真是英雄少俊、江山人才。二者都是国之栋才,可敬可佩。”
  “刘老儿,别这么多废话,直接宣布结果如何?”人群中一穿着双襟软袍的汉子,性急地喊叫着。
  “郭老狭,稍安勿躁。”刘玄同摆了一下手,继续说道:“二者都是国之栋才,可喜可贺,怎来今天比的是骑射,既是骑射,就要突出一个骑字,所以……”刘玄同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各位。
  “这不公平!”
  “要我看啊,李少侠比那个什么叶白脸武功高多了!”
  喧哗声中,李季走上前来,双手环抱,对着众人说:“感谢各位仁兄抬爱,李某惭愧,深知骑术不精,有辱各位厚望,李某在此给大家赔罪。”
  言毕,李季对着众人深鞠一躬,躬毕,沿着一条田间小垄,傲然远去……
  “欲定姻缘,比武招亲。”王越古打开一条巾帕,反复念叨着这几句话,眉头紧锁。此巾帕为数月前被一柄飞镖带过来的,最开始看到这条带子,王菲心中一动,坚执要按照巾帕中意思挑选如意郎君。
  “爷爷,女儿总是感觉,叶骞并非这条巾帕选定的对象。”一位一袭白衣鹅蛋脸大眼睛的少女站在王越古面前。荆州一带古风是将父亲称作爷爷,爷爷反而要称作爹爹,叔叔叫小爷,婶子叫幺爷,舅舅叫舅爷,这样的称谓甚至在某些地方还沿用至今。王菲刚才称呼的爷爷,实际上是父亲的意思了。
  “是啊,叶骞是我们内定的女婿,而非天意。现在招亲事毕,飞镖主人一定还会出现,但事已至此,烦恼无益,静观事态发展即可。”遇事素有主见的夫人刘笛音看见丈夫烦恼,这样安慰着说。
  “也只能如此了,按理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原本无需如此在意,只是为夫总感觉哪个地方有些不对,因此忧虑。但事已至此,何须自寻烦恼,就此作罢吧。对了,骞儿这几天在这里生活得还习惯吗?”
  王菲还没来得及应答,忽然外面竹林里一道寒光闪出,一柄飞镖呼啸而至,“哧赫”一声钉在门框上。王越古矮身,拧腰伸跨,如一条黑鱼扒开空气钻出门外。竹林里夜凉如水,一轮脸盆般大小的月亮将四周照耀得如同白昼,只听得竹音拂拂,夜虫啼啼,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王越古探身取下飞镖,飞镖上钉着一条巾帕,巾帕的外形和先前看到的完全一样,看来此人就是比武招亲的始作俑者了。王越古打开巾帕,笔迹果然和上次完全相同,只见上面写着:甲子挥手,故人西去。人情寡淡,狡黠阴暗。指腹为婚,终成笑谈!
  王越古好不容易舒缓了的眉头又重新聚拢过来,喃喃说道:“果然如我所料,这个李季,真的就是那个叫子禾的……”说未说话,连忙住口,警觉地看了女儿一眼。
  王菲惊诧又惊喜地问:“子禾哥还在人世吗?他为何不与我相见?”
  “子禾?”刘笛音转身,没有看到丈夫警告的表情,轻叹了一口气,“不是冤家不聚首啊,最开始我隐约感觉这孩子有点像子禾,没想到,真的是他。季,不就是子禾的意思吗?可是,我们竟然用卑鄙……”
  “啃啃!啃啃啃啃……”刘夫人说话的当口,王越古用夸张的咳嗽警告着,眼看警告无效,只得快速走到夫人身前,用做作的咳嗽再次阻止着她的继续,并用不满的眼神狠狠地射向她。刘夫人自知语失,赶紧住口,惴惴不安地偷嘘着女儿。
  王菲显然感觉到了什么,她嘟起小嘴,生气地问道:“你们到底背着我做了些什么?子禾哥哥到底怎么样了?”
  “十二年前的血案,子禾哥哥已经失踪,料想凶多吉少。你现在已有了归宿,骞儿俊洒优雅,你们会是一对神仙眷侣。”王越古只得和声安慰女儿,再道,“菲儿,休再胡思乱想,今天也不早了,早点歇息去吧。明天陪骞儿到城墙上走走,他来了多日,也该好好放松一下了。”
  女儿走后,王越古对着刘笛音说:“夫人,看来此事未了,我们得有准备。即使李季真的是子禾,他现在一贫如洗,又兼苦大仇深,命运必将多舛,女儿真要嫁他,不是要跟着他颠簸流离出生入死吗?”
  “可是,立石待咱们不薄,这样对他的孩儿,于心何忍?!”
  “真是妇人之见,成大事者,何必在意小节。此事就这么定了,休得再提!”王越古看着楚楚可怜的妻子,用略带不满的语气斥责着。
  “况且,梅花镖现时!梅花镖......唉,梅花镖,梅花镖……真是冤孽……”王越古略带恐惧地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神情落寞忧郁。
  不想,这些话被刚刚离开但悄悄折返隐蔽在暗处的王菲听个正着,她眼中含泪失魂落魄地在竹林里踟蹰,后来索性坐到了塘边的一处高地上。
  王菲和子禾的家只隔一条大江,所以很小的时候,王菲和子禾常在一起玩耍。
  江北江南分别设有码头,几条划子轮番在两边运载过客,而那些顽皮的孩子是不用划子的,他们总是在江水中嬉戏。偌大一条大江,对他们畅通无阻,这条翻滚巨浪的大河,是他们孩童时的乐园。
  王越古能坐上鱼门拳掌门的位置,水上功夫自是了得,这门功夫模仿鱼的各种动作,结合搏斗技艺,逐渐衍生,最终发展出一个拳种。接掌门位后,王越古将这门技艺发扬光大,曾打败过许多名家,经过多年的打拼,终于在江湖上博得名声,成为名倾一时的大侠。而王菲作为鱼门拳掌门的掌上千斤,自是得了父亲真传,不仅水上功夫一流,拳脚功夫了得,更兼性情泼辣,颇有男儿之风。难上加难的是天生一副清秀皮囊,二八年纪,出落得沉鱼落雁,艳绝荆襄。难怪这次比武招亲能惊得这么多南北豪杰不惜跋涉千里,各展绝技,力求做得掌门佳婿,鲤鱼跳龙门。
  塘边王菲的思绪,已经穿越时空,回到了那段初春嫩芽般的岁月。
  那时他们常在江里玩耍。小孩在大江里嬉戏时是不穿衣服的,赤条条滑溜溜地在水里扎猛子仰肚皮,宛如一条条大鱼在江水中上下穿梭。王菲一个很小的女娃,懵懵懂懂,最开始自是不在意这些,也赤裸着瘦小的身子跟着他们一起玩耍。有一天她发现了异常,跑回家哭丧着脸对母亲说:“姆妈,子禾哥哥怎么有小鸡鸡,我怎么没有?我要有!”哭笑不得的刘笛音刮着她的鼻子说:“小孩子不知羞,赶明儿不准你再去和他们玩耍。记住,不仅不能玩耍,以后游泳也要穿着衣服。”
  天性慈善的母亲忽然用了这样一种严肃的表情和腔调,终于让懵懂中的王菲知道男女的不同,也逐渐减少了和子禾这帮孩子在大江里嬉戏的次数。但毕竟贪玩,偶尔还是会忍不住偷跑出去,只是再也不敢和他们一样光溜着身子在水里串上扎下了,总会穿着一个小裤头遮羞。
  有一天子禾忍不住说道:“王菲羞羞,总穿着个裤头,连小鸡鸡都不长。”年纪稍大一点的男孩子跟着哄笑道:“子禾羞羞,想看女人的屁屁,王菲是你未过门的婆娘,等她长大了让你看个够。”另外一个小孩开口唱起来:“新姑娘,咚咚娘……”后面一群孩子一起大唱:“窝杷屎,打麻糖。”这首儿歌王菲和子禾当然都会唱,每逢他们看到接亲和送亲的队伍,会在很远的地方扯着嗓子大喊。但面对着的是唱给他们听的同样的儿歌时,则惊得双双落荒而逃,引得后面一阵更为夸张的大笑。
  自此,王菲再也没有在江边出现,偶尔远远看见子禾,也会满脸通红地躲开。
  想到这些儿时往事,呆坐在塘边的王菲脸颊潮红,心底涌起纯真甜蜜的波澜,似微风中徐徐推动着的塘面。
  不知不觉已近寅时,大盆似的明月从西天坠落,只剩下漫天群星,近的远的,明的暗的,将偌大的一片夜天点缀得璀璨夺目,让人疑在梦中。王菲整理了一下衣襟,郁郁寡欢的朝卧室走去。
  第二天清晨,一夜未眠的王菲不等家人起床,悄悄起来,换上一身男装,用灰色头巾将长发挽起,脸上涂抹一点易容膏,将细嫩的肌肤掩盖,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
  王菲闲步街上,那时的荆州城早已是通商大邑,商贾云集,虽是清晨,却也人流如织。
  王菲随性找了一个面点摊子,选了一个稍微干净点的桌子,在桌边坐下,点了一碗热干面。
  面点摊子里还有几个闲客,最里面一张桌子边坐着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黑脸汉子,门口右侧的桌边坐着的是一位六十多岁有着花白头发的白脸老头,左侧则是两位十多岁穿着长袍的书童。
  王菲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个忙碌着的肥胖老板娘,用粗糙的右手抓了一把细长的面条放到开水里,用筷子搅动几下,然后用一个铁漏舀出,淅淅沥沥的水直往下落,只剩下那几根白面。妇人将面条放到碗里,熟练地加上十来种调料,也不搅合,径直端给王菲。
  白发老头点的也是热干面,这里所有的人点的也都是热干面,热干面成了人们早餐的首选。即使是在今天,外地浪荡的荆州游子乃至大多数鄂人,都惦念着曾经的这碗家乡面,热干面不知不觉成了他们魂牵梦萦挥之不去而又不可再得的乡情怀念。白发老头“吧嗒吧嗒”地吃着,许是觉得无聊,干脆将面条端到黑脸汉子的桌上,搭讪道:“小老弟,你知道前几天发生在王家的大事吗?”
  “嘿,老爷子,您也太小瞧我了吧?不说这么大的事,就是哪家小孩得了什么病,哪家生了个几斤几两重的大胖小子,甚至哪家夫妻晚上吵嘴说了些什么话、亲热时做了些什么动作,小老弟我莫不一清二楚。”显然,这黑脸汉子也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
  王菲心里不觉一动,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二人的对话上,他们之间的任何细微声响都逃不出她的耳朵。黑脸汉子放了一个轻微的屁,尽管他极力忍住不让响声传出,但那股细细的嗤嗤声还是传进了王菲的耳朵。王菲皱了一下眉头,还是耐住性子听下去。
  “那场面,可谓战马啸啸,金戈沧沧,梅园李少侠两点梅花镖,惊天地泣鬼神。唉,可惜,那王老爷子貌似忠厚,实则狡诈,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竟做出如此让人汗颜的丑事!”
  “老爷子,嘴上把门,当心被人撬了牙。”黑脸汉子轻嘘一下,看了一下周围,悄声说道。
  听到这里,王菲心里有了计较,三口两口吃完面条,抄起鱼跃步,一溜青烟般向梅园飘去。远远听见后面黑脸汉子与白发老头齐声赞叹:“好功夫!”
  李立石生前酷爱梅花,偌大一个院子,竟种满了一千多株梅树,种类繁多,腊梅、红梅、乌梅、绿梅等一应俱全。这些梅树,有的单株孤零零立在假山池沼间,有的连成一片。每到农历一二月间,整个梅园便浸泡在漫天花海中,红的似火,艳的如霞,白的若雪,黄的是蝶。这些梅花中,李立石对绿梅情有独钟,因其萼绿花白,遍体青绿,在潇潇细雪中更见清幽。古人云:墙角一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说的就是此梅。
  因这样的特点,故不适宜多种,多则滥,滥则俗,所以绿梅常常种在最不经意的地方,一个转角,一座断桥,闲步于此,偶见此妙物,总会让人神清气爽,如沐清风。
  李家突发变故后,偌大一片梅园,无人打理,逐渐荒败。此地因有过血光之灾,众人避之唯恐不及,无人图谋;又兼王越古极力周旋,此园才没被官府充公。
  王越古配合官府将除李立石夫妇之外的尸骨埋于江边一处乱坟岗,独将夫妻二人葬于园内东北角,这里正是梅花开得最艳的所在,坟前零零星星植有几株绿梅,以慰亡魂。坟前立碑,碑上镌刻着这么两行字:贤士李立石妻潘秀云之墓,挚友越古悲刻。
  后事处理完毕,王越古因友伤情,即使是花香弥漫的佳节,漫行花丛。王越古也丝毫体验不出愉悦,所以来这里的次数日渐稀少,后来索性不来,除清明凭吊外,甚少光顾。
  因为人迹罕至,树多幽深,甚或有人听见园子里偶有哭号,这些哭号被人夸大为冤魂的嘶鸣,一传十十传百,到后来即使不信神怪的清雅高士,也将这里似若禁地,并给它取了一个悲情的名字:梅塚。
  李季依师傅之意回到梅园老家,短短几天便恍若经历了一场噩梦,真真切切体验到世态炎凉。尽管惨变发生时尚在年幼,但毕竟已经记事,对这里的景致已是刻骨铭心。
  初次回到梅园,已近子夜,找到父母墓地,李季双膝跪地,脸伏荒草,手攥荒土,悲从中来,放声哀恸。十八年未流的泪,仿若在这一刻找到出口。眼泪流光了,依旧抽噎不止,直至力竭筋疲,沉沉睡去。这一觉昏天黑地,直睡到第三天午时方醒。多亏身子强健,才不致因悲伤情,重病缠身。换做旁人,因这样极致的痛楚,非魂断黄泉追寻亡灵不可。
  李季将荒墓边的一间破屋子打扫干净,又从街市购得一床棉被,暂且住了下来。
  转眼间,至比武失败,已有三日,尽管体验到世情冷漠,李季对王越古的做法并无痛恨之意。这么多年艰苦的磨练,兼得师傅的言传身教,李季对人性已有了深刻理解。相反,对王越古,李季心存感激。王越古收拾残局,厚葬父母,实为恩泽深重。但想到王菲,李季怅然若失,儿时的记忆,总是那般清晰地浮上心头。但自己苦大仇深,家徒四壁,用什么给她幸福?叶骞名门之后,倜傥洒脱,与他确为神仙伴侣,即使仅为王菲幸福考虑,也理当祝福。只是师命难违,才有那样一场惊心动魄的较量,结局如何,已不重要,事已至此,心无愧疚。
  尽管如此,想到从前和颜悦色的准岳父转眼之间所变换的一副新嘴脸,从前慈眉善目的准岳母麻木不仁的冷视,以及各大掌门心怀鬼胎的算计,也着着实实让李季感受到了寒意。“罢罢罢,我李季堂堂七尺之躯,自不必寄人篱下,蝇营狗苟。当今大计,当图深仇,必手刃强敌,气凌九宇,方不负父母养育之恩,师傅再生之德!”
  王菲到了梅园外,顺着断墙边的一条狭缝,躬身进入。
  时节已近深秋,地上的杂草有了枯萎迹象,而满院的梅树,依旧还是红叶缤纷,人进到里面,仿若进到红色的海里。这些海无时不刻起着波浪,微风过处,波纹上下翻飞,浪拍落叶的唦唦声如同天籁。
  尽管秋的景致透着晚霞的色调,王菲也无暇欣赏,她径直奔向东北角那两座孤坟。
  尽管坟上老土遒劲坚韧,有老松的苍凉,但孤坟上的乱草早被清理干净,这些痕迹愈加坚定了王菲心中的判断。
  坟前空无一人,坟旁的空屋里除了一套被褥及简单的生活用具外,也是空无一人。看着那一床一被,以及窗边低矮的四腿竹桌上破损的瓷杯,王菲心中一痛,这个曾经的子禾哥哥,现如今处在一种什么样的窘境中啊!
  王菲待回头继续寻找,一声冷哼,不远处有人说道:“兄台何许人,到这里有何贵干?!”
  王菲猛回头,眼睛噙满泪水,她痴呆呆地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但见一人灰衣黑裤,头上裹着一条方巾,眼睛放出精光,渊渟岳峙的站在一株梅树下。王菲心中所想依然只限于那个五六岁的子禾哥哥的样子,一腔柔情也只限于幼时。猛然面对这样一个有着浓重男子气息的青年,刚才的欣喜与深情一下子被风吹落,剩下来的是少女特有的娇羞与矜持,但因脸上涂有膏泥,面部表情依旧显出冷峻甚至带有那么一点严酷。
  王菲回身站定,哑着嗓子问道:“敢问兄台就是李季?”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面对此人的贸然侵入,李季深有戒备。李季敌意的回答将王菲预想中的浪漫相会变成彼此间的剑拔弩张,这样的场面显然出乎王菲意料。情急之下,王菲忘记了伪装声音,她用清脆的女声痴呆呆地询问:“你就是那位喜欢光屁股游泳的子禾哥哥吗?”问完马上醒悟,但话已出口,收回不及,不由得满面通红。尽管脸上因有膏泥的缘故不见端倪,脖子处已然一片潮红。
  李季全身一震,如遭雷击,他犹疑地看着眼前这位陌生人,脸上表情透着惊喜。是啊,眼前这位年轻公子,分明就是自己指腹为婚的妻子,也正是青梅竹马的玩伴!但,想到指腹为婚的那位岳父,李季猛然清醒。不!那位叫王越古的人,已经不再是我的岳父,眼前这位乔装打扮了的姑娘,也将不再是我的妻子!李季的眼前浮现出王越古与刘笛音冰冷的面孔,以及那些掌门人肆无忌惮的欺凌,满腔的欣喜顿时化为愤懑。你王家不是要攀龙附凤吗?你王菲不是要远嫁豪门吗?既然这样,你来这里猫哭耗子有何用意?!
  李季初时欣喜的表情让王菲心跳加速,她害怕这位傻哥哥不顾一切地冲将过来,心里正犹疑着一旦冲过来该如何应对,她看到的却是刹那间的巨变。李季眼中的火焰刹那间便被吹灭,她不相信蹦进耳朵的是秋冬寒风肃杀般的嘲讽:“兄台认错人了,我是襄樊李季,而非什么光屁股子禾哥哥!”
  激动的王菲如被冷水浇透般变成一个冰人,她愕然呆立在那里,眼中再次噙泪。看到儿时玩伴会有如此反应,李季心中悸痛,他本性单纯善良,只是经历惨变才成了这般模样。是啊,如果没有惨变,他原本是可以畅享生活的甘醇和爱情的甜蜜的,但肃杀的环境迫使他不得不远离原本就应该属于他的幸福,对他而言,这样的幸福只能是一种幻觉,一种奢望。
  面对呆若木鸡的心中恋人,李季心中那堵坚固的冰墙即将倾塌,他再也装不下去了,正当他准备放弃抵抗时,已成冰人的王菲却变得失望甚至愤怒,记忆中的她从来就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对她冷视。她眼中的悲伤换之以一种居高临下的俯瞰,恢复到对一个仰望她的陌生人常有的漠视,她哑着嗓子道:“既然如此,小弟打扰了,就此别过!”说完,沉肩缩腰,运用鱼门拳的独门轻功,毫无礼貌地从李季身边拂过。
  李季没想到眼前这位小姐如此善变,其眼中闪出的冷光与王越古何其相像,傲气顿生,待到王菲窜至身侧时,低吼一声:“且慢!”王菲硬生生将身子顿住,冷冷地问道:“兄台有何见教?!”李季沉吟片刻,长叹一声,无奈地说:“兄台保重!”
  王菲头也不回地快速遁去,原本机敏的她甚至没注意到梅园断墙入口处暗影里隐着的白衣人。奔到离梅园很远的地方她才慢下来,停蹰不前,回头望那笼罩着一层薄雾的梅园,眼中的泪水再次涌出……
  王菲奔出的当口,天公仿若不忍直视般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李季木头般杵在雨中;待他醒悟过来追出时,王菲已然不见,但猛见一道白影窜出。此时已是辰时,天虽已大亮,但树影阴暗,又兼秋雨,白影快速逃离,身形模糊。李季满腔失落瞬间变为愤怒,他大喝一声:“大胆鼠辈,吃我一镖?!”右手一挥,暗器将出。但此蒙面白影鹤行蛇步,迅疾闪入另一片树林,消失无踪。
  李季赶近,只见一片树林遮天蔽日,阴风阵阵,那人进到林里,也似进到海里,要寻其踪难比登天。预计返回之际,猛见地上一块玉佩,晶晶然发出亮光。玉佩呈圆状,圆盘有耳,中间镂空,镂空处雕有二龙戏珠,佩耳上悬一断裂红绳。玉佩玲珑剔透,显见该佩为上等白玉制成,料得此人家境殷实,必非常人。李季捡起该佩,凝思良久,终究想不出缘由,只得怅然回返。
  冷雨淅淅,风声凄凄。虽只深秋,天地间已现隆冬的肃杀,此时的梅园,早被灰沉沉的雨雾包裹得严严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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