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张雪梅坐在办公室桌前，周如生坐在沙发上，两人平和的神情保持一刻钟，开口没几句，逐渐充满火药味。
　　“张雪梅，不要再虚伪了，心里怎么想的，有胆量就直说！”
　　“我说的还不清楚吗？用你的方法赶走安夫人，不为别的就是要对付你！”
　　“你——凭什么？就凭一个有名无实的董事长名分？”
　　“我好歹有个名分，你呢？什么也没有。王晓寒离开，你就什么也不是！不妨直说，连厂门都进不得。”
　　周如生鼻孔里喷出轻蔑地“哼”，接着说：“有一个人进不来，那就是你。我已经与公安局下属的保安公司签订了协议，柠檬酸厂的保安工作交给他们。只要有人敢胡作非为，下场很惨！不信，你能看见的。”
　　张雪梅笑嘻嘻地：“好啊，我就喜欢真刀真枪。”
　　周如生愤然站起：“你居心何在？”
　　“你知道的，何须再问。”
　　“我警告你，再这么闹下去，清源生化会完蛋的！”
　　“完蛋的是你，不是公司。至于我，没有什么好怕的，退，可以去答应刘书记去红霉素厂当老总；如果愿意，还可以去八一厂。你呢？丧家犬一条！有时候觉得你有点可怜，表面上看一个总经理，在家，一个没工作的老婆也不要你；在单位，被一个副总开除。到了穷途末路，竟然向一位女人求情，也不知道流了多少鳄鱼泪，扇了自己多少耳光，叩了多少头才换得一张护身符。”
　　周如生大笑：“雕虫小技。雪梅，你有退路，我信；可无论有多少，你都不会退的。为什么，你知我知，天上的安南山也知。我是没得退路，死都死在这里！所以，奉劝你不要欺人太甚。这样吧，我对你个人退一步，以前说的那句玩笑不算了。你不是复婚了吗？我也结婚。今后，你当你的董事长，我当我的总经理，如何？”
　　“呵呵，一条落水狗，还有哪个女人肯嫁。”说着，张雪梅拨通郭连成的手机，轻吐一声，“老郭，可以了！”
　　周如生眼里射出凶狠的光：“你走一步，我就敢跟两步！当心，这个世上没有后悔药！”
　　“嗬，认识你这么久，这句话倒是听进去了。当初，我就不该阻止安先生拿下你，以至于生出这么多的祸端。我行动了，你还呆着干什么？”
　　周如生悻悻离开，张雪梅走到窗前，透过玻璃看着楼下乌泱泱一片人群涌向综合楼，一阵剧痛穿心而过，安夫人！对不起啊！
　　综合楼周围的人顷刻着魔一般冲进楼梯口，过道上人头攒动。王晓寒的房门被推开，郭连成站在楼兰边大声喊什么，从肢体动作上，好像阻止下面的人上来。因为成百上千人都在说话，呼喊，张雪梅听不清说什么，只觉得一片岩浆在冒着汽包，向四周迅速扩散。
　　郭连成保证过的，不会对王晓寒造成伤害，可眼前的这个场面出乎张雪梅预料，担心郭连成也无能为力。看着，她想冲过去制止这种疯狂的场面，走到门前，问自己，然后呢？还能这样？除了妥协。
　　这时，徐驰打来电话，大声喊：“张总，我们怎么办？你说，我们怎么办啊！”
　　“你们……你们，什么也不做！听我的！这是我们与周如生最后的斗争！”她挂了电话，靠在门上，头重重在墙上撞了几下，蹲下失声哭泣。
　　门笃笃敲着，胡学勤和朱斌异口同声喊：“张董事长。”她极快地擦去泪水，开了门，笑盈盈地：“怎么啦？”
　　两人抢着说话，胡学勤气急地推了朱斌一把：“闭嘴！”接着说，“你——你这么做，哪里像董事长所为？你——还是过去的张雪梅吗！”
　　张雪梅见他眼里溢出泪水，难过地上前握住他一只手：“请相信，我还是我！这么做，真的是没有办法的事啊！为了我们的清源生化，只能暂时委屈一下安夫人了。”
　　“你这话，让我怎么信？孟莲打了安夫人耳光！你知道吗？”
　　张雪梅昂脸，泪水滚滚落下：“你们若是，若是心里真的……”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警车鸣叫声，她把想说的咽下，冲两人喊：“快，下去看一下！”
　　彭萍萍冲了过来，哭喊：“张雪梅！张雪梅——你就是一条美女蛇！”
　　张雪梅见她头发凌乱，衣扣零落，脸上有几道被抓破的伤痕，难过地上前想拥抱。不料，彭萍萍突然一推，张雪梅不防被推倒在地。
　　彭萍萍愤然离去。
　　张雪梅坐在地上，心疼突然消失，脑子里闪过一组画面，安南山被推下山崖，坠落的瞬间呼喊：张雪梅——我不是死在周如生手里，而是死在你手上！
　　另一组画面，周如生站在安南山尸体躺过的地方，丢下一个烟蒂，用脚尖踏蹍瞬间。接着，脑海里闪过，许颜芹为解除周如生职务，纵身跳入冰冷的水中……
　　想着，她恨恨地站起，心里说，王晓寒——你这个愚蠢的女人，只顾企业的死活，敌我不分，帮助谋害你丈夫的仇人，挨打——活该！
　　“警察抓人了！”喧嚣的吵骂声中，依稀传来一声。张雪梅一阵紧张，夺门而出。
　　楼梯口，胡若雯、柳亦婷等人匆忙上来，拦住张雪梅的去路。
　　胡若雯说：“姐！不能下去，警察追问你在哪里？很明显，他们要抓你。”
　　张雪梅心里说，哈，该来的终于来了！
　　楼下传来殊死的疾呼：“大家堵住楼梯口！绝不能让他们上来！一切后果，有我许颜芹一人承担！”
　　张雪梅愤怒：“闪开！你们还承认我是张雪梅就闪开！”
　　沸鼎的喊叫声中，隐约传来郭连成歇斯底里的喊叫：“警察抓孟莲了，大家快把她救下来！”
　　“给他们拼了！”
　　“拼了啊！”
　　怒吼声一浪盖过一浪，愤怒的人群仿佛把有生以来淤积的戾气在一瞬间爆发，喊叫声夹杂着砸车的声音。张雪梅这才意识到，这次驱逐王晓寒的行动被周如生利用了；而且，情况越发严重，砸车的人一定是周如生的心腹，而承担责任的是她张雪梅。
　　她正想对徐驰说，马上对郭连成说，停止一切行动，所有人原地待命。这时，高悬在水塔顶端的警报兀然响起，声音响彻天空。过道里，楼梯内的人蜂拥下楼。张雪梅跟着人群下楼梯，她周身的血液被警报震荡，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让她从肺腑中发出呐喊：“把他们赶出去！”
　　她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清，出了大楼，只见骚乱的工人把十几名警察围在一起，往大门外推搡。上千张嘴巴不停说话，愤怒的表情火一般燃烧。警察退出大门，有人把大铁门关上。张雪梅冲郭连成做了暂停的手上，郭连成的身影消失在亢奋的人群中。不一会，警报声戛然而止。
　　这时，远处想起警笛声，黑压压一片人群把目光投向张雪梅，郭连成有些胆怯，小声问：“董事长，不能与警察对抗？”
　　张雪梅大声说：“院内所有的人都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做出任何反应。对刚才发生的事有我一人负责，这一刻发生的事与公司无关。”
　　人们开始疏散。
　　忽然，从人群中走出十几位陌生人，往大门走。张雪梅指着：“抓住他们！”
　　这些人围成一圈，毫不畏惧。这时，墙头上有警察翻越，手持警棍，大声呵斥：“都不许动！”
　　张雪梅说：“请你们把这几个砸警车的人抓起来！”
　　被围困的人说：“胡说！我们什么也没做，进来是看热闹的。”
　　警察把铁门打开，大批警察涌进来，门外，警车喇叭响起：“院内，所有的人全部蹲下！”
　　张雪梅涨红了脸，喊着：“我是董事长，对今天所发生的事负责！”
　　喇叭喊出：“张雪梅走出大门，郭连成走出大门，孟莲走出大门！”
　　张雪梅率先走过去，刚到大门前，远处传来王晓寒的声音：“雪梅——等一下！”
　　王晓寒从综合楼方向，穿过人群，快步走过来。几名警察上前拦住：“站住！你是谁？不要妨碍执法。”
　　“我是王晓寒，这个企业的投资人，副董事长。请问，这里发生什么事？你们到这里受谁的派遣？我要找你们领导说话，否则，我直接给刘名江书记通话！”
　　挡在她面前的警察让开，王晓寒走到门外警察前，对一位警察平声静气地说：“你的职务最高，请问，这里发生什么事？如此兴师动众？”
　　“你是谁？”
　　“我是死去的安南山爱人王晓寒，不知是否有资格说话？”
　　“我们接到报案，说有人殴打你……处于对外来投资人的保护，我们出警，有什么不对吗？”
　　“请问？谁报的警？”
　　“有人。”
　　王晓寒回头望了一眼，厉声呵斥：“你们谁报警了？谁说我被打了？报警的人，请站出向警察解释清楚！”她转过身，对警察说，“你喊的人，一个是董事长，一个是工会主席，另一位是职工。他们没有一人动手打我，你们为什么要带走？你们警察到一个企业，不找这个企业的法人，不找领导，来了就要让全体员工都蹲下？请问，你们是替谁执法？今天，你不给个说法，我去市纪委讨个说法；市纪委不给，我要去省纪委讨说法。如果你认为我这么做也是妨碍公务，那就把我抓起来！我——跟你走！”
　　警察冷笑：“你这样，可想过后果？”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后果比丈夫的死更可怕！不知道有什么比让几千名员工蹲下更羞辱的事！总之，我希望你们依法执行公务。至于警车被砸，我来承担维修费用。因为，我是这个企业的副董事长，工作没做好，造成损失，理当负责。”
　　警察说：“你既然这么说，我们撤，但愿你的好心能得到好报。”
　　警察开始撤退，无声无息离开。
　　院内，所有人不再说话。张雪梅一直站着，把目光投向天空，她感觉到王晓寒走近了，耳边响起：“雪梅，让大家散了吧，你不让我呆在厂里，说一下就行了，为何如此大动干戈？但我要告诉你，我可以不住厂里，绝不会离开赣都！因为我丈夫的魂魄在这，谁也不可能让我离开！”说完，转身走向综合楼。
　　张雪梅知道她回去取行李，心一阵战栗。
　　郭连成过来，低声问：“怎么办？”
　　“通知中层干部，开会。”
　　郭连成喊着：“车间主任，中层干部，到会议室开会。”
　　张雪梅扫了一眼周围的人群，发现每个人脸上挂着复杂的怨恨，心里说，对不起！若不如此，怎能打败周如生！安夫人，老天知道我！
　　这时，综合楼门前人头攒动，她知道是王晓寒出来，不想看到王晓寒离开的场面，低头向办公大楼走去。上了五楼，胡若雯从下面追上来：“张总！安夫人走了！”说着，脸颤动着哀怨。
　　张雪梅喉咙痉挛：“准备开会……去安先生最后离开的地方。”
　　她进了办公室，浑身的血一下热了起来，望着窗外，慷慨激昂地说：“安先生，请原谅我对安夫人的不敬，等我赶走了周如生，立刻把董事长的职位还给你的夫人”。
　　二十分钟后，张雪梅上了七楼，进入站满中层干部的会议室，站在墙边，脸上挂着凄惨的笑容，说：“想告诉大家，周如生从这一刻，不再是清源生化的总经理！”
　　她昂起头，抽泣了一下，说：“理由不用说，你们也知道。至于为何要让安夫人离开，我也不想解释，一句话，今天让她离开，是为了明天把她迎接到董事长的位置上。安夫人之所以写下不免周如生职务的承诺，那是在周如生百般阻挠召开董事会的情况下做出的无奈让步。按说，她完全可以不把那一纸被胁迫的承诺当回事，顺应全厂职工心愿，免去周如生的职务，但她的人格不允许食言。那怎么办呢？只有我们来帮她。由此可见，安夫人心胸宽阔，品质高尚，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拥戴这样的董事长呢？所以，我希望大家今后不要再胡思乱想，一定要安分守己地带领本部门的职工把清源生化搞上去。”
　　许颜芹哭着说：“张总，我们理解你，相信安夫人也早已识破周如生庐山真面目。你这么做，我们打心里感激！”
　　胡学勤说：“董事长，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免去周如生的职务，这是人心所向！我相信，笼罩在柠檬酸厂天空的乌云很快散去。”
　　张雪梅抬起头，满脸泪水，微笑着：“该说的都说了！我很累，想回去休息一下。”
　　彭萍萍冲了过来，拦住张雪梅去路：“董事长！对不起！你原谅我啊！”
　　张雪梅含泪笑道：“没事，我挺欣赏美女蛇这个称谓，真的。”说着，离开会议室，从电梯直达一楼，走出大楼，驾车从熙攘的人群中缓慢穿过。
　　走进家门，心像无数毒针游离在血脉中，她问自己，这是怎么啦？不是打败了周如生了吗，为何心还如此难受？噢，该向安先生说一下的。唉！你在哪？在冥岗山上。你在。
　　她走到卫生间，照了一下镜子，发现衣襟全是泪痕，返身出来，到了床前蹲下，拉出一个旅行箱，从里面挑选服装，选来选去，选中一套藏青色的毛呢西服。
　　这是清源生化高管礼服。看着服装，她不由想起第一次穿上，刚走进办公楼，立刻引起一片喝彩，心里得意，嘴上却笑着：“哎呀，起哄呢。”
　　进了办公室，她对着镜子看了又看：“是蛮靓得哦。”接着，她想知道安先生看了什么反应，于是，拿了一份报告去见安南山。
　　安南山望着她，瞬间一愣。她心里说，真小气，夸一句又怎样呢？
　　她心里溢满得意，把手里的报告递了过去。安南山伸手还没接着，她发现拿错了，脸当时泛起了红晕。
　　安南山笑道：“时代不同，穿衣服的感觉亦然相同。”
　　“此话怎讲？”
　　“我刚当兵时，每次穿新服装，连路都走不好。”
　　张雪梅笑道：“嗨呀，不就一时疏忽拿错了报表，怎么说上衣服了。”
　　“你可是从来不疏忽的。可惜，我这里没有镜子。”
　　张雪梅感到脸越来越热，忙说：“好哇，我回去看看去。”
　　她正在回忆，手机响了，见是周如生，直接关了。把这套西服拿出来换上，外面穿了一件呢子大衣，匆匆离家。
　　出了家门，张雪梅忽见自己的车胎瘪了，心里说，怎么呢，安先生，不欢迎我去？那可不行，我要与你分享来之不易的胜仗。
　　她打车来到冥岗山下，仰望高耸的山峰，心里荡漾一阵温暖，冥岗山，你是清源生化诞生的地方。当年，安先生来这里是因为走投无路，我今天来这里，是一个胜利者登高远眺。
　　上山没有路，每一步都需要选择。走了一会，张雪梅浑身冒汗，便脱去大衣，搭在肩上，踩着碎石，踩着乱草，艰难攀登。
　　四十分钟，回头一看，山底近在咫尺。这一刻，她才体会到当年安南山的心境，轻声地说，安先生，你丢失的不过是些钱财，你的精神，信念和事业已经融化在我们这些人血液里。上！上去，我要踏平你所有的坎坷！让满山盛开胜利的鲜花！
　　“上啊！”张雪梅喊着，奋力向上攀登，时而抓住小树根；时而拽着满把杂草；时而身体失衡，险些滚落，耳边不时响起乱石滚落的撞击声。
　　快到山顶，她浑身的力气耗尽，每一步都需要全身的力气，稍作休息，她回望山下，喃喃自语：“这座山啊，安先生，你是如何上去的？”
　　张雪梅咬牙坚持往上攀登，望着不足百米的山顶，仰面叹息：“安先生，我没有力量到达山顶了！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的人生，这就是你我之间的距离！留下些许遗憾。”
　　她找了一块石头坐下，靠着一棵不太粗的树干，心绪渐渐缠绵，想着该留点什么？你来，能看到。
　　她低头，看着西服，上面沾满碎草，脑子里闪出，这件衣服你认得，我把它留下吧。
　　她站起来，折了一节树枝开始掘土，费了很长时间，换了几节树枝，一个小坑呈现在眼前。她把西服上衣脱下，小心折叠，放进坑里瞬间，心仿佛化作血泪冲破眼帘。
　　她双手捧土，从手指缝落下，一捧土落下，悲痛淤积心中，满满的，涨得胸腔发痛。
　　她抬头望着山顶，黯然流泪，说：“夕阳泼染的山岗，幽灵游荡的坡上，一块千年石边，我把希望的种子埋下！严冬即将过去，春天就要来临。假如你来，请把我的思念带走，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只要有你，就是我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