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弃义谁怪情凄凄 背信敢怨意萧萧（其三）

　　一个月的时间倏忽而过，谷小召出了院，他依旧不言不语，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一个在不久之前还能在湖边散步，在草地上奔跑的孩子怎么能接受得了下半生将在轮椅上度过的事实？不管于衍修还是谷成甫，甚至江露泠都无法使他开口说一句话。他们几个昼夜不停地守护着他，怕他想不开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有时候喂他吃饭他也会吃一点，但更多的时候还是要用药物维持他的生命，打针输液的时候他也任凭医生的摆布，毫无反应。以前那个生龙活虎的孩子俨然成了行尸走肉。他的三个亲人并不比他好过，每天都陪着他一起受尽煎熬，他吃不下饭，他们又有哪一顿吃得安心？他整日面无表情，他们自他出事之后也极少露出笑容。
　　老爷子的孙子承担了谷小召的所有医药费，但是他和晋欢仍然坚持有人恶作剧的说法。谷市长也一心想要寻得真相，他当然迫切希望证明自己孩子的清白，但如果事实相反，公道也一定要还给别人。警方更没有放弃对真相的探寻，由于关系到市长之子和假人恶作剧事件，这个案子引起了人们的关注。警方也曾多次找到谷小召，希望他能提供一些线索，哪怕是否认也好，这个案子总不能悬在那里。
　　警方人员非常恭敬地再次经过市长的同意进入市长的家，此时来探望谷小召的郭谋忠和韩采梅正在客厅里坐在谷小召对面的沙发上。三名警察跟他们两个相互致意之后坐在他们身边。
　　“谷先生。”警方按例询问，“您可以谈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谷小召眼都没有抬一下，警察继续问：“您的回答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如果……”
　　谷小召把脸转向窗户，警察停了停，接着说道：“当时是不是还有别人在现场？您……您有没有看到一个塑料做的假人？或者……”
　　“我觉得你们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郭谋忠打断了这位警察的话，“受害者也许记不清当时的情形，但我却看得清清楚楚，为什么你们不相信我？”
　　“郭队长，我们没有不相信你，只是肇事者到现在还不肯承认，我们需要核实，叫他们无话可说。”
　　“受害人现在这样的状况怎么回答的你的问题？谷市长宅心仁厚，不忍拂了你们的面子，你们却得寸进尺，实在过分！”
　　三名警察被他这么数落，脸上挂不住，非常尴尬，谷市长说道：“郭队长，不要这么说，这是他们的职责，我们应该好好配合。”
　　“市长先生，打扰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三名警察告别了市长，向郭谋忠和韩采梅挥了挥手，朝门外走去。
　　“三位请留步。”
　　三名警察不知是谁叫住了他们，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市长、郭谋忠和韩采梅却听得清清楚楚，那声音是谷小召发出的。市长激动得几乎要掉眼泪，这是一个多月以来，他的儿子第一次开口说话，要从不能走路的阴影中复苏，这是第一步。也许慢慢地，他就能接受现实，重新找回快乐，继续他的人生。市长使劲拍了拍手，围着房间转了一圈，推着三名警察坐回到沙发上。
　　“小召，你刚才说什么？”市长急切地说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你放心。”郭谋忠对谷小召说道，“我给你作证，你尽管直说。”
　　谷小召对着郭谋忠笑了笑，然后把脸转向三名警察：“警察先生，现场的确有一个假人。”
　　郭谋忠听他这么说着急起来：“小召，这关系到你的声誉……”
　　“郭队长，你别说话！”谷市长好不容易听到儿子说话，担心他因为别人的打断而终止，因此制止郭谋忠，“叫他说下去。”
　　“现场确实有一个假人，我确信无疑。”谷小召说话的时候一直微笑着，“因为那个假人是我做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惊愕，即便是猜到了真相的韩采梅和早已知道了真相的郭谋忠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地承认自己的行为。
　　“做恶作剧的人就是我，他们没有说谎。”他的坦诚把郭谋忠置于尴尬的境地。
　　三名警察面面相觑，一名警察说道：“可是我们在现场没有发现假人。”
　　“他们用自己的车子送我去了医院，假人也许被车子带到了什么地方。”
　　“可是……可是郭队长……他说……他说你不是……”
　　“当时天色昏暗，郭队长没有看清也是可能的。”谷小召又对郭谋忠说道：“多谢郭队长为我作证，让你费心了。”
　　谷市长虽然因为儿子胡闹造成这样的结果而感到遗憾，恨不得痛骂痛打他一顿，但儿子开口说话给他带来的希望和兴奋让那遗憾显得微不足道。体会到这种几乎让他发狂的喜悦，他记得很清楚，上次是儿子出生的时候。
　　郭谋忠和韩采梅离开了市长的家，他们一路上没有说话，直到到了韩采梅的楼下郭谋忠才打破沉默。
　　“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他说道，“我做的不对，对于这件事我没什么好说的，如果你生我的气，要骂我，要打我，我都受着。”
　　“我没有生气，谋忠，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很平静。”
　　“这正是我不想看到的，我请你允许我把话说完。”
　　“你说。”
　　“采梅，我们两个在十八岁的时候就认识了彼此，很快成为恋人，把对方视作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谁都说我们两个般配，没有人不羡慕我们的恩爱。跟你相知相爱我感到无比甜蜜，但除此之外，我也体会到一些苦涩。这让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够完美，我要改善，要弥补。你知道吗？采梅，你太优秀了！在学校的时候你就一直压着我，出了学校，你的事业更是让我望尘莫及。你是我的爱人，我没有想过要超越你，但我一直试图向你靠近。所以，我要做出一切努力让自己在你面前的时候不至于抬不起头，我知道你并不在意，但是我在意。所以我要成为最勤奋的警员，我的业绩要做到最好，我要让上司欣赏我，我要让我自己看得到光明的前途。为了这个目标，或者说为了配得上你，我做出了一些让你不齿的事。我和原先的白局长关系不错，可惜他不争气被免了职，后来温局长来了，我费尽心机揣摩她的心思，一切按她的意愿行事，对她百般讨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温局长不买我的帐，看得出来，她很讨厌我。我在这条路上走不下去了，我要找新的靠山，我以为是上天给我机会，恰好让我遇到谷小召出事，当时我想不如借这个机会攀上市长。可是想不到，想不到谷小召，他竟然自己招认了。采梅，这不是我的辩解，而是我的倾诉。”
　　“谋忠，很高兴能听你说出心里话。”韩采梅说道，“我也想把我心里的话说给你听，我要说的话与今天的事关系并不大。我已经思考了很长时间，既然我们都敞开了心扉，我决定把它说出来。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发觉我变了，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但那时候我怎么都不肯承认。以我从前对你的真挚深沉的爱，如果有一天我会对这爱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那我一定是疯掉了。十几年坚如磐石的情感让我对那些想法嗤之以鼻，我开始嘲笑自己的多疑和敏感。后来我才知道那都是逃避的做法。我害怕自己竟是一个善变的女人，我害怕自己坚持了多年的感情居然如此脆弱，我害怕自己选中的爱人经不起考验。我喜欢稳定，变化总让我心神不宁。可是变化依旧在发生，我的诸多曾经让我恐慌的想法正在慢慢受到强化，可我依然试图斩断这不明来由的想法。我懊恼极了，痛苦极了，我要回到原来的轨道却越走越远，我要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却发现是痴心妄想。我变了，我不得不被迫接受这个现实，自欺欺人没有任何意义，只不过让人徒劳地在痛苦中挣扎而已。我发现我的那些想法并非莫名其妙，我开始寻找它们的根源并有所收获。我不知道你的身上有没有发生变化，但我的变化与你有关，也与我有关。恐惧渐渐地消失了，我坦然地接受了这变化，后来我竟因为这变化而欣喜，我知道我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也知道真正的爱是什么样的，我开始走上正确的路。”
　　“采梅……你……你不打算给我机会了吗？”
　　“我说过这是我经过很长时间的思考做出的决定，并不是因为这件事。”
　　“我对你的爱从未变过，难道你不爱我了吗？”
　　“我不爱你了，这是事实，我必须接受，你也一样。”
　　“你这么无情？”
　　“如果我继续因为自己的软弱和对从前的留恋而跟你在一起，那才是对你最大的伤害。”
　　“我挽留不住你了？”
　　“我已经决定要走了。”
　　“好，我会记住从前的你，也会记住今天！”郭谋忠转身离开，走得迅速并且果决。韩采梅眼泪纵横，他对着郭谋忠的背影挥了挥手，向她的青春和曾经的爱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