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死胡同

　　“前几天，他舅舅不是来过吗？他说想给卫紫云介绍个望城县里的工作。”
　　“什么工作呀？”卫母很好奇，又有些冷淡的样子。
　　“是她表姐夫的单位吧？好多人抢着要指标，可是她表姐夫跟领导说好了，说是这个指标无论如何要给紫云留下……”
　　“啧啧！”卫母咂着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
　　“怎么，找个工作不好吗？”大姨妈有些疑惑。
　　“那不晓得她愿不愿意去呢！”为了阻止大姨妈继续这个话题，卫母的语气不得不强硬起来。“以她的性格，唉！县里的工作又怎样呢？不随她自己的心意，就是再好的单位，她也没兴趣。”
　　“啧啧，她不是想嫁人了吧？”
　　“唉！嘘……”
　　就这样子，大姨妈和卫母聊天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完全没有了声息，任凭卫紫云怎样的屏住呼吸。
　　卫紫云知道，这大姨妈一把年纪了，就这么颠沛流离地从大老远回来看看亲人，可能完全是因为自己。
　　高中毕业的时候，自己还没想到，但是老师懂得社会关系，告诉卫紫云的爸爸：“你家有亲戚在武汉大学当教授吧？去接触接触，也许会有好处……”
　　爸爸听了哈哈一笑，卫紫云就更加不以为然了。
　　只是后来才发现，这事情是敷衍不得的，进入大学后的各种不顺心，不适应，变成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刺激着大脑，卫紫云终于受不了了，她跟爸爸妈妈交流，开始好奇在武汉大学当教授的亲戚，到底是什么来头？想换专业或者想转学之类。而与此同时，她的堕落之路已经从独来独往地泡网吧开始。
　　忙完农事，卫父卫母便带着卫紫云匆忙出门了，那心浮气躁的样子，仿若他们心里压抑着的愤懑，比卫紫云更甚。他们大概是觉得，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卫紫云的心态稍微平缓下来？好可怜的爹妈！
　　走到公交车站，正要上车，车上窜下来两人，吓了卫母一跳，而卫紫云更是汗毛都竖起来了。是家后背湾里的李花和她亲妈，卫紫云从小就认识李花呀，小时候在学校里，李花比卫紫云高上一届，一样的聪明成绩好，不同的是，李花还很漂亮，能吸引很多崇拜的男生。所以，没有办法，小小年纪的李花就不得不收起爱学习的心思，全力以赴地周旋在男人堆里。
　　后来，听说李花和前头湾里一个从小玩到大的老同学杨宇谈恋爱了，父母都没见过呢，就怀孕了！这也没有什么，更让人心寒的是，怀的竟是葡萄胎！于是两人为偷偷去打胎感到难为情的自由，都被老天爷无情收走了！更背时的是，胎一打，麻醉工作出了点漏子，李花一睡不醒成了植物人。
　　杨宇家的父母督促他去广东打工赚钱了，心疼侄子的杨家叔叔帮李花出了大把的医药费。然而李花一醒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感激过头，硬是看上了这位有钱的杨叔叔，要以身相许，人家有老婆孩子，眼看都要被她拆散了来。
　　这些都是前几天，一直在省城长沙奔忙的杨宇父母回老家祭祖，经过卫紫云家门口，进去随意坐了一会，和卫母所交流的意思，——这儿女们不争气，他们自己倒无所谓，就是丢尽了父母的脸面！这些倒没什么，在妈妈身边，早就听她有一句没一句地提起过这一档子事。
　　“葡萄胎是咋样子？”卫紫云话一出口，立马就羞愧得想要咬舌自尽。她想起自己跟那男人外面野够了，见没什么好处，就跑去三姐卫芸那里，仗着一时没搞清状况的母亲以前对自己的疼爱，就让她陪着去人流医院堕胎……
　　循着走在街上随处可见的广告牌的地址找去，是一家地处偏僻的专科医院，走进去墙壁灰暗，设施简陋，啊，透着一股见不得人的晦气：卫芸走在前面，母亲跟在后面，一切交涉都是由满口混账语气的卫芸完成……
　　其他细节记不准了，真记不准了……反反复复的梦境，醒来后还会敌不过好奇心地去回味呢，那心里的屈辱和苦难，能不就这样子耗竭殆尽吗？
　　医院里，躺在人流手术台上的人，难得的一次，想象中终于不再是李花，而是卫紫云自己了？麻醉师冷冰冰地说着：“躺下，放轻松，睡一觉。”然后卫紫云感觉到整个身体一阵抽搐，没有了意识，而潜意识里却是另一番情境，有人与她聊天，一问一答。
　　“为什么要堕胎？”
　　“因为……他不爱我。”
　　“女人都是要和与自己相爱的人生孩子。”
　　“我这一辈子再也不想生孩子了……哇，我的妈妈呀！”
　　哭声是那样地悲天跄地，哭的一身的血脉都在抽搐，一阵收缩又一阵扩张的，却又是那样的淋漓畅快，以至于卫紫云都觉得，以前从没做过这么有韵律的梦，每次醒来都是大汗淋漓，太享受了。
　　当然，卫紫云也可以这样想，这不过一梦而已，它是在时刻提醒着，自己是个不洁的女人。——好吧，她卫紫云还有着那么一点点自尊心。
　　谁会想到并相信呢？在卫紫云从小到大的世界里，堕胎该是件多么遥不可及的事！可是为了摆脱那痞子男人，她一气之下，竟把自以为已经紧握在手的命运，又交还给了爹妈……
　　半道上，卫母想起顺路去大女儿卫红家看看。当然，卫紫云没有意见，也轮不到她发表意见。见妈妈来了，卫红兴冲冲地说着各种家长里短，就是不想搭理身边的妹妹，好像她是个瘟神。
　　“大姨妈的儿子是医生，把爹妈送回老家来探亲，还顺道帮叔外公（卫紫云的外公）检查了身体，根治了一些旧疾……”
　　“哎呀，真是好事一桩呀！”卫紫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感概一句。
　　卫母却瞟她一眼道：“你外公都要入土的人了，消炎针都打得他腻烦啊。”
　　这话可把大姐卫红也噎着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后来，大姐就开始叫卫紫云独自去睡一觉得了，反正她到哪都像自己家，到哪都只有吃饭睡觉这等事。卫紫云有点觉得委屈，可是睡觉不就正好是表达委屈的行为吗？所以去吧，去吧，赶紧睡去！
　　醒来的时候已到了晚上，隔壁亮着灯光，还有电视机的声音调得很低很低，卫母和卫红还在聊天，卫紫云便不忍心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只想听到妈妈和大姐都说了些什么。
　　“……婶婶娘家有个侄女，不就是这样子吗？”
　　“年轻的时候心态不好，贪玩，恋上一大老板家的公子哥，要是要得哦，可人家不中意你，有什么办法呢？这下好了，人家自己花心不说，倒还要污蔑你不是个好女人，对男人不贞啊。”
　　“被抛弃了以后，那硬是心灰意冷了，于是随便找了个外地人，以为可以安身立命，可是到现在三四十岁了，安身立命没有？还自己带着个孩子呢，都不知道睡过多少个男人了！”
　　“啧啧，想起来都腌臜！”
　　“是的啊，你还以为这样子女人有什么用吗？真的要狠狠地惩她一下！”
　　卫红如此犀利的一说，吓得卫紫云心里一缩一缩的，没办法，只当是没曾醒过，赶紧倒头再睡。
　　这是退学回来后，第三次跟着卫母拜访大姐家。他家自己买的地皮修的房子，这种城郊结合的地方，成本不高，却很有升值价值。
　　应该说，对于这个大姐，卫紫云骨子里是不想有多少尊敬的，虽然俗话里有一句长姊为母，但现在不是还有爸妈吗？如果不是因为她，卫紫云总觉得自己不至于落魄到这步田地。哎呀，就别说什么攀龙附凤找个体面的工作了，早已经在歪路上走出十万八千里了！
　　她是大姐，而卫紫云是幺女儿，恍惚之下，卫紫云其实是做尽了被家人和亲戚们宠爱有加的白日梦的，可是，又有谁会料想呢，大姐在社会上混了一圈，竟然带着个穷光蛋男朋友，说回家乡落户就回家乡落户，筹款买地皮修房子什么的，都得走舅舅家的关系。
　　看着大姐粗声粗气地，竟敢与年逾古稀的舅舅海阔天空，说的都是些书上所谓的黑厚学，什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什么有钱能使鬼推磨，什么无官不贪，官官相护……涉世未深还有点玻璃心的卫紫云，心里的幻灭感可想而知：不，不认识这两人！
　　唉，书上都这么写，自然是有些道理的，人不就这嘴脸吗？亲舅舅又怎样？年逾古稀又怎样，还就是这么为老不尊地横杠在你面前了！
　　瞧这窘迫感，怎么就像是封建皇帝后宫佳丽？一心争宠啊，两败俱伤啊，谁也不会理解，卫紫云心里的失落是怎样的一泻千里。
　　“好吧，现在是新社会，不需要争宠……”卫紫云矜持着，喃喃自语。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洗嗽，卫紫云窃喜，第三次拜访大姐家，总算是没有再吵起来了。
　　“大姐大姐，你们这附近有什么工作适合我做的吗？”卫紫云想起之前大姐一直都是要规劝她赶快出去工作，有工作了再对对象就水到渠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