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投考

　　1925年秋，上海码头。
　　十八岁的徐志云停住脚步，在码头上向远处眺望。正是傍晚，夕阳圆而大，海面一片金波。
　　他心中更激动了些，再看近处，一排大大小小的轮船泊在那里，另有几艘已经驶离岸边。
　　他不禁向周围的人群问：“请问，今天有去广州的船吗？”
　　“有，那艘大的就是，蓝白色的。”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回答，“你到前面买票就是了。”
　　“谢谢，你也是到广州去吗？”徐志云边说边转头看过去。只见一个小伙子，年纪与他差不多，模样和善，衣着朴素，正扛着货物，像是个搬运工。
　　此刻听到他的问话，小伙子先是点头，后又马上摇摇头。
　　徐志云不解：“你是去广州，还是不去？”
　　“我……我原本是要去的，”他露出一点窘迫的神色，“不过……现在不能去。”
　　“为什么？”
　　“我钱丢了。”
　　徐志云正要再问，那头有人招手催促：“喂，快点！”小伙子应了一声便赶紧跑过去，把货箱放在集中堆放的地方。
　　徐志云在他返回来要搬下一趟时，拦住他：“你跟我说说，钱怎么丢了？”
　　“我……”他无奈地笑笑，似是不好推托，只得站住，“那天，我到码头买票，时候还早，我正好肚子饿了，就先拿出干粮吃……吃了没一会，有个七八岁小孩子哭着跑过来，说他阿娘在码头上摔断腿了……”
　　救人要紧，他当时一听就冲了出去，结果码头上转了一圈，也没见到有什么受伤的妇女。他疑惑得很，还问了好几个人。
　　“……等我回来，我装衣服的箱子还在，可装盘缠和干粮的包袱不见了。那孩子，也不知道去哪了……”
　　徐志云忍不住说：“你可真笨！哪有把行李一扔就走的？这个小伢子，肯定是个骗子！”
　　小伙子依然是无奈地笑笑。是啊，可等他醒悟过来，已经晚了。“盘缠没了，买不了票，我心里着急……要是去迟了，怕要错过广州的考试……”
　　“考试？”徐志云心一跳，拉住他，“你也是去考试的？考什么？”
　　小伙子不觉将胸膛挺了挺，站得更直：“黄埔军校！”
　　徐志云眼睛一亮：“你也要考黄埔军校？太好了，我也正是！”
　　“你也是？”小伙子显然也十分惊喜。
　　“对，我们这就坐船吧……走，别搬了！”徐志云拉起他就往前面售票口去。
　　到了窗口前，徐志云说：“要两张去广州的票。”
　　售票员问：“要一等舱还是三等舱？”
　　“一等舱。”
　　旁边小伙子忙拦徐志云：“太贵了，我要三等舱。”
　　徐志云却不管，直接掏钱付了。售票员把票给他：“三号码头，振兴号。你们可要快些，还有两分钟就要开船了，这是今天最后一班去广州的船。”
　　“啊？”徐志云大吃一惊，提起行李就往码头冲，一面招呼，“快，我们快啊！”
　　两人赶到三号码头，蓝白色大客轮“振兴号”响起了一阵铃声，船身徐徐挪动，已经起锚，收起了踏板。
　　“哎……等等！”徐志云眼看着船要离岸，急得抛下行李，纵身一跃。
　　此时船已离岸约有两米。“小心！”身后小伙子大叫。
　　徐志云已经落到甲板上，只是冲势太猛跌了一下。随即有船员过来扶他起来。徐志云边爬起来边指着岸上：“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船员看一看，为难了一下，只得操作机械，把踏板伸回去。踏板此时离岸也有一米，小伙子将行李提起来扔上去，自己随后跟着跃上来。
　　徐志云与几名船员将他扶下来，又搬下行李。大家这才松了口气。
　　一个船员骂道：“不要命了！”
　　小伙子忙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徐志云也跟着道歉。
　　“要早点来，船不等人！”船员教训道，“有票吗？”
　　两人赶紧拿出船票。
　　船员拿过来看了看：“一等舱在上面，跟我过来吧。”
　　他们对望一眼，有些心虚，更多则是成功的兴奋。
　　两人进到舱里。一等舱位置宽敞，干净雅致，桌上摆着花，已经沏好了热茶。徐志云一路赶到码头，又拼命地上了船，累得口渴，便倒茶喝。喝着茶，想起自己带了点心，于是问：“你吃点心吗？”一面往袋子里翻。
　　点心翻出来，已经压得不成样子。“哎呀，碎了……你尝尝？”徐志云把装点心的纸袋递过去。
　　小伙子说了声“谢谢”，打开就狼吞虎咽地急急吃起来。
　　“你这么饿啊？”徐志云看得惊讶，随即笑了，“这是我家乡的糕点，叫麻香糕，好不好吃？”
　　小伙子满嘴塞着糕点，只顾一个劲点头。
　　“都给你，你吃吧！”
　　一转眼，小伙子已经把半袋糕点吃得干干净净。他有些不好意思，冲徐志云笑了笑。
　　“你要没吃饱，我们就到一楼餐厅去。”徐志云感到肚子也有些饿了。
　　“饱了，饱了……谢谢……”
　　“下去吧，我还想看看海呢，这是我第一次坐船出海！”
　　小伙子听了，眼中也亮起兴奋光芒：“我也是……我从来没坐过大海轮！”
　　“走！”
　　来到甲板上，海风扑面而来。轮船迎着落日，在茫茫大海上前进。
　　“对了，你怎么称呼？”徐志云问。
　　“我叫张连峰。我们村里山多，一座连一座的。你呢？”
　　“你叫我逸飞吧！”
　　张连峰问：“是姓易吗？容易的易？”
　　“不是，是走之旁的逸。我叫徐志云，逸飞是我的字。”
　　张连峰羡慕说：“可真好听。”
　　徐志云略感自豪：“我爸爸给我取的！你呢，你的字是什么？”
　　张连峰说：“我没有字。”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我有个小名。我是三伏天里出生的，小名叫夏生。”
　　徐志云笑着说：“你这小名可比大名好听啊。”
　　张连峰笑笑，说：“你的都好听。”
　　两人又报了年纪，原来他们同岁，今年都是十八。
　　张连峰问：“你是个少爷吧，怎么一个人来坐船？也没人来送送。”
　　徐志云说：“我二叔告诫过我，上军校要吃苦，如果连自己出门都做不到，那就趁早别上了！”
　　张连峰忍不住笑了：“你叔叔说得挺在理。”
　　“你不知道，其实他不愿意我读军校。”
　　“为什么？”
　　“二叔说，洋人逞凶全仗船坚炮利，单论做生意，未必是我们对手。所以国要自强，须学习西技……他带我到上海来，就是让我考交通部南洋大学，念完了再去留洋，学好本事回来，修第一流的铁路，造第一流的军舰！”
　　张连峰听得振奋：“那很好啊！我每天在码头上干活，见好多大轮船都是洋名，什么……圣玛丽亚号，又是圣安东尼号，都是洋人造的。我们该多造一些自己的船！”
　　“是啊，二叔说，好多轮船公司都是外国的……这艘振兴号，嗯，应该是我们招商局的船。”
　　张连峰说：“我喜欢振兴这个名！”
　　徐志云点头：“我也喜欢！”
　　张连峰接着问：“后来呢，你怎么不去了？”
　　“我刚考完，就传来消息，说广州黄埔军校招生。上海这边，好多年轻人都去应考，到广州去干革命……中国现在乱得很，老百姓日子不太平，前几个月出了五卅事件，上海的工人都举行罢工，声势浩大，精神顽强。我就想，还是得先干革命，跟欺负我们的人拼！”
　　他接着说：“可是二叔不赞成我上军校，我就写了封信问我爸爸，没想到爸爸很赞成！他回信说，‘今国既受内乱，又遭外侮，有志男儿理应从军’。我真是太高兴了，午后接到信，马上就过来了！”
　　“难怪你那么急，船都开了还要跳！”张连峰笑着说他。待看看眼前茫茫的海水，又不禁后怕，说，“你跳得也太危险了！掉到海里怎么办？”
　　徐志云笑了一笑：“不怕，我会游水！我家在洞庭湖边。”
　　张连峰连忙说：“我知道洞庭湖，那里还有座岳阳楼！”
　　“对呀！范文正公的《岳阳楼记》天下闻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张连峰欣喜说：“对对对！我可喜欢了！我念书的时候，就背过这篇。”
　　徐志云非常高兴。谈论了几句《岳阳楼记》后，他问：“你家里也赞成你上军校吗？还是望你考别的大学？”
　　“我读的书不多，没想过大学。”张连峰笑笑，“家里想要我成亲，说村里像我那么大的都娶媳妇了，要给我准备彩礼。可是备了彩礼，弟弟妹妹就没法念书了……我想让弟妹也读书识字，就对家里说不成亲了，我自己出去闯闯。”
　　“人家说上海热闹，能挣钱，我就从芜湖来了上海，在一家干果铺做伙计。”他接着说，“前些日子一个同乡写信告诉我，说黄埔军校招考，问我想不想将来当兵。我当然想了！原本还为学费发愁，可听说那里不用交学费，就连吃住也由学校供给，真是再好没有了。我就向掌柜的辞行，不当伙计了，上军校去！出发之前，才来得及写信告诉家里。”
　　徐志云笑着说：“你可真是个好哥哥……不过，下回你对别人说起，可别说没钱娶亲，你就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张连峰一愣，随即笑着连连点头：“这个好！”
　　“就是啊，现在红毛鬼子吞了乌苏里江，东洋鬼子占了辽东半岛……我去过北京，租界里的洋人趾高气扬，老百姓都怕他们，不敢得罪他们，因为官府根本做不了主，真是气死人了，我们不能这么窝囊，一定要把他们通通赶出去！”
　　张连峰同感：“对！我当伙计那时，我们掌柜的就三天两头受洋人的欺负，老有人来铺里捣乱……我们当了兵，就把他们打回老家，省得他们在中国撒野！”
　　两人越说越慷慨激昂，好像已经抱着枪在痛揍外国列强了。
　　不觉天色越来越暗，太阳都沉入了海平面，两人才进了餐厅。
　　徐志云问张连峰：“你想吃什么？”
　　张连峰赶紧说：“随便什么都行……”他有些局促，“饭和船票的钱，我将来一定还你。”
　　徐志云笑着说：“将来我们考上军校，就是同学了，何必客气！”他拿起菜单，点了好几样，有鱼有肉。
　　服务生拿着单子下去后，张连峰感激道：“多谢你……不然，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坐上船，也许真会错过考试了。”
　　徐志云问：“你丢了钱，就一直在码头干活？”
　　“是啊，写信回去问家里要，时间也久，何况家里也没什么钱……上海人生地不熟，也不好问人家借。我就在码头给人搬点东西，一天结算下来，能吃口饭，还能省出一点来。我打算先干一阵，把船票慢慢攒够。”
　　徐志云问他攒了多少，张连峰报了个数。他才干几天，尽管极力俭省吃喝，积攒的钱也还不够三等舱票钱的一半。
　　徐志云皱眉说：“骗子太可恶了。”
　　张连峰关切说：“你也要小心，别把东西丢了。”这位少年是有钱人家孩子，身上显然带了不少盘缠，更容易叫人盯上了。
　　徐志云头一昂：“我才不像你好骗！我二叔是做生意的，对我说了很多江湖上的骗子伎俩……我告诉你，在外头不能轻信生人的话，也不能吃生人给的东西，就算遇见的是老人小孩，也不能大意……”
　　张连峰被他教训得直点头，忽尔想到什么，忍不住开口：“那……你听说我丢了钱，怎么马上就信了，不怕我骗你？”
　　徐志云语塞，一时面子挂不住，没好气地说：“那你还吃了我的点心呢，我告诉你，那里面有毒！我给你买票，是要把你拉到广州卖了！”
　　张连峰不禁笑出声来：“我什么都没有，你把我卖给谁？”
　　“卖给杀猪的！卖给养鸡的！卖给种地的！卖给……”徐志云说着自己也笑了，“好了好了，现在世道乱，我们一起多加小心好了。”
　　张连峰点头。这时饭菜上来，两人便一起吃饭。
　　饭后他们又到甲板上聊了一阵，才打水沐浴，回舱里休息。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也是常常谈天，谈论家乡，谈论时局，谈论考上黄埔军校后要如何如何……说到高兴时，恨不能撇下轮船，生出翅膀飞到广州去。
　　徐志云带了几本书来，有国文、地理、算术等，是中学课本。张连峰没上过新式学校，自然也没见过这个样式的课本，徐志云便借给他看，他有不懂处又给他解说。
　　海上一连数日天气晴朗，风平浪静，令人惬意。船行大约十日，到达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