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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作品名称:赣江从这里流过      作者:聿苏      发布时间:2018-04-03 09:12:06      字数:5878

  吴敬仁的生活背景有一片诡秘的阴影。当张雪梅妈妈听女儿说起这段“背景”,难过地说:“假如我早知道,绝不会同意你嫁给他。一个人的品质多半是由家庭环境决定的。”
  恋爱的时候,吴敬仁对张雪梅说,爸妈都是军人,妈妈在部队一个制药厂任政委,爸爸在下面一个县当人武部长。张雪梅与吴敬仁父母见面不是在家,而是分别在“制药厂”和景南县人武部。让她惊讶的是,吴敬仁的妈妈非常漂亮,是她从未见过的那种,包括电影和画像;而他爸爸长相连一般人都不如,身材不高,皮肤粗糙,像一个“打铁匠”。
  吴敬仁妈妈见了她,很亲切地上前,双手搭在她的肩上,眼里无限温情,临别时,把一副金镯子硬是给她戴上。他爸爸非常冷漠,坐了没几分钟,推说有事离开,临别只留下一句话,“你妈同意就行”。
  在车站,张雪梅说:“你爸怎么回事?好像不是你亲爸。”
  吴敬仁当即羞恼:“当兵的不都这样!难道要他送你一把手枪?”
  张雪梅更恼,一路不说话,回来后把金镯子还给吴敬仁。
  这次别扭持续一个多月,最后还是吴敬仁妈妈出面解释,说,那几天自己和敬仁爸生气,他才那样;再者,你也看见了,敬仁长得像我,一点不像他爸。他从小最怕人家说那话,你一说,他条件反射。要不,我让他爸爸来给你赔礼?
  吴敬仁鼓起勇气,说:“妈,还是不要对雪梅隐瞒了,你和爸一直形同陌路,各过各的,我从小跟你长大,见他的时间加在一起不过一天。你和他究竟怎么回事,我从来不想问。这几天,我想了很多,还是决定当着雪梅要问个明白,她要能接受,以后生活在一起也不会有障碍;要是不能接受,即使勉强和解倒头来还不是重蹈你和那个人的覆辙。”
  吴敬仁妈妈沉思片刻,说:“我和你爸的婚姻是首长包办的。当年,我还在上军校,你爸是保健医生。我们结婚后,首长把他调至景南县任职。因此,我们感情一直不和。但是,我们的婚姻是稳定的,不会给你们带来负面影响。”
  这一解释,才让张雪梅回心转意。
  张雪梅与吴敬仁结婚的当年春节,听说公公过年不回来,心里过意不去,对吴敬仁说:“我们该去劝一下,就算劝不回,也得尽当儿女的一份心意。”她怎么说,吴敬仁就是两个字,“不去”。
  张雪梅妈妈知道了,对女儿说:“他不去,你当儿媳妇要去,若是能劝回来,说不定老两口从此化干戈为玉帛。这样,你们的生活才算完美。”
  第二天,张雪梅送妈妈回瑞金,到了车站,妈妈把女婿“进贡”的年货交给女儿,说:“若是你公公执意不回,权当你当儿媳妇的一点孝心。”
  张雪梅到了景南县人武部,听说“吴部长下乡慰问”,接待的人见她拎着许多年货,误以为是送礼的,把她领进“部长家”。她当时纳闷,不是下乡了,怎么家里还有人?
  送她来的人对一扇敞开的门喊,“钱大姐,来客人了”。一位中年妇女出门,客气地:“哟,这是打哪来呀?我家老吴一大早就下乡了,快进来吧。”
  张雪梅一惊,怎么就成了她家老吴了,这人是谁呀?钱女士把她领进门,对外面的人说,“张参谋,谢谢你”。张雪梅环视一下室内,到处洋溢过年的气息,越发觉得异常。钱女士接过礼物,随口问:“姑娘,八成是去年当兵没走的吧?”张雪梅懵懂地点头。钱女士上下打量一番,“啥原因?”她见张雪梅没听懂,解释,“不是,体检过了没?”
  张雪梅恍然大悟:“噢,过了,只因名额的事,没走成。”
  “看你这条件,今年一准没问题。等招兵的时候,你直接来大妈家,我说行就行,我家老吴听我的。”
  张雪梅想问,大妈与吴部长什么关系,话到嘴边,感觉唐突。见大桌下有一盆泡了水的床单被罩等物,便脱去外衣动手要洗。钱女士客气了几句,说:“这几天腰不好,让老吴洗,他一拖再拖,还以为要等过了年呢,没想到你这位姑娘这么有眼色。”说着,随手拉过一个方凳,坐在张雪梅傍边说话。
  张雪梅问:“阿姨,你家孩子多大了?”
  “唉,大姨命苦,一直没孩子。你说,我和老吴要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该多好。”
  “阿姨,你就把我当女儿呗。”
  钱女士一愣,伸过头:“可是当真?”
  “嗯。哎,不行,不行,我听说,吴部长有个儿子,在赣都,当你的女儿,那算怎么回事呀。”
  钱女士把方凳挪近了:“甭听这话。大妈从心眼里喜欢你,我且问你,刚才说的可是心里话?”
  张雪梅看着钱女士情真意切的表情,猜着吴敬仁爸妈很可能离婚了,只是为了面子故意欺瞒她而已;就算她是吴敬仁后妈,我也算半个儿媳妇,见钱女士用期待的眼睛等自己说话,郑重地:“大年下的,作为晚辈岂敢说假话。”
  钱女士忙地转过身子,面向正南,双手合十,连连拜着:“阿弥陀佛!谢谢观世音菩萨给我送来这么好的女儿。”
  张雪梅迟疑地:“不过,大妈若有儿子,这话不能当真,免得让人笑话。”
  “闺女放心,大妈怎么能对你说谎……”
  这一说,揭开一个比“大海之谜”更荒唐离奇的爱恨情仇。
  六十年代末,军队一些效忠林彪的高级将领,为林家“天下”,别出心裁地为林公子选拔“合适配偶”,在江西南昌秘密成立一处“美女训练营地”。一天,一位将军省亲,在山间小路上遇见几名放学回家的少女,将军发现一位十五六岁的女孩,让司机停车。他下车走近一位女孩,问,叫什么名字?
  景南县是著名的“将军县”,女孩见过许多将军,落落大方回答:“樊林红,今年十四岁,初中二年级。”这样回答是基于多次遇到将军询问,有的将军承若,再过几年,年满十八岁,我派人来接你,当兵。
  “在哪个学校读书?”
  樊林红手一指,说:“你刚刚路过的那个念红中学。”
  一个星期后,部队派人来念红中学,给樊林红办了“特征入伍”手续。樊林红进入“训练营”受训。训练营女兵来自全国各地,受训的主课不单是军训,还有形体,琴棋书画,忠诚首长。
  那以后,吴首长经常来看她,几乎每隔十天半月来一次。有时候,把她带出去打猎,短则一天,长则一个星期。两年后,吴首长带她乘飞机去海南,在一处军营,她顺从地把自己献给了首长。
  樊林红回到训练营,军医在例行体检时发现问题,她知道怎么回事,因接受过忠诚训练,始终不肯“交代”,而被关禁闭。
  此事惊动了吴首长,他正在边防部队视察,听说樊林红被关禁闭,当晚吃不下饭。部队领导以为他身体不适,找来一位军医。吴首长见了军医黯然一惊,此人长相酷似他年轻时的模样。问了姓名,说叫汪华。吴首长对秘书耳语一番,半月后,军医汪华调离原部队,改名吴华来到吴首长身边当保健军医。
  三个月后,吴首长找吴华谈话,说南昌训练营有位女兵叫樊林红,是自己的远房亲戚,犯了一点错误,我把你调来就是要交给你一项特殊任务,与这位女兵结婚。然后,你离开正规部队,去地方人武部当领导。樊林红的工作另行安排,你和她虽然说夫妻,但不得干预她的生活。
  吴华其貌不扬,但医术和心智卓越,当即识破“鸿运当头”玄机,表示一定服从组织安排,照顾好樊林红同志。
  几天后,一张调令把吴华发配到景南县,伴随调令的还有一张他与樊林红三个月前办理的结婚证书。他上任后不到两个月,一天,军分区来电话,省军区首长到景南视察,军区政治部宣传处长樊林红随行。
  他紧张地问:“哪个樊林红?”
  “你的爱人。”
  吴华目瞪口呆,听对方不停地“喂,喂”硬着头皮问:“我与她的关系需要保密吗?”
  “你们是夫妻,不用。”
  吴华见到樊林红,当时惊呆,心想,这哪里是人,分明是天仙!当她的丈夫,怎么当也不亏。樊林红走向他,大方地说:“吴华,半年没见,不认得了?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当爸爸了。”
  省军区首长说:“看这小两口,为了党的事业,长期分居两地,见了面都不敢相认了。好吧,给你们一点时间小聚。”
  吴华这才回过神,示意樊林红先走。
  樊林红笑道:“你这老毛病总也改不了,见了首长就紧张。你不带路,我知道往哪走呀?”
  吴华惶然在前引路,走着,两腿直发抖,如履薄冰,几次险些摔倒。到了宿舍想说,你等一下,房间里太乱,我先整理一下。
  这话只是一个感觉,打开门不敢进,闪身站在一边,嘴唇哆嗦,不知道该说什么。樊林红进门,掏出一个口罩戴上,说:“你的情况我知道些,老家河南农村,入伍后先当卫生员,因为表现突出,提升为军医助理。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等我分娩后,我们办个离婚手续,看你还有什么要求?”
  “我没有要求,感谢首长的信任!我……”他想说,别的什么都不想,就想与你合影。
  “工作上的事,不可操之过急。以你条件,还需在基层干几年,如果表现可以,我会帮你说话的。”
  吴华不敢说话,唯恐稍有不慎毁了“胎中”的前程,唯唯诺诺,哈腰点头,一连串“是,是”。
  这次“小聚”小得不能再小,从进屋到分别,前后不到五分钟。可短暂几分钟包含了吴华一生也不能到达的境界。樊林红走后,除了留下满屋的芳香,还有一个激动人心的期盼,“我会帮你说话的”。几天后,房间里的香气散尽,期盼渐渐转换成猜想,她会帮我说什么呢?调到军分区当司令员!
  想着,他吓了一跳,不可能的,最多是副司令吧。真幸运啊,我一个农民的儿子,能一步登天,都不知道该感谢谁。
  这以后,他天天算着时间,猜着樊林红分娩的日子。从结婚证书日期看,那应该是她受孕的日子。噢,快了,还有二个多月。首长真是太英明了,他姓吴,为了让孩子随自己的姓,竟然让我改姓。
  一个月过后,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传来,林彪叛党出逃,摔死在境外。吴华隐约感到不妙,樊林红毕竟是林家深院里一位准妃子,她有事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吴华的预感很准确,一个星期后,他被几名军人带走,关进一处至今也不知道的地方。审讯开始,问完了基本情况,一个声音振聋发聩:“我们是林彪反党集团专案组,你必须老实坦白自己的罪行。”
  吴华不但老实,而且把猜想都交代了。之后,专案组再没提审,他成了一个无人问津的“行尸走肉”,每天除了写交代没别的事。开始,他写的材料还有人接收,一个月后,写的东西交不上去,这让他感到极度恐慌,分分秒秒等待最后的判决。
  半年后,忽听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当即失禁,捂着湿漉漉的裤裆进了庭审室,办案人员捂着鼻子,说:“你可以出去了。”
  “去——去哪?”
  “到了外面就知道了。”
  处决?我罪不至死啊!他在心里呐喊。至今,他都想不起来,自己如何离开审讯室。只记得,自己走过两道持枪战士把守的岗哨,来到前面一个大院内,什么也不敢看,目光收缩在眼眶里。不远处停在一辆吉普车,省军区政治部主任从一个房间出来,喊,“吴华同志”。
  “同志”这声久违的称谓如上帝发出的特赦令让他喜极而泣,当即蹲下,失声哭泣。主任上前,让他起来回军区说话。
  到了车前,司机看着他,好似看见一个硕大的苍蝇,眼里射出不允许上车的厌恶。主任看出来,对司机说:“拿几张报纸来把座位垫上。”
  吴华接过报纸,先垫在车后座上,剩下的裹着大腿,在一阵“吱啦啦”响声中先把屁股送进车内,然后才把身子缩进车门。
  组织上的决定出乎他的意料,没给任何处分,还把他定性为“林彪反党集团”受害者。把樊林红与他发生关系,说成是对“林彪反党集团”反叛。
  他回到景南县继续当人武部长。樊林红工作有了变化,听说上面有指示,“训练营”所有女兵一律转业。吴华不敢打听“妻子”去向,直到两年后他去军分区开会,才听说樊林红竟然在赣都部队的制药厂当政委。他不相信,说,那是部队,她转业了怎么能当政委。人家告诉他,“是转业了,当年又被特招入伍”。
  吴华疑惑,那位吴首长已判刑入狱,如何还能逆转樊林红的命运?也许,她和我一样,按被迫害的对象对待,想了几天,只有这种可能。他的心激动不已,仿佛看见上帝又为他打开一扇幸福的大门。去看看她吧?说不定她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婚姻怎么处置?
  该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了。但是,对着镜子,里面一个又黑又胖的大脸,除了眉毛像样,其它没有一处让自己满意的。可是,我是她合法丈夫,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去,怎么不去,为何不去!最不济也得把婚离了,我好找一个正规的老婆。
  吴华知道军工厂的位置,因为他是“人武部长”,门卫看了一下证件放行。到了厂部问:“樊林红在吗?”对方一头雾水,茫然摇头。他说,“樊政委。”
  那人惊觉地:“我们政委姓樊,可不叫林红。”吴华再次出示工作证,才被允许“站在这儿等候”。几分钟后,过来一位中年干部,把他带进一间办公室,再次让他等。
  等了一个多小时,门开了,樊林红站在门外,对身后说:“我与他单独谈话。”
  两年过去,一位美的让他视为仙女的孕妇变得更加美丽。他原想,两年发生过许多事,分娩、坐牢、转业,一连串的打击落在一个女子身上,该是被打回人间的模样,怎么反倒化作了灵气,放射出云蒸霞蔚的光芒。
  她怎么进来的,吴华没有意识,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你找的樊林红不在了,我叫樊溪红。希望你以后没事不要来找我”。
  “不是……那张结婚证书怎么办?”
  “不是说了吗,樊林红不在了,那张结婚证书当然作废。你放心好了,它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但,你若纠缠不休,它带给你的就不止是麻烦,而是你现在的职务。请回吧。”
  樊林红走了,不,樊溪红走了,这样的结果如一枚坚硬的核桃,连壳塞进他嘴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他魂不守舍地回到景南县,倒在床上睡了两天,反复想着一个问题:你说不会给我带来麻烦,万一我结婚了,有人举报说我重婚,那可是要坐牢的。
  当他决定把这个担忧对樊林红说的时候,耳边响起她的忠告,想去的念头顷刻散尽。万一这次去,带回的不是离婚证而是一张转业命令,岂不是自找倒霉?
  多少个深夜,他捧着小学生奖状一般大小的“结婚证”,看着下方赫然的“江西省景南县民政局”大印反复斟酌,也许,这张证书没有存根,否则,她也不能结婚。可是,在我的档案里,干部履历表上白纸黑字地写着,已婚,配偶——樊林红,怎么可以再去民政部门登记结婚。不能的,万万不能。但我不能为了前程一辈子打光棍吧?
  三十岁那年春节,他孑身一人回老家过年,父母再次问起“媳妇”的,他还是哑口无言。父母从他表情上看出倪端,说:“后村有位叫钱河花的姑娘,二十二岁,人长得好,说媒的人踏破门,可姑娘发誓要找一个吃商品粮的。你在外地做官,不妨把她带出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吴华动心,过了春节与钱河花一起上路,回到景南县对外说,钱河花是自己表妹,来是想找工作的。人武部内部有许多工作,安排钱河花的工作对吴华来说就是点头应允的事,可他迟迟不办。他担心,一旦钱河花有了工作,如同出笼的鸟,要不了多久就会飞到谁家房檐。他要把她关在家里,说自己的不幸,让泪水浸透她的芳心。
  钱河花不傻,看着整个大院里人都听“表哥”的,加之“表哥”与大人物之间的传奇经历,逐渐觉得自己一生注定充满传奇。主动说:“表哥,我们一起过着,那个女人能耗起,咱就耗得。你说中不?”
  没想到,这一过就是三十年。吴华和钱河花不敢登记,所以不能要孩子。
  张雪梅听完钱河花的故事,心里五味杂陈,坦诚自己的身份……
  时隔不久,张雪梅再次看望钱大妈,吴华已调走了,调到军区干休所任所长。安南山买下干休所产权时,她见过吴华,问起钱大妈,吴华说,“走了”。她当时以为是回老家,再次见面才知道,钱大妈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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