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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记 第一章(2)

作品名称:桃花源记      作者:曾德顺      发布时间:2018-03-28 12:40:34      字数:10246

  日子一天天过去,桃花终于凑够了买手电筒的两块四毛钱。去买手电筒的那天,她用一块黑布把一分一分攒起来的钱包好,把它装进口袋里,然后向公社供销社进发了。她心情激动地走在山路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紧紧地护住她的布包,生怕一阵风刮来,把她的钱刮走了。路上的人看到桃花走路的样子很奇特,有人就问她:“你的手是瘸的吗?”桃花点了点。她宁愿别人把她当成瘸子,也不愿让人知道她的秘密。她只是在那个问话人走过去之后,才掩口偷偷地笑两声。
  桃花来到了公社供销社,走近卖手电筒的那个柜台。看着货架上摆着好几个手电筒,她的两只眼睛像两只手电筒那样放光了。营业员走了过来,问桃花要买什么。桃花深深地吸了口气,极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她小声对营业员说:“把那只手电筒拿给我看看。”
  营业员惊讶地望着桃花,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黑黝黝的瘦小姑娘,身上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黑衣服,脚上穿着一双草鞋。营业员不敢相信地问:“你是说,你要买手电筒?”
  桃花坚定地点了点头。
  营业员笑了,说:“看了就要买哟。你买得起手电筒?”
  桃花问:“一只手电筒要多少钱?”
  营业员说:“要两块钱四毛钱;再加两节电池,要两块八毛钱。”
  桃花笑了,满有把握地说:“我要买手电筒。你拿给我看看吧。”
  营业员把手电筒递到桃花手里。桃花小心地摩挲着这只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手电筒,她的心咚咚地跳,手握手电筒的那种凉凉的感觉简直让她陶醉。她说:“你给我装上电池试试看。”
  营业员给手电筒装上电池,打开了开关,递到桃花手里。桃花用手电照照地面,又照照外面的街道。当时,正是中午时分,天空太阳很大,手电光显得淡淡的,并不强烈,但桃花觉得自己的手电发出的光比十个太阳还要明亮!她关上开关,把手电筒放在柜台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黑布包。她把黑布包递给营业员说:“你点一点吧。”
  供销社里其他的营业员也都围了过来,她们似乎是有些敬佩地看了桃花一眼,然后,她们一起慢慢地打开了这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黑布包,小心地一分钱一分钱地点着。桃花站在一旁,无比骄傲地看着自己积攒的零钱被一分一分地从黑布包里挪到了柜台上来,她打开了自己刚刚买到手的手电筒,用手电光照着营业员们点钱。在大白天这样消耗自己的电池,她一点也不心疼,她甚至希望营业员们点钱的时间拖得长久一点,再长久一点,因为在这样的时光里,她实在是太幸福了。
  在回家的路上,桃花用黑布把手电筒包好,再把它夹在腋下。她走在山路上,尽量靠路边走,生怕对面的人会撞过来,把她的手电筒撞坏了,尽管山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回到家之后,她把手电筒藏在自己的枕头底下,不让任何人知道,连自己的母亲也不肯透露一个字。
  接下来,桃花就开始盼望着哪个地方会放电影了。让她失望的是,她买回手电筒之后,桃花源大队好长时间都没有放过电影,别的大队也没有放过电影,桃花的手电筒就一直躲在她的枕头下面,派不上用场。
  后来有一天,郭家湾大队终于要放电影了。郭家湾大队离桃花源有十多里山路。桃花用黑布把手电筒包好,夹在腋下,悄悄地出发了。她走在山路上,不时抬头望天,天空万里无云,一片晴朗,桃花感到有些失望。她想,或许看完电影回家的时候,天空会变得漆黑呢,说不定还会下暴雨吧。
  她到达郭家湾大队小学的操场后,她的心思几乎都不在电影上,她的心思在天空,她时不时抬头望望天空,天空里满是星星,所有的星星好像都在朝她眨眼睛,戏弄她,跟她说话:“桃花呀,把你的手电打开吧,跟我们比一比,看谁的光更明亮吧。”
  桃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让她沮丧的星空。她转头去看电影,她的眼睛盯着银幕,心里却在想:“等一下吧,等电影散场的时候,星星或许全都不见了。”
  好不容易熬到电影散场了,天上的星星果然都不见了,代替它们的是一轮皎洁的月亮。人们都从操场往外走,没有一个人打开手电,因为地上一片白亮亮的,跟白天一样清晰。人们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说:“啊呀,好大的月亮啊!”桃花也跟着众人往外走,她没有好意思把自己的手电筒拿出来,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恨过月亮。
  接下来是一段阴雨连绵的日子,桃花的耳朵警觉地竖起来,可她没听到任何有关哪里放电影的消息。
  有一天夜里,桃花的母亲发现鸡笼里少了一只母鸡。雨下得很大,母亲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举着火把四处寻找,手中的火把一次又一次被雨淋熄,她只好一次又一次回屋重新点燃火把。在点火把的时候,她嘴里不停地骂,骂黄鼠狼偷了她的鸡,骂桃花源里“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工作组,骂桃花心里只惦记电影不惦记鸡……
  看到母亲又气愤又伤心的样子,桃花只好把她心爱的手电筒拿出来,给母亲去找鸡。母亲接过手电筒,一点也没有感到意外,一点也没有显出惊喜,反而抱怨道:“你明明有手电,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给我?你要早点拿出来,鸡早就找到了。”
  她拿着手电筒一头冲进了雨幕里。
  桃花也戴上斗笠,跟着母亲去找鸡,母女俩在禾场周围,在后山上,在田埂上,在桃花潭边,在桃花溪岸上,到处寻了个遍。桃花心里很着急,她希望快快把母鸡找到,这样就可以多节省电池。母亲一点也不心疼桃花的电池,她把手电的开关打到最高档,雪白的光柱在桃花源里四处乱射。光柱射到游荡的狗身上时,母亲就会骂:“千刀万剐的赶山狗,偷吃我家的母鸡,不得好死!”光柱射到走夜路的桃花源社员身上时,母亲就会说:“工作组的人说:‘鸡头鸭头,不许超过社员家里的人头!’我家三口人,现在只剩两只鸡,看来我家里多了一个人,该死一个人了。”
  桃花陪着母亲找了大半夜,鸡没找到,却把桃花手电的电池耗得差不多了,桃花很是心疼。她把手电从母亲手里拿回来的时候,发现手电筒射出的光已经是淡黄色的了。
  让桃花没想到的是,母亲从此就惦记上她的手电了,晚上喂猪食的时候,到桃花潭边去挑水的时候,半夜去上厕所的时候,母亲就会高喊:“桃花,把你的手电借我用一下。”
  桃花源的社员看到母亲用上了手电,都会惊讶地喊道:“啊呀,夜郎婆,你用上了共产主义啦!”
  母亲这时就自豪地说:“这是我女儿桃花给我买的呢,桃花让我这当娘的先用上了共产主义呢。”
  最让桃花哭笑不得的是,桃花源人都惦记上了她的“共产主义”。有一回,桃花源里的右派分子刘痒痒的堂客李兰花,半夜三更跑到桃花家敲门。母亲开门后,李兰花拉着母亲的手哭哭啼啼地说:“1958年哪,那时我还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啊,常德汉剧团的领导跟我说:李兰花,只要你跟你男朋友刘痒痒划清界线,你就不用下乡改造。我当时铁了心,跟他来到桃花源劳动改造,还给他生了三个儿子,可我落了什么好呀?他现在嫌我是黄脸婆了,在湖里坪生产队找了个情人,叫小泥鳅,刘痒痒经常在小泥鳅那里过夜,通宵不归。我实在气不过呀,他那个小泥鳅不过是个农村妇女,还比他大三岁!你说说看,夜郎婆,你说我李兰花难道还不如一个农村妇女吗?当年我可是常德汉剧团的头号花旦呀!”
  听到最后,桃花总算听明白了,原来李兰花也是冲着她的“共产主义”来的。李兰花说:“他今天又是一夜不回家。不行,我要到湖里坪去,我要从小泥鳅的被窝里把我的男人拖回来。我一个人走夜路害怕,夜郎婆,我求你把桃花的‘共产主义’借我用一晚吧。”
  桃花源里的向媒婆也到桃花家来借“共产主义”了。向媒婆对桃花的母亲说:“哎呀,夜郎婆,世上的事真是眨眼间就变卦呀,女方到丁忍家里来探家了,落定了,本来接下来就该结婚了。现在,女方又突然反悔了,说是抱着丁忍这个癞子睡觉会做恶梦。癞子头上长虱子——明摆着的嘛,你嫌人家是癞子,你早干什么去了?你早先难道没看清他丁忍是个癞子?不行,我得再去女方家做做工作,连夜就去,求你把桃花的‘共产主义’借我用一晚。”
  桃花源生产队的妇女队长高德英也到桃花家来借“共产主义”了。不过,高德英自己没有出面,而是派她的男人丁红来的。丁红对桃花母亲说:“我家里那个政治堂客要到桃花源大队去开会,借你们家的‘共产主义’用一下。”
  凡是有人来借桃花的“共产主义”,桃花的母亲总是很爽快地答应,桃花虽然一百个不情愿,却也不得不依从母亲。母亲有一次把桃花拉到一边,小声对桃花说:“桃花源里的人大部分都姓丁,我们家姓姜,是杂姓人家,低人一等。再说了,乡里乡亲的,借个手电用用,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所有来借手电的人都低声下气,还手电时也都千恩万谢,只有一家人例外,那就是桃花源里的道士丁君。有一会,丁君派他的儿子丁一臣到桃花家里来借手电,说是杏花湾生产队死了个社员,他爹得赶去做道场。
  过了两天,丁一臣把手电还回来了,他翻着多白的眼睛,满怀怨气地说:“我爹说了,你们这手电还不如鬼火亮呢。他昨夜里回来的时候,跌到田坎下去了。他把气撒到我身上,打了我一个耳光。”
  说着,他把右边的脸侧给桃花看,似乎那里还真的留有丁君的五个手指印。
  手电筒被桃花源里的人借来借去,电池很快就被耗尽了,桃花还没来得及用它来看一场电影呢。桃花又开始为买电池的钱发愁了,她只好又四处寻找野棕树,割了棕树皮到公社的收购站去卖。收购站那个“石灰”见了桃花很是惊讶,大叫道:“哟!你买手电筒的钱还没攒够吗?”
  桃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是。这一回是为了买手电筒的电池。”
  “石灰”得意地笑了:“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吧,买手电筒容易,供手电筒用的电池可就难了。桃花源人嘛,还是打火把合算。”
  等到桃花攒够了买电池的钱,家里的盐又吃完了,没有钱买盐,母亲为盐钱发愁。以前,桃花家里是靠卖鸡蛋换钱来买盐。现在有了新政策,家里的鸡头数,不准超过家里的人头数,桃花家里三口人,只准养三只鸡,偏偏仅有的一只母鸡不见了,只剩下两只不下蛋的公鸡。于是,母亲对桃花说:“你先用买电池的钱去买一斤盐吧。没有手电可以打火把,没有盐吃我们娘俩都会变成白毛女。”
  桃花把能割的棕皮都割尽了,棕树一年只能割一次皮。桃花只好又去采鱼腥草。她去公社卫生院卖鱼腥草时,还是会遇到背着篓筐的五保户丁根,丁根看到她时总会尴尬地躲开。
  郭家湾大队又放电影了。桃花带上手电筒出发了。
  这一回,她的手电筒里装的是新买的电池,不过,她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对自己的手电筒充满着特别的期待了。在郭家湾大队小学的操场上,桃花看电影时看得很专心,没有像以前那样时不时抬头眺望夜空,总担心自己的手电筒会派不上用场。
  她看电影看得入迷了,根本忘记了她身上带着手电筒。没想到,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天空稀稀落落地下起雨来,雨开始下得并不大,桃花并不担心,看电影的其他人也仍旧一动不动地继续看电影。
  后来,雨大了些,有一些人忍不住提前走了,观众群里有了些许骚动,桃花向左右两边看了看,两边的观众走了差不多一半人了,桃花这才想起她今天是带了手电筒的,她不怕天黑,她甚至暗暗希望雨还能下得再大点,把那些没有带手电筒的人都赶回家去,让她显得与别人不同。
  老天好像明白了桃花的心思,雨越下越大了,所有的人都开始逃散了,放映员也停止放电影了,桃花不得不跟着人群往外走,好在她有手电。她的手电发出雪白的光,这雪白的光指引着她在山路上快步如飞。雨越下越大,桃花感到自己不是在雨中行走,而是像鱼一样在湖中游荡,雨水顺着手臂流到了手电上,可是手电照样发出雪白的光。狂风一阵阵刮过来,可是再大的风也吹不熄她的手电光。桃花觉得很兴奋,她在雨中一路奔跑起来,一边跑一边高唱:
  为革命砍头只当风吹帽……
  
  桃花回到家里,把手电筒放到枕头下面,脱下身上的湿衣服,用毛巾把身子擦干之后,躺在床上,她望着顶上的蚊帐,回味着刚才在山路上打着手电一路狂奔的兴奋。她想:“有手电筒真好。”很快,疲惫开始袭来,她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五天以后,王娇到桃花家里来借手电筒了。王娇的男人叫丁兵,丁兵是桃花源大队的民兵连长,专门抓阶级斗争的。王娇用手遮住半张嘴,十分神秘地对桃花的母亲说:“夜郎婆呀,我跟你说呀,有社员悄悄跟我家男人报告,说是在杏花湾生产队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有个地主崽子妄图对生产队的耕牛下手!我家男人决定今晚带领大队的基干民兵埋伏在牛栏周围,等地主崽子一靠近牛栏,就把他拿下!你想想,这是一场伏击战哪。打伏击战能举着火把去吗?那不先把自己暴露了吗?只能用手电。等地主崽子走近牛栏,我家男人打开手电,唰地一道手电光直射过去,照住他的眼睛,他想跑也看不清路呀!”
  当她从桃花母亲手里拿过手电筒,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又感叹道:“你们不知道,阶级敌人是火烧芭蕉心不死啊,我们可要提高警惕呀。这一回,我家男人要是抓住了坏分子,你家桃花的手电筒也算是立了一大功呢。”
  第二天,王娇来桃花家还手电筒了。桃花母亲满脸堆笑地迎上去,问:“连长堂客,坏分子抓到了吗?”
  王娇一屁股坐在竹椅上,气呼呼地说:“抓到个屁!你看看你借给我的是个什么破手电筒吧。”
  桃花母亲接过手电,摁动开关,手电不亮;她想拧开手电筒的后盖,拧不开。桃花的父亲拿过手电,使劲一拧,把后盖拧开了;他试着把里面的电池取出来,没有成功。桃花凑了过去,她看到手电筒里已经锈迹斑斑,电池也烂在里面了。她这才想起,原来是那天晚上的大雨把手电筒浸湿透了。
  从此以后,桃花再也不用手电筒了,桃花源人也就不再到桃花家里来借手电筒了,他们仍然还是点火把。桃花依然喜欢看电影,但她不再用手电筒,还是举着父亲给她制作的枞膏火把。遇上刮风下雨,枞膏火把被风刮灭了,桃花就一个人摸黑走夜路回家。走在漆黑的夜雨中,桃花有时也会想起那个打着手电筒奔跑的夜晚,那个夜晚她好快活。
  但是,更多的时候,她脑海里浮现的是为了买手电筒和电池而经历的种种辛酸和屈辱,她常常想起公社收购站那个“石灰”对她说过的话:是呀,她一个桃花源社员家的穷孩子,为什么要买手电筒呢?她哪里配用手电筒呢?
  桃花的父亲看到桃花看完电影后,重新又举着火把回家了,就笑着问桃花:“打火把看电影和打手电筒看电影,味道有什么不同?”
  桃花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开始为自己买手电筒的这个狂妄举动感到羞愧了。
  父亲说:“打火把看电影,你想的都是电影,打手电筒看电影,你想的都是手电筒。”
  
  桃花一年一年地长大了,她还是那么喜欢看电影。不过,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孤单了,因为桃花源里的丁梨花和细佬姐弟俩也慢慢长大了。丁梨花和弟弟细佬跟桃花一样,也喜欢看电影,桃花就和丁梨花、细佬结成了伙伴,三个人经常一起出去看电影。
  丁梨花是桃花源大队民兵连长丁兵的女儿,她比桃花小三岁。原来,她和弟弟细佬只敢到近的地方看电影。现在她长大了,有了桃花姐姐带着她和细佬,她也敢到别的大队、甚至别的公社去看电影了。在回家的路上,梨花和桃花常常会讨论电影里的内容,不过,她俩关注的侧重点往往不一样。
  桃花说:“真没想到,电影里的那些茅草房同我们桃花源里的一模一样咧,看着就眼熟,好像我也在那些房子里住过。”
  梨花说:“那是八路军住的房子,你看看那国民党住的房子,好气派!”
  桃花说:“你看解放前的那些穷人,他们吃树皮。树皮多难吃啊。不像我们桃花源人,天天有红薯吃。”
  梨花说:“国民党军官吃得才好呢,顿顿大鱼大肉。”
  桃花说:“你看到那个女游击队长了吗:蓝印花布衣服穿在她身上蛮好看咧。”
  梨花说:“你看到那个国民党军官的太太了吗?她身上那条裙子真漂亮!”……
  桃花和梨花说了半天,两个人总也说不到一起。细佬跟在她们身后,一声不吭,于是她们转过身来问他:“细佬,你说说看,今晚的电影里你看到了什么?”
  细佬细细的脖子上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他一会儿望望桃花,一会儿望望梨花,什么也没说。
  梨花和细佬姐弟俩不仅喜欢同桃花一起看电影,还喜欢同桃花一起去放牛。
  以前,梨花同高德英的儿子丁一毛、李兰花的儿子刘一痒去放牛,丁一毛和刘一痒总是欺负梨花,他们把蚂蚁放到梨花的衣服里,看到梨花吓得哇哇叫,他们就乐得哈哈笑。当梨花蹲下身来屙尿的时候,他们总是围住她看。
  梨花放牧的是一头牯牛,丁一毛放牧的是一头沙牛,当梨花放牧的那头牯牛爬到丁一毛放牧的那头沙牛身上时,丁一毛和刘一痒就用竹棍拨弄牯牛肚皮下伸出的那根东西,并且刮着脸对梨花说:“不要脸,梨花的牯牛不要脸,梨花跟着不要脸!”
  梨花羞红了脸,躲到一边去了。
  梨花的弟弟细佬太小,还不懂得保护自己的姐姐。当丁一毛和刘一痒围住梨花,看梨花屙尿的时候,细佬也会站在他们身边,看梨花屙尿。
  当丁一毛和刘一痒冲着天空高喊“梨花下雨喽”或是“梨花孵蛋喽”的时候,细佬也会跟着他们喊“梨花下雨喽”或是“梨花孵蛋喽”。
  他们用竹棍拨弄梨花的牯牛肚皮下面那根东西,一边高喊:“大家快来看哪,梨花的牯牛肚皮下长出了一根黄鳝啦!”或是“梨花牯牛的黄鳝爬到沙牛屁股上吃屎啦!”
  细佬就会好奇地凑到沙牛屁股边,看姐姐那头牯牛的“黄鳝”如何吃屎。
  梨花又羞又愧,她恨自己的牯牛长“黄鳝”,更恨它的“黄鳝”竟然会喜欢吃沙牛屁股上的屎,尤其不能容忍的是,自己的弟弟不仅不帮自己,反而站在丁一毛、刘一痒他们那一边来,合伙羞辱自己。
  但是,当梨花跟着桃花一起去放牛时,情况就不同了,有桃花在场,丁一毛、刘一痒他们就不敢欺负自己了。桃花个子比他们高,力气比他们大。当梨花蹲下来屙尿时,桃花命令他们都背过脸去。而当桃花自己要屙尿时,他们都会乖乖地躲到一边去。
  更多的时候,桃花会带着梨花和细佬单独找一个地方放牛,避开生产队里的男伙伴。当梨花的牯牛爬到桃花的沙牛身上去时,桃花就会扯着梨花和细佬背过脸去,谁也不许看那一对牯牛和沙牛搭脚。
  三个人望着天空,都不出声。过了一会儿,桃花说:“快看,天边的那两块火烧云红彤彤的,好像两只蒸红薯。”
  梨花也说:“是呢是呢,好像还冒着热气呢。”
  细佬一直想扭转身子,去看看那一对沙牛和牯牛在干什么,只是他的头被桃花的手按住了,想转也转不过去。现在听她们说起了红薯,他的嘴里流起了口水,于是也把目光投向了天边。
  桃花说:“那两只蒸红薯,要是现在就去拿来吃,肯定烫手呢。”
  梨花也说:“是呢是呢,要等它凉了才能吃呢。”
  细佬瞪大眼睛,望着那两只蒸红薯,看着它们一点一点的变凉,变小,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他才回过头来,去看那一对沙牛和牯牛。牯牛和沙牛已经搭脚完毕,它们肩并肩地站在山坡上,安安静静地吃草。
  当然,桃花和梨花在一起放牛的时候,她们聊得最多的还是电影。
  桃花说:“解放前,那些游击队员,也跟桃花源人一样穿草鞋呢。”
  梨花说:“将来我挣了工分,我要买一双解放胶鞋。”
  桃花说:“解放前,那些老乡穿着又破又脏的黑棉衣,棉絮都露在外面,他们怎么不学桃花源人那样打补丁呢?”
  梨花说:“将来到了共产主义,是不是每个女人都能穿上国民党军官太太那样的裙子了?”
  两个人还是说不到一起。桃花说的是过去,拿过去跟现在相比,桃花对现在感到无限满足;梨花说的是将来,拿将来跟现在比,梨花对将来充满无限憧憬。当梨花一次又一次地在桃花面前提到国民党军官太太的裙子时,桃花忽然醒悟到:梨花未来的裙子,不就是我过去的手电筒吗?
  桃花和梨花骑在各自的牛背上,聊着她们对电影的理解,以及对电影的期待,缓缓地向到生产队的牛栏走去。从她们身边经过的桃花源人见了她俩,就会说:“两朵鲜花插在牛背上。”
  或是:“桃花红,梨花白,真是一对电影姐妹。”
  桃花和梨花虽然对电影理解不同,但还是共同拥有许多难忘的经历。
  有一回,桃花和梨花、细佬看的是《刘三姐》。看完之后,桃花觉得还不过瘾,观众差不多走光了,桃花还舍不得走,她和梨花、细佬站在那里,看放映员收拾银幕。桃花想:当放映员真好,想看几场就看几场。她觉得《刘三姐》太好看了,“山歌好比春江水”太好听了!要是再看一遍,她保证能把电影里所有的歌都学会!
  就在这时,她突然看见一群人把放映员围住了,那些人都讲长沙话,桃花猜测那是一群长沙知青。
  接着,她看见两个知青搬起放映机奔跑起来,女放映员急得尖叫:“放映机!我的放映机!你们这群强盗!”
  她刚想去追,回头发现另两个知青又抬起那台发电机奔跑起来。放映员急得直哭,这时,又有两个知青围住她,笑嘻嘻地说:“胡大姐,你莫急啰,你就去我们知青林场再放一遍《刘三姐》啰。”
  不由分说,两个知青架着放映员就走,放映员恨恨地骂道:“真拿你们这些长沙水老倌没办法!”
  桃花很兴奋,她和梨花、细佬也跟着这伙知青一起走,很快,许多已经走散的观众也加入进来,人们大呼小叫,天空中回荡着快乐的回声:“知青林场要重放《刘三姐》啦!走啰,快去知青林场啰!”
  队伍越来越庞大,越来越热闹,十多里山路说到就到,桃花和梨花、细佬就这样重看了一场《刘三姐》。
  
  有一年冬天,桃花、梨花和细佬到木叶大队的小学操场去看电影。电影刚开始不久,观众忽然骚动起来,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操场边上的那条小路,有一支黑压压的队伍正沿着那条小路大步朝操场走来。
  队伍中的每个人都挑着一担箩筐,肩上的扁担被压得吱呀吱呀响,队伍一边走一边发出“哟呵哟呵”的喊声。
  这支队伍很快就涌到操场上来,他们一个个放下扁担,兴奋地喊道:“啊哈!没想到还能赶上一场电影!”
  桃花凑近箩筐一看,见里面装的是糍粑、竹笋、砧板,木勺等一类东西。
  看电影的社员们同这队人搭上了话:“你们这是到哪里去呀?”
  他们高声回答:“我们是下放到桃源县的常德知青,要过年了,挑担年货回家过年。”
  “这么远的路,你们走路回常德?为什么不搭车?”
  “没钱搭车。”
  这时,银幕上出现了一个上身赤裸,胸口满是黑毛的男人,他抱着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子咂咂地亲嘴。桃花低下了头,她不敢看,可这群常德知青哄笑着热烈鼓掌,高喊道:“亲得好!再亲一个!”
  果然,银幕上那个男人又抱住女子一阵猛亲,操场上响起了一阵怪笑和尖叫声。
  电影放完了,知青们又挑起担子上路了,桃花、梨花和细佬默默地跟着常德知青队伍走了一段路,听得他们议论道:“好过瘾,顺路看了一部外国电影,比八个样板戏好看多了!”
  “头一回看见两个人亲嘴!我真想变成一只蚊子,飞到银幕上,在那个外国女人嘴上狠狠地咬一口。”
  “还记得上次看电影是什么时候吗?”
  “上次看电影时,我还是戴着红领巾的少先队员呢,没想到眨眼之间,我就变成了山沟里的农民!”
  一番议论之后,知青们又喊起口号来:
  
  同志们哪,
  加把劲哪!
  八十里呀,
  到常德啊!
  年轻人哪,
  不知愁啊!
  学红军呀,
  干劲足啊!
  
  口号声在寂静的山路上显得格外清脆,嘹亮,路边的茅舍里,不时有人把门拉开一条缝,探出头来张望;村前村后的狗叫成一片。
  桃花第一次知道,原来长沙、常德城里的知青也跟她一样爱看电影。
  
  还有一回,桃花和梨花、细佬到一个知青林场去看电影。放电影的地点是在知青林场的河边。银幕的四个角分别被绑在两根杉树柱子上,河风很大,银幕被吹得一下凹下去,一下又凸出来,发出呼啦啦的响声。桃花很揪心,生怕河风把银幕撕破了。
  还好,银幕始终没破。电影开始了,银幕上出现了蓝天,白云,一望无际的草原,龙梅和玉荣在悠悠歌唱:
  
  天上闪耀的星星多呀,星星多,
  不如我们公社的羊儿多......
  
  这是桃花看过好几遍的影片,熟悉的旋律挠得她的喉咙痒痒的,她正准备暗自跟着吟唱,让她惊喜的是,河滩上黑压压的几百位知青扯起嗓子,跟着电影里高唱起来:
  
  天边漂浮的白彩云呀,白彩云呀,
  不如我们公社的羊绒白;
  啊哈嗬嗨!
  啊哈啊哈嗬嗨!……
  
  于是,桃花不再害羞,她也放开喉咙,跟着知青们一起唱了起来,这是她在众人面前唱得最放肆的一次。
  
  桃花和梨花、细佬还曾经看过一场失败的电影。
  那一次,按照惯例,在放电影主片之前,先要放映几期《新闻简报》。《新闻简报》播放的是一个农业学大寨的场面:几千人在修梯田,姑娘、媳妇、老婆婆、老头子用撮箕、箩筐、独轮车等各种工具运土,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他们快步如飞,简直就像奔跑。
  桃花一边看,一边暗自觉得奇怪。桃花经常看见桃花源里的社员们挑土,桃花源里的社员们挑土时,脸上从来不会满面笑容,步伐也不会快得像奔跑一样。桃花不理解电影里这些挑土的男女老少为什么这样开心,为什么连老婆婆挑起担子也跑得飞快。
  后来,桃花听到了工地广播里传出了歌声:
  
  公社是棵常春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
  藤儿牵着瓜,
  幸福的种子发了芽,
  发了芽......
  
  桃花立刻就喜欢上了这首歌,觉得这首歌很好听。她想:工地上的人笑得这样开心,可能是因为听了这首歌;社员们跑得这么快,大概是因为这首歌中唱出了“幸福的种子发了芽。”
  突然,歌声嘎然而止,有人高喊:“发电机出故障了!”全场一片哗然,一阵躁动之后,大家开始了心甘情愿的等待。有一个长沙知青说:“幸福的种子发了芽,却被倒春寒冻死了!”
  场上响起了一阵轰笑。
  或许是发电机的故障太复杂,只见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不是递工具就是拿配件。两个小时过去了,故障仍未排除。
  人群开始焦躁起来,有几个长沙口音的知青议论说:
  “今晚要放的是《多瑙河之波》呢,里面有亲嘴的画面呢。”
  “看着哥哥亲嫂嫂——干瞪眼!”
  “狗咬猪尿泡——一场空欢喜!”
  三个小时过去了,发电机仍未修好,可看电影的人没有一个人舍得离开。知青们唱起歌来,唱的就是刚才电影里放的那首歌:
  
  公社是棵常春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
  藤儿牵着瓜,
  幸福的种子发了芽,
  发了芽......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唱,一直唱到月亮落下去,一直唱到放映队的人挑着放映机和发电机离开了,他们还在唱:
  
  幸福的种子发了芽,
  发了芽……
  发了芽……
  发了芽……
  
  晨光曦微时,桃花和梨花、细佬跟着看电影的人一起往外走,虽然这一晚没看上电影,桃花也没觉得有多大遗憾,因为她跟知青们待在一起,一点也不孤单,她还学会了一首好听的歌,并且,“幸福的种子发了芽”这句歌词,也让她有一种甜蜜的感觉。
  
  桃花小学毕业了。
  桃花从桃花源小学毕业以后,就成了桃花源生产队的一名社员了,她每天同社员们一起出工,挣工分,虽然她还像以前一样喜欢看电影,但同她一起看电影的,不再是桃花源小学的梨花、细佬了,而是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罗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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