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顿中午饭一直吃到下午近三点才结束。
　　其实刘长江还真不怎么好酒，但他却喜欢凑热闹，喜欢看别人喝酒，尤其爱看他们喝醉酒后的样子，那可真是要多有趣就多有趣。说的唱的哭的笑的，啥样的都有。刘长江曾亲眼目睹过一哥们喝了斤把酒以后，红着眼，歪着嘴，见了谁都跟见了相好的似的，先抱着一通亲，亲完了开始嚎，声泪俱下地嚎，也听不出嚎啕的啥，但看上去那伤心不像是装出来的，典型的借酒浇愁的主儿。
　　孟凡成和他妹夫不一样，酒量不大，却喜欢喝酒，有事没事地自己在家也要整两口，用他媳妇的话说是肚里有酒虫子了，不喝难受。若是遇到场合，喝不上半斤就开始天南海北的胡诌八扯，属于那种酒场上的活跃分子类型。为这孟老爷子不止一次地数落教训这大儿子：别灌上二两马尿就充大尾巴狼，要明白自己几斤几两。可他就是改不了。最有趣的一回是孟凡成又喝高了，而且不是一般的过量。走路都走不成直线了，在路上扭过来拽过去的，见人打招呼一开口舌头也不打歪了。就这么着一溜歪斜地回到家，见他爹正坐在他家堂屋的椅子上等着他呢，吓得他酒醒了一半。看老爷子气成那样，懂事的大儿媳妇忙过来打圆场，让孟凡成赶紧认错。老爷子拍着桌子问，你光让他认错认错，你倒是问问他知道自己错了吗？那孟凡成一听赶忙低下头哇啦着舌头说，爹，我知道错了。老爷子一听便问你哪儿错了？孟凡成脱口而出：我酒量太小。当时都把他爹给气乐了。
　　老二孟凡军倒是没有酒瘾，但是场合多，喝醉的时候也不在少数。要命的是这老二和他哥不一样的性格，脾气大，喝醉了就爱找事，每回惹了事都得他爹给他擦屁股，气得他爹整天骂，都说养儿好，顶梁的柱，传家的宝，我看我这俩祸害都是他娘的惹事的鸟！
　　刘长江就爱看他这大舅子喝多了以后的样子。这回孟兆伦不在家，孟凡成又喝得差不多了，一会儿附在刘长江耳朵边上说上几句悄悄话，一会儿两人又相视哈哈大笑一阵，看上去聊得挺欢实。孟凡雪懒得看他们又晕又吹的，催促着让他们每人吃了几个饺子，又和两个嫂子把桌上的东西简单收拾了下，就出门去找淑青了。
　　淑青是她从小玩到大的发小之一，嫁得也不远，可就是命不好。老公在一家私人建筑队干，前年在工地上干活时没留神被一根掉下来的水泥柱子砸坏了腰，瘫在了床上，吃喝拉撒都要淑青伺候，再加上那一对双胞胎儿子又要上学，又要花钱，把个淑青累得忙了家里忙地里，一个人当好几个人使。可这人呢来了倒霉，放屁都能砸到自己的脚后跟。说起来也真是祸不单行，自家男人出事不到半年，淑青娘又脑血栓半边身子动弹不得。老父亲年纪比老伴大了好几岁，又有哮喘病，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更不用指望照顾淑青娘了。娘家哥嫂伺候了几个月后，嫂子烦了，天天为家里的事和她哥吵架，眼瞅着就要闹离婚了，没办法，淑青只好把照顾爹娘的担子也挑了起来。
　　淑青的娘家与孟凡雪他们家只隔了几条街，刚拐出一个弯就听有人喊她的名字。孟凡雪一歪头，高兴得差点蹦起来。
　　“赵华，你这大领导今天也有空来走娘家啊？”孟凡雪边嚷边迎过去。
　　赵华笑骂道：“几年不见，还是伶牙俐齿的。”
　　“你啥时候来的？啥时候走啊……”孟凡雪挽住这个同样一起玩到初中的发小连声问。
　　“还是先跟我说你这是要去哪里吧。”赵华笑嘻嘻地打断她。
　　“我听娘说淑青一早就来了，想找她玩玩去。”
　　“那正好，我也有好几年没见她了，一块儿吧。”
　　“太好了，今晚上咱姐仨可得好好乐乐。”
　　“今天不行，局里有个会，我得及早赶回去。下回吧，下回你和淑青去城里找我玩，咱们好好拉拉。”说着话，赵华看看手表，“这样吧，我和你一起过去看看淑青和四婶再走。”
　　“赵大局长就是不比我们小老百姓自由，走个娘家也不得闲。”
　　“你要是再这么叫我，我可……等会儿，我接个电话。”
　　孟凡雪应了一声，知趣地往前紧走了几步。
　　街上难得这么清静，偶尔几个小孩儿跑出来转眼的功夫就又跑没影了。
　　“真快呀，想想咱们小的时候就跟昨天的事儿一样，”接完电话的赵华赶上来，颇有感触地说：“对了，你儿子来了吗？”
　　“来啦，和他表姐表弟在那个我妈的后园子里玩呢。”
　　“个头也不低了吧？”
　　“还行，现在的孩子，比咱们那会儿吃得好，长得快，嗯，这不还不到十岁呢，到我这儿了。”孟凡雪伸出一只手在自己的鼻梁处比量着。
　　“你爱人叫……什么江来？现在在哪干呢？”
　　“刘长江，还开着他那破拖拉机，到处拉料石送料石呢。哎，你说，我当初怎么就嫁给他了呢？我从高中没毕业就有人给我介绍对象，这个你可知道的，哪个不比他强啊？老话一点都不假，挑肥的拣瘦的，最后挑了个没肉的。”
　　“小雪，你也别那么说，人呐，不管找个什么样的，一家人在一起，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就好，别图什么大富大贵的。”
　　“听这话就摆明了咱俩现在不是一个阶层了。这话是你们有钱人说的，我们小老百姓啊，还就盼着兜里能有几个钱儿，能想买什么就能买点什么。你看看商场里那些吃的喝的用的，千儿八百的，那还叫钱呐，一件衣服动不动就成千上万的，唉，想想看，真不让老百姓活呀。”
　　“小雪，我刚才说的是真心话，算了，不说这个了。你在幼儿园还好吧，整天和孩子在一块，多开心啊，真的，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你别不相信。”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走，路过一家小卖部的时候，不约而同地走进去，买了些串亲戚的东西。不知不觉已经走进了淑青家的胡同口，两个八九岁大小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子正在胡同里踢足球，不等孟凡雪介绍，赵华就猜到了，这就是淑青的那对双胞胎儿子。见有人来，俩孩子都住了脚。孟凡雪拍了拍其中一个的肩头，问：“你是小康还是小健？”没等这孩子答话，另一个略瘦些的跑过来抢着说：“我是小康，他是小健，你们是找我妈的吧？她在家给我姥娘剪头呢！”
　　赵华走上前摸摸小康的头，羡慕地说：“瞧，这孩子真机灵。”
　　这时，那个叫小健的也腼腆地说：“姨，我领你们进去吧，我姥娘家有只大狗。”说着就走在前面，推开一扇小木门，嘴里喊着：“妈，有人找你。”两只手却不忘记死死地拽着一只狂咬的大黑狗的铁链子说：“你们进去吧，咬不到的。”
　　孟凡雪和赵华一面夸这孩子懂事，一面往屋里走。屋里的人听见动静，放下手里的笤帚走出来。
　　和赵华孟凡雪相比，这淑青明显的老了许多，看上去足有四十多岁了，一看到她俩来，黑红的脸上漾起一个不相信却很灿烂的笑容。
　　三个女人互相叫着对方的名字，嘻嘻哈哈地走进了屋。屋子不大，却很整洁，迎面还是那种老式的方桌椅子，靠窗的地方放了张床，床上躺着一个瘦小的女人，脸色微黄，却也是很干净的样子，孟凡雪和赵华一面把带来的小礼品送放到旁边的一张桌子上，一面站到老人跟前闲聊着。趁这工夫，淑青麻利地将地上的乱发收拾干净了，然后也凑过来一起说话。
　　三个人从小学到初中，都在一个班，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只是初中毕业以后，淑青和村里的许多女孩子一样，没再读高中，而是在附近的一些私人厂子里干了几年活。孟凡雪也读了高中，却等于是玩了三年，只有赵华拼了几年考上了一所大学，毕业后又幸运地分到了财政局，熬到现在也算是局里的二把手了。
　　“淑青，这都是你种的？”赵华踱到院子里，指着院东的一个小菜园子问。
　　园里的菜有的刚露头，有的已经有一扎高，还有一起韭菜长势正旺。
　　“我娘这里地方小，种不多，等你们有时间到我家去看看，那才叫全呢，而且都是纯绿色无公害蔬菜，赵华，你这个大局长也吃不到的。”
　　“那是，改天你请客好了。对了，你爱人的伤怎么样了现在？”
　　“咳，就那样了呗，现在好歹能下地走走了，反正是不能干重活了。”
　　“那孩子吃饭上学花钱怎么办？”
　　“我在家养了十几头猪，种的菜吃不了再卖点，日子是紧巴了点，可也还过得去。等忙过这阵子，我寻思着在开始学着做豆腐，现在的人都讲究营养，豆腐挺好卖，也挺赚钱。”
　　“淑青你看上去心态还不错嘛。”
　　“有啥办法，我哭也哭了，愁也愁了，都不顶事。后来我就想，好歹他没被砸死，那就是老天爷对我还不错，小健和小康一年一年的都大了，我也省了不少心，还有我娘，起码没瘫在床上，天好的时候还能被人扶着到院里晒晒太阳。你这大局长工作挺忙的吧？今天也有功夫回娘家看看？”
　　“我……工作倒没什么，就是……快离婚了，是我提出来的。”
　　说完这话，赵华侧身看了看那对双胞胎：“我真的很羡慕你，淑青，这么多年来，我没享受过什么天伦之乐，家对于我来说只是个空壳，房子越大，心里越空虚。”
　　“前些年不是听说你们抱养了一个小孩嘛。”
　　“先天性大脑发育不全，抱来没多久就夭折了。”
　　“哦！”听着赵华略带悲戚的诉说，两个旧日好友不知该怎么劝慰才好，一直以来，她们都以为赵华是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可谁知，竟也是一肚子的苦水！
　　孟凡雪这时好像明白了刚才在路上的时候，赵华话里的意思。
　　天还是晴的，可三个女人的心里却变得潮乎乎的。两个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早又跑到了街上，一阵阵开心的笑声，不断地从胡同里飘进小院。
　　“别让我的坏心情传染给你们，赵华拍拍额头，恢复了素日谈笑风生的样子，淑青，我要给你这俩宝贝儿子做干妈，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好啊，淑青，改天带着俩小子去城里认认家门去！”孟凡雪一本正经地说，“我当个见证人，咱们就高攀她一回，回头再狠狠的宰她一顿。”
　　“没问题。”赵华看看表，“时间不早了，我得赶回局里去。”又返身回到屋里：“四婶，你好好养病，改天我再来看你老人家。”淑青娘微微欠了欠身，摆了摆手。
　　“你等等，”淑青拿了把弯弯的小镰刀：“我给你们割点韭菜，自家种的，韭菜味浓，也能留得住，回去炒个鸡蛋，可好吃呢。”
　　“行，恭敬不如从命，下回我拿个大袋子，不装满了我都不走。”赵华说。
　　“我就不给你割了小雪，你家大娘种的多。”
　　“你给我也不要，我娘种了好几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