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王晓寒被挡在门外时，许颜芹始终站在人群后面，听着职工的辱骂、吼叫，心里战栗不安。忍不住悄悄给周如生打电话：“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安夫人啊？”
　　周如生愤恨地说：“那你说如何，难道要敲锣打鼓欢迎不成？颜芹，我们与这个女人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决不能心慈手软。我就是让老唐先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知难而退，这样才好往下商谈。”
　　“可是，我总觉得这样做，对不起董事长。”
　　周如生回道：“你怎么不这么想，她一下拿了几千万，回去找个老公，到底谁对得起谁哟？董事长的钱哪里来的，不会是天上掉下来吧？还不是我们这些人辛辛苦苦挣来的，若不看在董事长的情分，她一毛钱也休想拿去，挨几句骂算什么。”
　　这话如一堵墙把许颜芹心中的同情、怜悯，以及对安南山的歉疚与铁门外的王晓寒隔离，心渐渐硬朗了，猜想着，接下来“这个女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一个外乡女子，面对上千张嘴，还能怎么样？无非是以合法继承人的身份据理相争，挨一顿臭骂后去找市委领导讨回公道。
　　可是，事件出乎她的想象。开始，王晓寒脸上微显愠色，随着人们的辱骂反而渐渐冷静下来；过了一会，一张沉静的面容如高高升起的满月，任凭地面野火蔓延。
　　许颜芹暗自惊讶，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她在想什么呢？
　　许颜芹看着，不觉想起两年前，安南山也曾有过的经历。那是他接管柠檬酸厂后，一件意外的事件发生了。上早班时，厂门被上百名退休职工堵住，其中有自己的妈妈。
　　安南山和所有上班的人都被挡在门外。老人们打出横幅，“卖厂等于是卖退休老人的命”。
　　“誓死与厂共存亡”。
　　按照安南山与市政签的协议，退休人员的工资由“乙方负责按月发放”，许颜芹和所有的在职人员一样，对安南山本不该背负的“包袱”竟然引出事端感到愤慨。
　　上班的人越聚越多，把门外的街道完全堵塞。人们有的看热闹，有的劝退休人员去堵市政府的大门，很少有人公开支持这种堵自己家大门的行为；有的人与老人发生口角，责怪他们砸上班人的饭碗。中层干部围在安南山周围，纷纷出谋划策，有的建议让警察采取行动，把这群闹事的人统统赶走；有的建议组织工人强行打开大门，让这帮老朽在门外闹去。
　　周如生说：“让警察来干什么，显得我们无能。通知安控部把他们赶走，不走的，以后取消他们的工资。”
　　郭连成义愤填膺：“这些人，不知道听了什么人的蛊惑，都退休了还来闹事。他们这些人，一点情理也不通，他们过去贡献再大，与董事长有什么关系？同意养着就够仁慈了，不感恩还来闹事。我建议，谁家的老人谁领了去，不走的，先把在职的人开除。我就不信治不了这帮不知好歹、年迈昏花的老骨头。”
　　许颜芹听着，不觉心惊胆寒，自己的财务部长职位如桌面上跳动的乒乓球，随时都有落地的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让董事长知道她的妈妈参与闹事，还不一拍子把她打飞。
　　她想着，偷偷来到妈妈身边，劝妈妈为了女儿的工作马上离开。妈妈想走，却立刻招致众多退休人员的围攻：“你们年轻，有本钱上当，我们却经不起上当。”
　　“我在这个厂干了二十多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厂设备老化，规模这么小，原材料只长不降，柠檬酸只降不长；我们自己都干不赢，他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外地人怎么可能干赢？到头来，他把厂子一卖，我们这些人怎么办？”
　　“欠款？我们管他妈欠谁的，只要有厂在，谁来也不敢把我们活埋了。”
　　妈妈觉得老人们的话有理，羞臊地推女儿离开。
　　无奈，许颜芹想走也走不脱。窘迫间，忽听安南山大声说：“老同志们，我是安南山，只对你们说一句话……”
　　众人起哄，安南山用更大的声音：“天下，哪里有不养老子娘的道理？外面冷，请你们到会议室去，在哪儿等着，我把所有的事都停下来，给你们补交社保金。”
　　郭连成补上一句：“董事长说了，烟茶伺候，中午供应盒饭。还愣着干什么？相信的就上楼，不信的就在这里挨冻。”
　　老人们还是不相信。觉得，天下哪有这种好事，莫不是这个奸商耍什么阴谋。
　　许颜芹也在发愣，忽然手机响了，她见是安南山打来的，用力推开围着她的人，来到安南山近前：“董事长！”
　　这是她第一次发自内心称呼安南山。
　　经过四天的忙碌，安南山拆借了六百多万元，一次性补交了一百二十七位退休人员的社保金。当许颜芹怀抱装“社保银行存折”的纸箱走进会议室大门，泪水夺眶而出。
　　老人们看着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许颜芹把箱子放在主席台上，羞怯、激动地说：“办好了！”
　　会议室一阵骚动，老人们挤过来看究竟。
　　许颜芹双手捂住箱子，说：“别忙，念到谁，再过来，拿了就离开。”
　　围上来的人这才退回座位。许颜芹从箱子里随手拿起一个存折，打开一看，是自己妈妈的。她忘了，这个存折看了无数遍，本想放进自己衣兜的，觉得有点说不出地不妥。她看着妈妈，嘴唇噏动，用微弱的声音：“妈妈……”
　　瞬间，安南山一句话在她心里回响，“不需要任何形式，把存折取回来发给老同志就行了”。
　　会议室一下静了，老人们以为她有什么话要说；接着，许颜芹大声地喊：“方正惠！”
　　方正惠浑身一颤，愣愣地站起，缓缓走过来，接过存折看着；一下捂在胸前，小声说：“小芹，妈不知道该说什么啊。”
　　“什么也不用说，这就走。”许颜芹说。
　　箱子空了，会议室也空了，许颜芹怀着感动的心走出门；看见楼道里站满了人，不觉沉下脸来：“怎么还不走？”
　　有人上前：“我们想见一下安老板，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他去了法院。还说什么？你们马上离开比说什么都好。”
　　“那，我们有话要对郭厂长说。”
　　许颜芹想起郭连成对董事长的建议，忍着气恼：“对他说什么？多余！”
　　她妈妈说：“你这孩子，怎么什么话都不让说。我们的意思是，厂里不是在检修嘛，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安老板这么仁义，我们怎么可以拿了东西就走人？”
　　一位老工程师说：“不要看不起我们这些人，不是说大话，手上的东西不比任何人差。你让小郭来，问他服不服？”
　　“现在不是他负责，是张雪梅。”许颜芹说。
　　方正惠显然知道，说：“管谁呢，你让她来，让我们干就干，不让干我们把建议留下。总之，谁也不忍心就这么走。”
　　许颜芹无奈，只好给张雪梅打电话，把退休人员的要求说了。
　　张雪梅高兴地：“极好！马上到。”
　　许颜芹把众人请回会议室，还没等大家坐稳，张雪梅笑着进来，站在前面落落大方地说：“各位前辈，有什么宝贵经验只管说。”
　　设备工程师说：“我先抛砖引玉。第一，先从打粉车间说起……”
　　工程师一口气说了二十分钟，张雪梅频频点头。
　　许颜芹妈妈等到最后，说：“我也有一个建议，让我们参加这次检修，算是对安老板的报答。”
　　张雪梅笑道：“好啊！条件是，只管盒饭，不给报酬。”
　　许颜芹正在想着，人群忽然移动，见周如生来了。她以为王晓寒一定会开口了，就算不会说求助的话，至少会打声招呼。让她怎么也没想到，王晓寒对众人瞩目的周如生竟然视而不见。她的心不由一颤，王晓寒可是认识周总的，怎么也不说话？
　　张雪梅的反应在许颜芹的预料之中，而胡学峰突然发难出乎她的预料。
　　王晓寒进来了，人群闪出一条道，她在张雪梅的陪伴下坦然向综合楼走去，众人发出一阵相互责怪的声音。唐再兴像斗败的公鸡，缩头缩脑靠近周如生低声问：“周总，我们怎么办？”
　　“你是工会主席，问起我来了？”
　　唐再兴扭了脖子，大声喊：“我们给她半个小时，然后，必须离开。”
　　身材高大、五官粗糙，四十多岁的安控部长陈山松不屑的语气：“歇会吧，你扯破了嗓子怎么喝酒。”
　　唐再兴瞥了胡学峰一眼：“若不是我们之间出了叛徒，我会让她进来？笑话！”
　　胡学峰不理会，靠近周如生：“周总，你的想法对安夫人说了吗？”
　　“说个鬼哟，你们不都看见了，我连一句话也没说。”
　　胡学峰口气生硬：“什么也没说，凭什么要这么干？甭说她是董事长的夫人，就是来讨债的，我们也不能这么过分。”
　　动力车间主任龚昭桐突然发火：“究竟谁说了算？无头苍蝇似的。”话音一落，人群分成两个声部，一部是“只要能夺回属于自己的资产，怎么做都不过”；一部是“资产不是靠夺的，应该对安夫人以礼相待，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协商解决”。
　　许颜芹静心察言观色，结果发现，支持胡学峰的人大多父母是柠檬酸厂的退休职工，另外是后来进厂的新人。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见是刚才还在旁边的郭连成，抬头寻找，不见踪影，这才接听。
　　“颜芹，你出来往右走，我在江边等你。”
　　许颜芹看了周如生一眼，正好与他的目光相遇，周如生往办公楼歪了歪头，传递着，“我们去办公室商量一下”。她忙点头，低声对手机说：“周总有事。”
　　手机传来，“他若没事才怪呢。你先出来，我有一个设想，保证可以化解所有的危机”。
　　许颜芹心里说，你能有什么设想，还不是与周如生一样，想着如何把安夫人挤走，然后当董事长。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这两人都不是张雪梅的对手，即便两个人联手，最后的结果只能是鱼死网破。听着郭连成催促，厌烦地：“哎呦，有话电话说。”
　　“电话里说不清楚。”
　　“那就不用说！”
　　她刚想挂上电话，郭连成忙说：“是这样，通过刚才这场闹剧，我看出了周如生本事不过如此。别看他在我们面前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在张雪梅和安夫人面前十足的色厉内荏，我断定他斗不过安夫人。所以我想，与其帮他赶走安夫人，不如帮张雪梅干掉周如生。”
　　许颜芹脱口而出：“够了，不用说了！”
　　电话刚挂上，郭连成又打了过来：“颜芹，我的意思还没说呢，你急什么？刚才，我突然想起，董事长去世前做出的一个决定，要收购宜春柠檬酸厂。我的意思是，一旦干掉了周如生，我俩可以去宜春……”
　　许颜芹再次把电话挂了，脑子里有一个旺盛的思绪在异动。
　　这是半个月前的事，安南山在董事会上宣布“收购宜春柠檬酸厂”。会后，郭连成约她出来说话，求许颜芹帮他在安南山面前说情，让他去宜春厂，哪怕让他当技术员也愿意。许颜芹见他泪眼丝丝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向安南山转达了郭连成的请求。
　　安南山说：“让他先去宜春厂看看，然后回来再定。你随他一同去，主要与原厂的财务人员接触一下，把能用的人定下来。”
　　两人一道去了宜春。
　　郭连成一进厂，欣喜若狂。许颜芹眼前也一亮，厂区占地五百多亩，分成三个区域：办公、生产、仓储。因建厂不到三年，所有的建筑崭新、明亮。办公楼虽说不高，只有六层，可式样别致新颖，看上去透露出豪华、典雅；生产区由四座楼房构成，布局合理，宽敞明亮。
　　最让郭连成激动不已的是，发酵车间立着六个三百吨不锈钢大罐。不仅如此，十几个种子罐，包括所有的管道都是不锈钢的。郭连成趁对方厂长接电话空间，悄然握着许颜芹的手，激动地说：“这就是我梦中的设备啊！”
　　“主人”过来，郭连成马上换成挑剔的面孔，指出设备安装上存在的不足。厂长说：“我去过你的厂，与黄厂长很熟。我们的这套设备比起你们整整大了一倍。就算需要改造，也要不了多少钱，我们也算过的，再添两千万元，可以超过国内任何一家柠檬酸企业，一跃成为亚洲第一，世界第三。”
　　“这点钱算什么，怎么不自己投，继续干？”郭连成明知道对方不是外行，仍然这么说。
　　厂长尴尬地：“说到底，生产技术跟不上，投再多也白搭。郭总，一看你就是内行，这套设备值多少钱，你一眼就看出来的；我们可是投了两个多亿啊！却被你们董事长拦腰砍得只剩下零头，六千万元——这个价，就是买厂房和地皮也不够的。”
　　郭连成说：“若是让我来，只出四千万。我们市领导强烈建议董事长只买你的这些废铁，可他却偏听你们市长的，在这里安家落户，气得我们市长说，你这是把我身上的肉剜了给宜春。你也是当过厂长的，难道不晓得我们把这些设备买了回去，装在我们厂内，产值翻它两番，每年少说也多交几千万税收。”
　　许颜芹见他越说越兴奋，送上一个言多必失的眼神，说：“厂长，董事长派我来认识一下财务的同行，可否安排一下？”
　　当天夜间，两人在一张床上过夜。郭连成说得最多是，自己如果过来掌管帅印，一定不辜负董事长知遇之恩；许颜芹说得最多是，董事长又拣了一座金矿，不知道这边的财务交给谁……
　　许颜芹上楼时，郭连成电话又来了，她心意沉沉：“不用说了，我已听明白了。”
　　郭连成急躁：“我的姑奶奶，不完全是这样，你来好吗！我都急死了，恨不得一头扎到江里去。”
　　许颜芹心里说，只怕急着扎钱眼里吧。嘴上说：“待会，等我见了周总，看他说什么。”
　　她的脚步很慢，似乎有一个声音告诫：郭连成也是一个靠不住的人，怎么可以把自己命运交给他啊！周如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恼怒了他，凭借总经理的权利，第一刀就把我的部长职位砍去。如今，自己就是一根火柴，点燃任何一方，倒头来都是先燃尽自己。因此，切不可轻举妄动，靠向一边，只有自己不燃烧，才有利用价值。周如生若赶走安夫人，我是财务部长；张雪梅干掉了周如生，也不会动我这个中立的人；至于郭连成，什么也不是，已经是落地的凤凰了，还能有什么作为。
　　看来，董事长不让他进董事会，早有防范之心。
　　进了周如生办公室，许颜芹见他一个人玩扑克，随口说：“周总，真有大将风度。”
　　周如生冷笑一下：“你怎么看？”
　　“我呀，心里乱糟糟的。”
　　“有什么好乱的？张总耍脾气，我都习惯了，让她。几位车间主任说怪话，也让他。只要我们不乱了方寸，谁也翻不起大浪。”
　　“可是，我也觉得，还是得讲究些，最好先给安夫人谈一谈；万一我们的想法正是她的意愿，岂不是皆大欢喜吗？”
　　“就算是她有这个心思，我这么做也没什么不对的。好了，不说这个事了，你看下一步该怎么做？”
　　“我听周总的。要不，先派一个人探听安夫人的心思？”她心里想，我是不能躲着安夫人的，无论如何不能。见周如生眼里闪过猜疑，口气一转：“别看我，才懒得出头，她那么傲气。哎，不如让郭孝芹去吧，总之，不能让张总一个人整天围着她，说些什么，我们也不知道。”
　　“郭孝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周如生吐出一口怨气。
　　“那就让彭萍萍去算了。”
　　“也不行，她心里怎么想的你知道？”
　　许颜芹忧虑地：“唱戏还需几张脸呢，何况我们面对这么重大的事情。”
　　周如生犹豫再三，终于松口：“还是你去吧，她说什么你只管听着，涉及财务的事，你都往我这里推，量张雪梅也奈何你不得。”
　　许颜芹悄然松口气，很不情愿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