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第二章
作品名称:故事家族 作者:尔玛天空 发布时间:2018-01-30 15:36:31 字数:4764
日子
父亲当志愿兵的愿望终究未实现。65年8月,在“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的号召下,部队大批官兵转业到地方。父亲服从安排,打起背包,回到四川,一头扎进大山沟里刚刚开工建设的兵工厂,当了一名工人,吃上了国家粮。从此离开了石家沟。
几千年沉寂无声的山沟沟热闹非凡,天南地北的人汇在一起,战天斗地,演绎出一个又一个故事。父亲在兵工厂先是开货车,拉砂运砖,搞基础设施建设。后来,领导看他技术好,吃苦耐劳,便调到小车班,专门为厂领导服务。眼里看到的便常常是领导和名人,一些以前只在广播里听到的将军,也接待了几回,便非常珍视自己的工作,自觉用部队的要求规范自己的行为,愈加得到领导的肯定。
领导经常在招待所接见宾客,父亲把伏尔加擦得光鲜锃亮,没事便在招待所大厅候着,一来二去,就同招待所的服务员混熟了。服务员都是建厂时安排的土地工,个个十七八岁,精挑细选,腰是腰,胸是胸,花枝招展。看着看着,就拿母亲同这些姑娘比,先比脸后比胸,再比腰比屁股,又比举止动作,说话语气,就觉得老婆土气,慢慢地有了其他心思。驾驶员是紧俏的岗位,总能办别人办不了的事,服务员都喜欢同他套热乎。就不仅仅动了心思,还动了手,上了床,办了那事。再与母亲上床,脑子里却总想着服务员的样子,父亲就叹息这辈子真的错了,自己太心急,把一辈子都毁了。脾气慢慢大起来,说不了几句就发火。母亲察言观色,慢慢看出些门道。便常常找些理由,主动去厂里,学着厂里的女职工,街上的服务员,烫了头,穿上紧身的衣物,也就变得婀娜多姿,洋气起来。父亲这才发现自己媳妇也很漂亮,高兴了便带着,在厂里厂外溜达。
单身职工是四人一间寝室。媳妇儿一来,只好到处求情,不同寝室的单身汉商量着,好不容易倒腾出一间房子。虽然住下了,却无法买菜做饭,只能到处打游击,吃了上顿无下顿。更麻烦的是,夫妻两人要办人伦之事,顾忌四周都是单身汉,偷偷摸摸,实在尴尬。往往住上十天半月,便不得不回石家沟。
接照政策,每年都有探亲假。父亲总会选定收麦子、掰玉米或种麦子、栽油菜的季节,回家探亲。大集体时,名义上,父亲是回家抢种抢收,事实上,打麦子、掰玉米,耕麦地、踩菜籽,大家早已商量着分好了工,派定了活。80年包产到户,同寨子里的人相互约定,换工换活。大家都不让父亲动手,说他当了工人,哪还用得着亲自动手,农村活路久了不做手生,伤筋动骨累死人。父亲也不强求,主要负责准备好伙食,在旁打打下手,同大家天南海北吹牛聊天,一群人有说有笑,快快活活,就把农活忙完了。
母亲异常高兴,想尽一切办法侍候着父亲。中段玉米酒早已备好,一年四季难得吃到的好菜也留着等父亲回来,每天劳动回家,冷碟热盘,煨好的烧酒,散发出诱人的甜香。父亲感叹着大山的舒适自在,享受着在厂里从未有过的待遇和满足。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那样的短暂和匆忙,一回到厂去,一切又恢复到从前。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父亲常常一个人生活在厂里,跟个光棍儿差不多,时常感叹这日子不像样,当年结婚真是太心急,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吃。再回想当年相亲结婚的过程,也就稍带着,开始埋怨一家人。搞得家里气氛压抑,心情不顺,个个都不愿意待在家里。
父亲不回石家沟,熬不过一个人凄楚度日,慢慢地爱上喝酒。常常邀约一帮单身汉,切上几两猪头肉,砍上半边卤鸡鸭,或在小酒馆,或在寝室里,划拳行令,好不快活。乘着酒性,一群单身汉也就放肆地对周边的异性评头论足,竟不住起哄打赌,父亲管不住自己,常常睡在了这位或那位相好的床上。风言风语,长了脚,跨过千山万水,游荡在大山的角角落落。
大山里的婆婆大娘,夏日聚在树萌下,冬日聚在火塘边,免不了家长里短,评东说西。只要一说到谁家老人公爬灰,男人翻墙偷腥,儿媳妇儿偷人养汉,谁家媳妇儿聪明,办法多主意灵,管得了男人,治得了公婆。祖母或母亲就只能涨红了脸,找个理由避了开去。原本木纳嘴笨的爷爷,整日里更加无声无息。听奶奶唠叨着带回来的风言风语,长叹不已,恨恨地骂:“逆子!逆子!羞死先人!”时间一长,家里的老人们便真的怪母亲莫本事,想不出办法,使不出手段,拴不住男人。
母亲不分季节,总在大山里忙碌,不敢有丝毫空闲。夜深人静,一个人听着大山四季不同的声息,总觉得有一群人追着围着,乱哄哄叫嚷:“莫出息,莫出息!管不住男人!莫出息,莫出息……”母亲竟然逐渐分不清昼夜,开始干瘦枯萎,渐渐失去了鲜活与灵气,寡言少语,有时竟然还说些疯言疯语。全家人都担心着,说话做事也就尽量顺着她,防止出现不敢想象的意外。好在母亲会生育,虽说同父亲关系不好,聚少离多,但结婚不到一年,就生下我,再过五年,又生育了弟弟。为家族生养了两个儿子,劳苦功高。母亲将我们兄弟俩一手养大,我和弟弟都同母亲亲近。母以子贵,母亲虽然偶尔有些痴呆疯瘨,但在家里的地位依然牢不可破。
因为有了两个孙子,爷爷奶奶都偏向母亲,将母亲当亲生女儿对待,明里暗地,总骂父亲:“良心被狗吃了!媳妇儿支撑着家,狗日的大烦小事不操心,自己的娃手都没伸一下,就长大成了人。还不懂好歹,在外乱整,不晓得珍惜……”
母亲成为石家沟的贤妻良母,父亲成为石家沟的陈世美。家家户户都将两人当成典型,到处教育人。
返乡
变化发生在73年,我刚好十一岁。父亲在人生最得意的时候倒了霉。父亲四月间请探亲假时,车还开得好好的。领导很满意,多次问他对工作有什么想法。父亲口头上说:“莫其他想法,一心开好车,为领导服好务。”心里却盘算着,等到领导要调走时再提出,争取下放到某个工段去煅炼。有了目标和盼头,每天的工作更加用心,时刻注意着一举一动,生怕被领导看不起,耽误了前程。
半个月探亲假耍完,回到厂里,就一直没通知他去开车,天天坐在休息室里,闲得心发慌。仗着平常同小车班长关系不错,况且班长有时让自己在领导面前替他说过好话,欠着人情,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找到班长:“头儿,我回来几天了,为啥不通知我开车啊!”父亲准备兴师问罪。
“来来来,正要找你,来了省事。”班长左右看看,四处无人,攀着父亲的肩,凑到再朵边:“你给我老实说,同哪个有一腿?”
“啥意思?你说的啥哦!”
“啥!那事啊!”班长说:“我是说,你同女人的事……”
“莫得,莫得,哪个乱说?”父亲乱了阵脚。七十年代,男女关系可是大问题,一旦摊上,一辈子都不得清静。
“莫假打。有人告你,时间地点和对方,有鼻子有眼。”班长连推带拉,把父亲弄进办公室,边说边关门:“快快,说来听听!”
“唉!”父亲听说有人举报,先就软了半截:“莫这事,哪个害我,告诉我……”
“这是纪律。你莫害我。”班长说:“也不是啥大事,都是过来人,是哪个?说嘛,帮你审审,掌下眼……”
父亲打死也不承认。哪敢认啊!男女关系是大事,可大可小。大到可开除,处分人。小到可一笑了之,当作风流韵事传说。关键看组织上怎样认定,领导怎么看。父亲在心里将身边的人逐个分析排查,却找不出半点蛛丝马迹,整日里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
工作最终还是进行了调整,从小车班调离,转岗到电力工段,专门负责开工具车,同一帮电工师傅,满山遍野乱转,为全厂用电保驾护航。
电工们都感叹:“好好的小车不开,跟我们混。热天晒死,冬天冷死。苦日子有你受的!”
父亲只得苦笑,无话可说,却对领导心存感激。整日里开着工具车,从这个山头到那个山头。再也不敢想那些风流韵事,也无机会见到招待所的服务员,慢慢地也就生疏陌生起来。有人检举揭发,一旦坐实,男女双方饭碗都保不住。调整工作是领导对自己最大的保护,好不容易从大山走出来,吃上国家粮,有份稳定的收入。如果因为男女关系问题,被开除公职,遣送回石家沟,那就丧尽了祖宗颜面,几代人在家族里积累起来的口碑形象,就会彻底瓦解塌陷,自己就会成为整个家族的不齿罪人。自己的一生,也就全完了。父亲常常一个人,思前想后,不断地剖析自己,竟然成熟稳重起来,那颗狂热野性的心也就慢慢萎缩冷静下来,开始向往平静淡然的日子。
父亲的成熟与稳重,慢慢地与他的年龄相匹配,虽说与母亲的关系不咸不淡,但老夫老妻过着日子,与其他夫妇并无两样,以往的一切成了过眼烟云。
到了84年,父亲45岁,我22岁,弟弟17岁的时候,一个异常尖锐的问题摆在他的面前。是继续上班,还是安排我或弟弟接班,他再回农村,成了他和母亲日夜思考的问题。随着顶班制度的逐步淘汰,如果父亲继续上班,我和弟弟就失去了跃出农门最简单的途径,对家族来说,那将是最大的损失。如果父亲内退,他才45岁,太年轻,要等15年才到退休年龄,这中间会不会出问题,国家的政策会不会改变,自己为国家辛辛苦苦几十年,老了能不能顺利领到退休金?真的下定决心退,是让我接班,还是弟弟接班,实在不好决定。父亲每天都在观察思考,同一起上班的工人们热烈探讨,可总是下不了决心。
我已经在村小当了五年的代课教师,自我感觉良好,也许某一天我努努力,就能转正,成为公办教师。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父母希望两个儿子的问题都处理好。我对自己充满信心,心甘情愿为弟弟让路,这样两兄弟都可以走出石家沟,成为打钟吃饭盖章拿钱的公家人,整个家族的未来就会彻底改变。
我劝母亲:“再教几年,就有资格参加民转公考试,我有希望。让立斌接班吧,一家人都可吃上国家粮……”
“真这样,一家就圆满了,不枉我当年做恶人,告你爸的状。”母亲自觉说漏了嘴,顿了顿,很不好意思:“你爸年轻时,不动脑子,只图高兴。现在多好,两个儿子都安排好,只管享福,不操瞎心……”
我看着母亲,仿佛面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想不到这样的故事,发生在自己的家庭。觉得一切都不真实,我开始怀疑这二十多年的人生。
最终弟弟接替父亲进厂当了工人,父亲回到石家沟,每个月领着百分之八十五的退养金,同母亲一道种地养猪,过上了地地道道的乡村生活。母亲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鲜活兴奋,成了家中的主宰,把一切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父亲却沉闷少语,听着母亲的分工派活,认认真真按着时令或种或收。由于每月都有退养金,生活中不差钱,门户差事,人情往来,处理得有条不紊,倒也过得舒心自在。况且常年在外,见多识广,又有战友在涪城、石泉工作,乡亲们每每有事,总爱向父亲讨个主意,父亲急人所急,常常替乡亲们到涪城、石泉办点私事,总是手到擒来,处理得妥妥贴贴。全沟上下,到处传送着父亲的义薄云天,慷慨义举。父亲也时刻体验着受人尊重,出人头地的优越与满足。
爷爷却总是摇头,告诫父亲:“忙不是好帮的。弄不好里外不是人,把自己的事情搞好就不错了。人一辈子……”
“一笔写个梁字,都是一家人,顺便帮帮忙,不存在。”父亲总会找到理由搪塞,还嫌爷爷小气,放不开。儿大不由娘。父亲走南闯北,又吃着国家粮,拿着固定工资,在外学了不少新思想新道理,有些看不起一生窝在大山里的爷爷,仍然我行我素,不断频繁的进出大山,到处去施展自己的能力。
爷爷自然不与他辩论。每次看到有人拎着一瓶酒,提着一刀肉进门来,就抬腿迈出门,到寨子里四处转悠。直到91年,爷爷生病,卧床不起,告诉一家人:“七三八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快入土了,也没啥怕的了,再不讲,就带进棺材了。说给你们,才晓得自己的来龙去脉,搞得清祖藉出生。要记住,你们不姓梁,应该姓傅。唉,都怪我,当了逃兵,一辈子担惊受怕,把姓氏都搞得莫得了,对不起列祖列宗。起根根发脉脉,我们是仪阆的人。民国二十四年,清明节前后,跟着队伍到的石泉……”
爷爷的历史,第一次被家里人知道。父亲万万想不到,自己一向看不起的爷爷,竟然是老红军,比自己部队上的首长资格还老,万分感慨。反过来又怪爷爷胆小怕事,要是早让自己知道,一定向组织作了汇报,再差也可落实失散红军待遇。如果能找到当年的战友,一家人都跟着享福,自己就不用转业,弄得现在这样凄惨,搞不好早在部队上提了干,当了军官,一家人都出了大山,生活在城里……
父亲的各种设想还没停当,爷爷就去世了,空留下许多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