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啼笑皆非（上）

　　哑巴来到沈塘，见到傻愣愣的沈大同，意料中的丈夫与她心中的差距不大，比痨病鬼强多了。她用手比划半天，大家终于弄懂了：又当新娘子了，得买身新衣服穿。没等大同娘开口，进宝娘大方道：“这还能难倒咱开缝纫铺的嘛！现成的衣料，叫她自己去捡，坤（相）中啥拿啥，就算我当妗子的给她填箱了。”斜视沈大同！数落道：“你看你治把（搞）里，邋邋遢遢，扑扑囊囊（窝囊废），两眼哧么呼（眼屎），鼻子筒（鼻涕）拉拉（流）着，塝（落）得一头是土，咯拉绷（脖子）里全是灰，都快长簿（生锈）了，也不嫌身上刺挠（痒）。快去洗个澡，小心黑搂（夜里）哑巴不叫你威（偎、碰）。”大家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进宝娘又道：“洗罢澡，领着恁家里（媳妇）跟我一伐（块）上渠阁集去一趟，叫恁舅迷（比）量着身材，也给你弄身行头，摆（别）瞎溜何（闲逛）了，得正不解里（正式）干才中，小日子不过得厅汤里（红火），人家可笑话呀！”沈大同像只木偶，只会“嘿嘿”地傻笑。进宝娘又侧击旁敲道：“娶罢媳妇！想法子把恁家的嫪嫪（猪）等道（交换）了。喂两年多了，越长越促巴（萎缩），都喂成嫪嫪（猪）精了。”大同娘五味杂陈，不好出言顶撞，只有嘿嘿地讪笑。见进宝娘极力张罗，邓秋云由衷赞叹道：“这个大嫂！心眼真好。”大同娘也不能不承认：“这些年，可没少刮皮（拖累）俺娘家兄弟！”
　　于是沈大同背着小女孩和哑巴、进宝娘、邓秋云、大同娘一起，步行数里来到渠阁集。渠阁集位于丰县西北角，离苏鲁边境仅有数里，离山东省鱼台县城（驻地鱼城，后迁至谷亭）大约十里。丰（县）至（金乡）公路穿集而过，连接两省交通。因是商贾往来于两省间的必经之路，集市虽小，市面上还算繁荣，虽是战乱期间，各种生意照做。
　　沈大同他们到达渠阁集时正值午时，大路两旁摆满了地摊，摊前支起架子，挂满花花绿绿的各种商品。吆喝声、喊叫声、声嘶力竭介绍商品声和讨价还价声交织在一起。背着口袋的老农、沉稳的中年人、踮着小脚东张西望的老太太和春情萌动的少男少女们汇成一道人头攒动的人流。更有卖老鼠药、卖虱子药、卖跳蚤药的，也不管别人嫌憎，在人群中只管横冲直撞。路旁柳树下有七、八个算卦先生！均戴着小圆眼镜，一幅看穿人间冷暖、高深莫测的样子，挂着“某某半仙”的招牌，自称未卜先知，帮人调理人生，却“良医不自医！”连自己也没调理好。还有卖大力丸、练把式的，手握大刀片，赤裸着上身，晃着膀子，据说会“铁布衫”，吃了他的大力丸，刀枪不入。你千万别信这一套，如果信了他们，非闹出人命不可。
　　王朝立的缝纫铺在路北一拐角处，房间不大，东、西、北三面墙上，挂满各式各样各种颜色的布匹，中间摆放着缝纫机等做衣服的家什。众人到时，王朝立和闺女王淑娟正忙得不可开交。王朝立跟邓秋云等人打过招呼，继续忙碌生意。王淑娟放下手中的活计，热情地跟姑姑和邓秋云寒喧了几句，指点哑巴挑选衣料。
　　邓秋云也挑选了两块衣料，进宝娘说啥也不要钱。邓秋云推让了一阵，只好作罢。进宝娘道：“快把大同喊过来，比量比量（丈量），也给他弄身新衣裳穿。”大家这才发现，沈大同不见了。
　　大同娘气呼呼道：“凑这点空，八成又听大鼓去了。”王淑娟道：“大同哥热（喜欢）听戏！集上有唱扬琴的，上哪儿找找吧。”大同娘踮着小脚，找到唱扬琴的地方。大同娘见沈利光正听得入迷，挤上前去问道：“利光兄弟！你看见大同了吗？”沈利光左顾右盼道：“没徐忽（注意）啊！”帮着找了一圈，也没见沈大同的踪影。
　　大同娘回来一说，大家分头去找，直到散集，也没找到。王朝立安慰道：“四十多了，还能板（丢）了他呀！兴许自己回家了。”大同娘一想也是，便和邓秋云一起，领着哑巴母女打道回府。走出渠阁集，恰好遇到沈大作！大同娘问道：“见你大同哥了吗？”沈大作蹙眉道：“刚才眼前一晃，见他和立宝在一砣（起）呢！”大同娘迟疑道：“那……俺先走了，见了你大同哥！叫他赶紧回家。”沈大作问道：“大同哥哪天办喜事呢？”大同娘笑逐颜开道：“他舅说了，‘捡日不如撞日’！就赶明办。进宝、进财打酒买菜去了，俺家的亲戚不多，没多少抛荒（浪费）。”沈大作又问道：“锔长（厨师）找了吗？”大同娘道：“苏庄的张海晔！”沈大作道：“他炒菜圪把里（不错）。”大同娘道：“大伙都这么说。”沈大作道：“还是大同哥有福啊！梦烹（瞎撞）找了个好媳妇！我说啥也得去喝喜酒。”大同娘乐得合不拢嘴：“中、中，就叫大同多敬你几杯。”大同娘、邓秋云领着哑巴回到家，等到天黑，也不见沈大同回来。王进宝、王进财和赶来的王朝立夫妇分头去找，沈利司等人也加入寻找的行列。谁知找了一夜，也没找到沈大同！大同娘欲哭无泪，王家父子面面相觑。酒菜已采买停当，哑巴也已接到家中，新郎官却不见了。
　　一连三天，哪有沈大同的影子！王朝立愁容满面，大同娘泪水涟涟：“到底跑哪儿去了呢？菜都湿挠（馊）了。”大家急得团团转，无计可施，邓秋云突然想起来了：“大作不是说，那天渠阁集上最后跟大同在一坨（起）的是立宝！咋不去问问他呢？”一句话点醒梦中人！王朝立和沈利司一起，急匆匆地去找沈立宝！沈立宝家住庄西头，也是几间破草屋。两人来到他家，沈利司朝院中站着的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问道：“立宝在家不？”那少年不吭声。王朝立心中不悦，问道：“这是谁呢？”沈利司道：“立宝的儿子庆丰！”王朝立道：“十八、九了，咋不懂事呢？”沈利司道：“缺乏教养啊！”站在院里，高声喊道：“立宝在家吗？”只听沈立宝道：“谁找我呀？”沈利司冷冷道：“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沈立宝从门缝里探出头来，柿子脸上堆满笑容，点头哈腰道：“是老爷爷？老舅爷爷也来了？”沙哑的喉咙像破锣。王朝立问道：“立宝！见大同了吗？”沈立宝一脸迷茫道：“没有啊！”沈利司道：“那天在渠阁集上，大作见恁俩在一坨（起）呢！”沈立宝道：“那天我根本没去渠阁赶集！”沈利司疑惑道：“你没去赶集？”沈立宝指天发誓道：“我要是说一句瞎话，叫俺儿庆丰出门栽沟里淹死，叫俺全家死捉窝（全部）。”沈庆丰顿时怒容满面，悻悻道：“你咋不说你自己栽沟里淹死呢？”沈立宝瞪眼骂道：“这个龟孙操的，大人说话，你瞎答答（插嘴）啥呢？”沈庆丰冷笑道：“地窖子里的那个人！叫你关好几天了，还说没见他！”沈立宝拿起一块砖头，狠狠地砸了过去：“我操你祖奶奶！净日（说）瞎话！”对王朝立赔笑道：“老舅爷爷！可别信小孩子瞎说。”沈庆丰躲过砖头，边跑边道：“不就是怕我说出地窖子就在柴禾垛底下吧。”王朝立、沈利司一听，直奔柴禾垛。两人合力把柴禾垛推倒，果然发现一个阴森森的洞口。掀开盖板，王朝立高声喊道：“大同、大同！”连叫几声，洞内却没动静。沈利司道：“找根绳子，我下去看看。”王朝立忙把他拽住：“别慌，多喊几个人来，里面还知不道有啥呢！”沈立宝见势不妙，早已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沈利司把王进宝、王进财、沈利文、沈利光、沈学庆等人喊来。沈利司把绳子系在树上，就要下去。王进宝道：“大叔！还是我下吧！”沈利司道：“大同蛮听我的，还是我下。”说着，口叨一盏风灯，拽绳子下到窖底。沈利司站稳，用灯四下一照，果然见旮旯里伏着一人！便上前拍拍他，叫道：“大同！”那人慢慢扭过脸来，一脸紫色疙瘩，正是沈大同！沈利司吃惊道：“你真在这儿呀？”沈大同摆摆手，轻声道：“别叫俺舅舅听见了，我不要哑巴，得欣（娶）个黄花大闺女！”沈利司问道：“你这是听谁说的呢？”沈大同道：“立宝说的。”沈利司气得胸脯起伏：“那狗日的话你也相信呀？”沈大同撅着嘴道：“我就不，得欣（娶）黄花大闺女！”沈利司哄他道：“恁舅舅把哑巴卖了，又给你找了个黄花大闺女！”沈大同两眼一亮：“真的？”沈利司正色道：“我是你大叔！能敛（哄）你嘛！”沈大同这才高兴起来。
　　沈利司把绳子拴在他腰里，众人一齐用力，拉了上去。紧接着沈利司也被拉上来，一说缘故，大伙都非常气愤。王朝立去找立宝爹沈学超说理。沈学超摸摸梳得油光闪亮的脑袋，懒洋洋道：“你又不是知不道，立宝是他娘带来的杂种，他连我都操（玩弄）。”王朝立碰了个软钉子，悻悻而回。
　　在王朝立、沈利司等人的连哄加骗下，沈大同总算跟哑巴拜了天地，入了洞房。虽说菜馊了不能吃，就着咸菜喝醉好几个，还说是喝得最痛快的一回。王朝立此举引来了一片赞扬声：“这人圪把里（不错），争不多的（一般人）不管。”喜事过后，王家父子又想办法筹钱，三个月后，王进宝的杂货铺开张了。顾不得种地，王进宝央求阚双群、邓敬魁等人出面作保，佃给邻居武君保了。
　　沈大同中年成家，乐坏了大同娘！没高兴几天，老太太又锁紧了眉头：哑巴搂闺女睡在床上，沈大同却睡地下。大同娘把哑巴的闺女抱走，沈大同、哑巴依然各睡各的。时间一久，大同娘发现问题出在儿子身上。原来沈大同天黑便倒头就睡，把哑巴搁在一边，不管不问。大同娘愁坏了，这样下去，驴年马月才能抱上孙子！思索许久，也无良策，只好来找邓秋云商量。
　　这天一早，大同娘领着哑巴的女儿来到沈利文家。邓秋云正在锅屋里忙碌，急忙道：“你先等一会，我这就好。”大同娘奇怪道：“乖妹！狼烟地洞（烟雾腾腾），你这是治啥呢？”邓秋云道：“孩子睡了，凑空熬点浆糊，抹张革白（做鞋用的硬布板）。”大同娘问道：“利文没在家吗？”邓秋云道：“给人家盖屋去了，走好几天了。不想法卜愣（算计）几个，连称盐的钱都没有。”大同娘听见猪叫，没话找话道：“还没迭里（顾得）喂嫪嫪（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