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校园很静謐，父亲的车缓缓停在绿色草坪前，从车窗向外看去，晨光里的校碑像倒嵌在草坪上一块硕大的墓碑。阿洁抿紧嘴唇，黑发从她额际缓缓滑下几缕。
　　父亲把车停稳了，这辆半旧的皮卡停在棕褐色的大楼前，浅黄的楼裙边还未被雨水灰尘染污，阳光折上去，在转角处又弯回来。棕榈树很多，被这些弯弯折折的光线搞得很斑驳的样子。一个穿胶皮长靴的工人正拿着软管洒水，金色的阳光在树叶缝里跳跃。
　　阿洁没在意父亲已经跳下车了。
　　“你好啊！”他大声招呼洒水的工人。
　　那人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就是环卫工服那种，袖子挽了几层上去，露出一截略深色的皮肤。他听到父亲的招呼，不太确定地回过头来看着这辆皮卡车，以及车旁的父亲。
　　“你叫我吗？”
　　阿洁有点意外，这个工人的声音很年轻。大概跟小鱼差不多年龄吧。她暗自想。
　　“这里是XX高中部吧？”父亲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工人的面前。
　　阿洁在车里有点无聊，也跳下车来。但她不打算走得更远一点，此时，她看到已经有同学从不同的方向走进大楼。他们背着书包，有的书包甩在肩上一摇二晃，有两个男生打闹着跑近，看到阿洁，不由地停下脚步。互相调笑了什么，阿洁听不清，两个人又恶作剧地推搡了几把。
　　阿洁心里冷笑，这跟以前的高中男生又有什么不同呢。正想着，涌进校门的学生越来越多，就像涨潮时在浪花间纷涌而至的鱼群。小鱼，阿洁心里叹口气，太细微了，她脸上没有泛起任何表情，甚至嘴角还保留着调皮的弯度。
　　父亲从后备箱把她的行李箱拿出来。阿洁顺手接过来，说，“我自己进去。”语气不容置疑。
　　洒水工走过来，父亲正想对阿洁说什么，也只好咽下去。
　　洒水工果然年龄不大，草帽下，一双细长的眼睛，此刻正打量着阿洁父女俩。
　　“哪个班的，要我带去宿舍吗？”
　　父亲马上说，“再好不过了！”把阿洁手上的行李箱又无声地夺了回来，阿洁没办法，只好跟在他们俩后面走进学校。
　　“这所学校有近100年的历史了。”刚跨进校门——这个校门被嵌在一座门楼里，两扇特别大的门左右对开，紧靠在墙上。地面有两条轨道，沿着门边一直拉到墙角。原来在左右墙角还有电动的铁拉门，两个巨大的门锁挂在栅栏间。
　　洒水工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阿洁的旁边，“怎么样，好奇吗？”
　　“好奇什么？”阿洁又看到那双细长的眼睛。
　　“100年校史的学校，传说很多。”
　　“喔。”阿洁一点也不想知道。能在这个学校呆几天，还是未知数。
　　从外面看不出来，越往里走越大。综合教学楼、实验楼、行知楼、行政楼，大操场、篮球场、小操场，居然还有一个很袖珍的礼堂。礼堂门外的宣传栏里贴着最近的活动通知，和几张花绿绿的电影广告。一路过来，阿洁只对这个礼堂略有兴趣。
　　从礼堂走不多远，就到了学生宿舍。几栋楼挨在一起，前面几排是男生的，后面几排是女生的。走到2号宿舍楼前，洒水工停下了。“喏，就这里。”说完，他像有什么急事似的，还没等父亲道谢，只是摆摆手，走远了。
　　宿舍一楼很暗，大白天开着一盏柠黄的灯。门边是舍管阿姨的房间，玻璃窗开着。门前水泥台阶很旧了，露出深红色的砖块。一只半旧的头绳掉在台阶边，被污泥裹了一半。
　　小鱼在干嘛？她按亮手机屏，没有信息，没有来电。寂寞的手机啊，阿洁觉得自己比手机还寂寞。
　　“203的？”有个人从昏暗的一楼冲出来，阿洁还没反应过来，脸上被甩了很多水。
　　再定睛，一双饶有意味的眼睛正紧紧盯着她。
　　“我是你的宿舍长！”声音很亮，一双手伸过来，不由分说接过父亲手里的行李箱。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阿洁和父亲都懵着。
　　“哈哈，有人飞鸽传书的啊……”女孩头发湿淋淋的搭在肩上，半个肩膀的衬衣都湿了，隐约露出里面小麦肤色。阿洁这才反应过来，脸上是她头发上的水。
　　阿洁此时特别想念小鱼。
　　但她知道，在通讯录里，再也没有“小鱼”这两个字和他对应的号码。
　　父亲和他的皮卡离开已经一月余。期间也有电话和信息传来，无非都是日常事情。唐妈和小可又为什么事争执了，小可不想读唐妈推荐的学校，她的房间因为暂时她住校，被小可占用作为书房。父亲解释，只是临时征用。屋子里什么都没动。父亲最后特意加上这句，阿洁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猜测父亲在写这句的时候是不是唐妈先审阅过全文，然后提醒父亲加上的。
　　宿舍长钟林只在第一天热情地帮阿洁把行李搬进宿舍，其后两人也并未有太多刻意的交集。阿洁生性淡漠，钟林社交太多，除去上课，基本很少呆在宿舍。
　　周日上午，阿洁倚在床头发呆，手机握在手中，眼睛停在山茶花的被面上。同屋的姑娘都出去了。阿洁想着，下午是不是可以去图书馆把这次语文课的课后阅读补一下。
　　“叮！”手机跳出一条信息。
　　“下午2点图书馆大厅，我给你预留座位了。”来自陌生的号码。
　　阿洁怔了一下，这是谁会读心术？
　　不过，图书馆下午有活动吗。阿洁想了一下，发信息问钟林，她应该会知道。
　　“下午2点，学校读书会在图书馆有书会分享。你要去？”钟林信息回过来。
　　“对，我在宿舍闲着也没事。”阿洁不想跟钟林谈及陌生的号码。
　　“哈哈……”钟林回过一条意味深长的笑。
　　阿洁想了一会，给陌生号码回了一条信息，“下午见。”就好像他们早已认识一样。
　　对方没有回复。
　　阿洁所在的这所寄宿高中严格意义上不算省会城市，在市区的郊县。前身是县中。曾经毕业于此的校友，董大成——他的照片和他的家族介绍陈列在礼堂侧的一间展览室里。他做生意去了南洋，在那里发家后，回到县中投资。虽然还挂着公立学校的牌子，但实际上，自那以后，董家就成为了学校最大的隐形股东，对于学校的建设和学科设立都有话语权。董大成除了投资这所高中，在省会还有其他的项目。
　　父亲就是因为参与了董氏家族的项目，结识了董家某一个外房亲戚，依此关系才将阿洁插班到了这所高中。外房亲戚年龄也不大，是董家母亲这边的。父亲和这个外戚有一些年头的往来了，亲戚很喜欢阿洁，小鱼是亲戚家的儿子。
　　阿洁突然想到，小鱼也姓钟啊。难道钟林是他们家的人？阿洁坐不住了。所以，我一直在小鱼的监控下？所以，我刚来的第一天，钟林说的飞鸽传书的人是小鱼？那父亲也知道吗？怎么没有提到？
　　已是正午。不知道什么时候刮起来的风将天地抹上一层灰，操场上还有男生在打篮球，鲜亮的运动衣穿梭间黯淡起来。仿佛黄昏就要到来前，每个人的行动都变得匆忙且无序。有个男生跌倒了，同伴没有扶，男生跳起来仿佛很不满地挥着手，又独自坐到操场边，凝成一个黑点。
　　阿洁内心的安稳也跌倒了，时隔半年，她看似平静的内心因为这一系列的发现和问题，冰块纷纷瓦解，露出焦虑的面目。
　　“叮！”又一条信息。来自唐妈。
　　“小可用你的房间做书房，我收拾了一些你的东西，想着你可能需要，已经寄去了。这两天记得查收包裹。”
　　唐妈这是迫不及待了。阿洁对这个后妈倒很理解，父亲的财产虽然不多，但多一个人分总是令唐妈不安。房间只是第一步而已。
　　阿洁不想读大学，父亲坚持要她试试。转到这所高中，阿洁是给父亲一个安慰，于她自己，并不会有什么不同。父亲生气，不读大学，你以后能做什么？阿洁想，做个打字员就很好，或是其他一些杂事，总能生存下去。阿洁有个同学，初中肄业就回家继承母业去了，在乡镇企业做车间工。给阿洁寄过一张照片，笑容在车间外的空场上特别明亮，身后白色的厂房上熠熠生辉的几个宣传字。浅蓝的天空中有一抹白色悠远的云迹，显出她的笑容竟有一股年长者才有的淡然和从容，这一点打动了阿洁。那么，做个车间工也可以吧，她暗自想。
　　父亲不知道这些，他希望阿洁能在这所高中有所改变，最好考上大学，她的人生才刚开始。父亲也只是偶尔心痛地想一下，毕竟家里还有唐妈和小可，他的精力照顾不全这所有人。中年的力不从心常常让他想放下这一些所谓的责任。父亲不是责任心很强的人，从小就不是。现在的一切所为，不过是岁月的推动，把他推到了今天的位置，不由得他做出一些决定，不由得他生出一些责任，但这都不是他擅长的事。父亲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