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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鱼丽(3)

作品名称:长生四海志      作者:谙琛      发布时间:2018-01-03 09:00:49      字数:4475

  “干嘛。”星斜他一眼,凉凉地问。
  “欸,你想啊,我可以先画一堆人偶,伺候我、我爹、我娘日常起居,来人做客还可以指挥他们对外面炫耀炫耀,更加重要的是,我可以画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偶代替我去学堂嘛!”截月两眼放光地畅想美好的未来。
  “是吗?”星倚在书架上口气淡淡,听上去和往常无异但是却是泼凉水的节奏,“你确定你要学?”
  “是啊是啊。”截月殷勤点头如捣蒜。
  “你做不到。”星很笃定地回绝。
  “为什么?!怎么可能!?凭什么你做得到我就做不到?!大家不都是人吗!”截月虽然不忿,但是嚷道最后一句明显有一些底气不足,他有些心虚地瞥着星想:她是人吗?好像不大像欸......
  星对于他的话不置可否,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澹然清澈:“’朱砂玉面人偶‘是十大禁术之一,在没有人的地方自己使使还行若是被懂行的人、特别是法力审查司的人看见,等待你的会是凌迟级别的酷刑。人偶术在罗生界的通俗叫法叫’厌胜‘,固然可以幻化为侍婢,也可以害人于无形,从前东方古国的一个皇帝因为’厌胜‘一案处死了包括自己的皇后和太子在内的几万条人命。”
  “什么?!这么恐怖?!”截月瞪大眼睛。
  “嗯。而且,身为十大禁术之一,’朱砂玉面人偶术‘固然强大,却无比艰深,修行时稍有不慎就会引起滔天大祸,修行它的时间也相对较长,对于罗生界的一般’瞳赐‘而言,大约要……二十年时间吧……?”星粗略估算了一下,实事求是地说道,全然忽略了截月一张垮下来的脸。
  他们说话的时候,之前的小僮已经泡好了一壶望梅茶,手脚灵便地用干净的翠玉杯盏斟了两杯,望梅茶望上去和白水无异,其中一点茶叶末子也无,但一注入杯中,满室浮动的暗香,让人想起了冬日盛开的满树繁梅。
  星挥了挥手,小僮悄然躬身退下。她自己擎起一杯,一杯递向截月:“尝尝吧,这个季节最后一盅了。”
  虽然不是很开心,但是没道理好东西送到自己嘴边都不要,截月立刻接过,果断地一口饮尽,只觉得百种甘甜伴随着暗香在口齿唇舌间久久萦绕不去,是他生平做过的最华美迷离的梦酿成的甘霖,截月一时后悔那么快把茶喝下去了。
  和他的牛饮相反,星端着小杯慢慢啜饮,连低低头都优雅莫名。截月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又注了一杯茶,一边喝一边瞟她的脸色,心里是忍不住的腹诽:“变态啊变态啊,谁能想到这个’老姑娘‘会在一个破阁楼里过大家闺秀的日子啊?明明十五岁小姑娘的样子,说话老气横秋像个僧侣……莫不是老和尚诈尸鬼魂飘进了小姑娘的身体?奇怪的人啊……”他长长地吹了吹茶水腾起的雾气和漂浮在清澈茶面的茶沫,悲戚的摇摇了头。
  他的对面,星仍然端着最初那杯茶,举目淡淡地望向窗外,阁楼的那扇窗外恰好对着客栈后的树林和连天河,清越的鸟鸣和带着草木气息的风一道灌进窗来,窗角的风铃铮铮地响。她似乎在想什么事,茶水在她手中由烫转温又转凉,她却始终油然不觉,玄黑瞳子神光离合,若婆娑不定的树影。
  两人各想各的心事,所以一时都无话,阁楼里沁入春深的静谧和秾丽。那一壶望梅茶在截月不断地续水中终于告讫。截月望望仍在神游状态的星,撇了撇嘴,却大度地跳起来,准备华丽丽安静静地告辞,留给她一人世界的宁静:“那我先走啦,下次再来找你!”
  他自顾自地蹦跳到门边,准备掀帘而出。身后却蓦然传来一直神游物外的星的声音——
  “等一下,截月。”
  欸?破天荒啦,非人类居然晓得临别赠言曲意挽留?截月转过半个身子,眉花眼笑:“干嘛?”
  窗边星已经侧转了身子,阳光照亮她半边身子,另一半却沦在阴影里,这令她一张脸上汇集了极明和极暗,极虚和极实,她的表情因此变得飘渺莫测。见他转过来,星并没有马上说什么。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却依然开了口——
  “如果有可能,劝你父亲不要举办这场'鲛龙渔会'了,或者至少,让他不要去观礼了。”
  “啊?”截月丈二和尚,摸不著后脑勺,“为什么?”
  星又沉默了很久,半晌以后她轻细地叹了一口气,声音仿佛天边传来:“算了,没什么,你去吧。”
  截月更加狐疑,他维持着那个扭着身子的姿势望着她,星却仿佛慵倦的开始伏在窗下,双目轻闭,似乎陷入了小憩,对于他的疑惑洋洋不踩。截月看了她半天,她都没有半点表示,他不禁有些来气,用力一掀帘子出去了,嘴里忿忿地嘟囔:“莫名其妙。”
  帷幕落下,阁楼里重归宁静,隐约的是春山中布谷的叫声,纯粹的安静中渐渐孳生出了藤蔓那般葳蕤的寂寥和复杂难以言说的酸涩。
  星从窗棂上直起身子,空阔久远的风荡起了她溪流一般的长发,她仰头,清秀素淡的脸庞全部沐浴进了光里,一时眉目熠熠生辉,居然有种远超容颜的华丽。
  她从窗中伸出手,抚摸着无意间已经攀爬至阁楼的野玫瑰,神情好像在留恋暮春的烟景,不愿它随时光逝去。星望着它,玄黑色的瞳孔里翻覆着疼痛而缱绻的温柔,似是隔了经年的往事在时过境迁后重历,镜花水月的幸福和深不可测的空虚,那是近似于罂粟果实的滋味,不可以多尝。
  于是她起身,关上流泻进温暖的木窗,阁楼中一时光线冥迷。她在昏暗的低低地叹,不明意味地笑——
  “为什么吗?因为这个世界已经没有鲛人了。”
  ——————————————
  云鹤镇的日子永远无视时光飞逝,节奏缓慢悠闲。这里的人大多并不喜欢远游外地,反而迷恋家乡这片地方的慢节奏。尽管云鹤镇在蕖洱海边上也建有码头,但是哪怕是出海的商船也不过是在鱼汛后大风起时出海一两个月和近郊临海的城市做点交易,随即返航。同时拥有青山和大海,云鹤镇的人选择了山的稳健,摒弃了大海的凶险和广阔。
  与世隔绝的假象,与其说是独特的自然造就,不如说是人们的固步自封与自给自足所导致。那是一种天真而愚蠢的固执,可以留住自己的心,却留不住一切。
  云鹤镇的学堂开学的季节也短,只有温暖的春和秋讲学。炎热的夏和寒冷的冬则门户紧闭,拒不授课。现在正是短暂的学期,截月坐在和星阁楼一样陈旧的木椅上,窗户外则是枝叶葱茏的合欢树,每一丛叶都是一把排扇,扫下清凉的碎影落在油墨印制的课本上。
  二三十个孩子正在齐声念着《诗经》:“凤凰于飞,翙翙其羽……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声线绵长又清朗,想不远的夏的蝉鸣。
  今年的学季会格外的短,因为恰好逢上了每五十年一届的“鲛龙鱼会”庆典,大约四月中旬就会放假,因而孩子们的心都飞向了将要接踵而来的祭祀、灯会、渔会、鱼王争霸,没有心思念书。教书先生在讲桌之后漫不经心地看书、抽袋烟、喝茶,而后昏昏倦倦地打瞌睡,也教的不上心。
  截月已经偷偷和罗诸、吉、喜兰用草纸玩了好几盘五子棋,聊了好一会天,无聊的就要长草了。他在自己有口无心的念书声里期盼着快点放学然后就去找星,她是他无聊生活中唯一有别样色彩的人。
  在截月在学堂中不可自抑地想起星的时候,她正在云鹤镇通往海边的小路上慢步而行。
  实际上去海边的路有很多,早期渔民踩踏出来的路大多都被修成了康庄大道,可供马车、驴骡驰驶。然而星走的这条路窄、崎岖不平、杂草丛生,偏僻而走向莫测。两侧的古木参天,盛大的阳光被浓郁的树荫层层过滤。落下地的时候,已经是略带寒冷的深绿。
  星并非随意地行走,而是在茂盛的草木中间翻找着,不时摘下一些叶尖放进腰间的小篓。越沿着这条路走,两侧的草木愈是苍郁得可怕,它们挽臂交颈,伸出交错的手臂拦住了她的去路。
  星叹口气,喃喃自语:“果然啊,长久不走是不成的,都快荒掉了。”
  她从衣服袖囊中掏出一个小指头大小的纸人,这只纸人同朱砂面人偶很相似,都用朱砂画上了古怪的图腾,然而这只纸人做得甚是潦草,连面目都没有画上去。星随意地把它往前一甩。
  纸人落在一蓬蓬的草叶上,顿时着了火,那团火是行走的人形,星在小道上走,它就在前面走,为她开路。它的火很烈,一瞬将所有沾着的草木烧成了灰烬,却在星迈出步子以后自动迅速熄灭了扩大的火势。
  纸人熄灭的时候,那条荒芜的小道终于到了尽头,那也是这片莽莽森林的尽头。星的身后草木欹斜,前方则豁然空阔。
  星跨出一步,彻底摆脱丛林的羁绊,她抬目望去,面前四分之三的视野是碧蓝高远的天空,脚下黑色的山崖寸草不生,突兀又凌厉地指向天穹的中心,海的呼啸变得真实而亲近,空气微潮,带着海水的腥咸。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向着断裂的锋利的石崖之沿走去,她落脚很小心,似乎怕踩坏了这片山崖,海浪轰击着石崖的底部,在山顶似乎都能够隐隐察觉到那份令人心惊的震颤。
  随着她的脚步,崖下渐渐出现了波涛恣肆的海洋。
  关于海的传说,历来五光十色,不胜枚举。
  据说天地最先从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莽海洋中升起,而最古老强大的生命也自海中诞生。又有人说海里藏着无间界(冥界)的一扇门,每年的七月初七就会有精魅从打开的门中出来,有的等候在海上狂歌,有的幻化成人形,到罗生界的人类社会中寻欢作乐。还有人说,人死后会化成天边的一颗流星,在燃烧尽所有光辉之后,坠落进这里,变成海里的一滴水、一条鱼,它们所有的悲欢离合都是海水中不时泛起的泡沫,微不足道,又永远不会被忘记。
  总而言之,海神秘、广大、深邃,包含着危险又迷人的魅力。
  在海崖下,深幽阔大的蓝色一直向远方衍生至天际,和天空相互吐哺。然而即使与天相接,那也依然不是海的边界,海的边界永远在地平线之外,只是人的眼光短浅,看不见它的尽头。滴水成川,川汇成海。渺小的水在经过世界上最简单的数量的叠加之后,汇集成世界上万物都无法超越的存在,它的复杂就远远不是几滴水可以相提并论或衡量的。
  星终于站在了断崖的边缘,脚下的石面陡然锋利下切,切入海洋莹蓝的爪牙。海水荡起棱角分明的起伏,短暂蓄势之后一鼓作气地漫向石壁,迸溅出雪白的千寻浪沫,层层堆砌,舐着墨色的岩崖,像是被锁在海底的女妖的手臂,不懈地一次次贪婪抓向远在云端的崖顶,在退潮时不甘无力地落下,却又在下一次的涨潮时卷土重来。
  星凝目望着深不可测的海,掐指默默地计算了一会儿。她将小篓中之前在路上采集来的叶尖倒在崖面上,按种类分好堆,排成一个六芒星的形状。星在六芒星的一角伸指一按,草木便腾起了火焰,这火的颜色是惊涛一般的白。
  她注视着六芒星的六个角依次点燃,从袖袋里掏出了一卷已经写上朱砂字的纸卷,放在还未蔓延上火焰的六芒星中间。火焰犹如添了油一般刹那窜起来数寸,包拢了那卷纸卷。似乎被赋予了生命,纸卷不仅没有被燃烧殆尽,反而抽搐般的颤了两颤,眨眼间倏然弹起,自己折成一只鹤的形状。那只纸鹤在白色火焰之中踏了两步,展翅扑棱了几下,掀起的风把草木灰扇得乱飞。它自火焰中起飞,双翼上还犹带着妙曼的火焰。
  星望着纸鹤,它昂首冲到极高的天穹,而后仿佛坠落般疾锐地向下方的海面俯冲,在将要掉进海面的前一秒,纸鹤展开并拢的双翼,上升的气流在它腋下形成疾风,它便平稳而邈远地贴着海面荡了开去,悠然而雍容。
  纸鹤在海面上由远及近,由高到低地盘旋了一炷香的时间。星在崖上点燃的六芒星熄灭的时候,它转身飞回来。星向天空伸出右手,纸鹤停栖在她的掌心,自己重新摊成一张纸卷。
  星伸出另一只手抚平它卷翘的边缘,纸卷上的朱砂字迹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淡墨书写的排排蝇头大小的小字。她反复阅读着它们,眉宇间凝露般渐渐积上一层隐忧。
  她蓦然将纸卷一撂,纸卷被石崖上狂野的海风刮远,在脱离它手掌的一瞬起了火,待到卷至半空时,已然烧成纷飞的灰了。
  星极目远眺向涌起波澜的海平线,发出浓重而飘渺的叹息——
  “这水相有异啊……果然是躲不过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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