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月华宫

　　皇甫月啊皇甫月，我林家待你不算薄，你曾作为臣子，父皇对你宠爱信任有加，不惜与起了疑心的母后翻脸，更是把朝政交与你和你家人手中，而你，谋朝篡位，这便是你给他的回报吗？
　　“姐姐真是好福气呢，有太后姑妈的疼爱。”林菀故意甜甜出声道，装作满脸的羡慕：“连姐姐有倾城美貌，又有太后的扶持，怕将来必定是要艳冠后宫的。到时候，若水还要请姐姐多多关照了。”
　　一席话说得满席鸦雀无声，却只见连碧绣脸上的得意之色更甚，还未等贤妃发话，便自己挑了贤妃边上的石凳子坐了。满院的秀女皆坐在了亭外的石栏上，单单她挑了亭子里贤妃的边上坐了，众人的眼光更是深了一层。
　　沉默了一瞬，贤妃忽然又笑道：“沈秀女说得倒是，怕到时候连本宫也要借连妹妹的光了。”
　　“贤妃娘娘说笑了。到时候大家同是姐妹，共同侍候皇上，有什么借光不借光之说呢？”
　　浓浓的火药味弥漫，连碧绣还浑然不觉，满脸的傲色。林菀倒有些为她担心了，这样的性子，丝毫不懂得察言观色，若无连家人身份这一背景，在宫里怕真是活不了多少日子。
　　连碧绣还待说什么，却听见下头有太监匆匆跑来报道：“娘娘，皇上驾到，请娘娘回宫接驾！”
　　亭子里忽然乱作一团。
　　众秀女今日受邀而来，并未想到能见到皇上，一个个顿时恨得跺脚，气自个儿没有金钗玉特地打扮了来。
　　林菀心中更是惊慌。
　　他来了……
　　他……
　　眼前浮现出那张无法忘记的脸，有着好看的眉眼，梨花般恬淡的笑……
　　忽然又惊醒。
　　林菀你在想什么？
　　他是你林家的仇人，若是让皇甫月见到自己，指不定就是斩草除根死路一条，如父皇母后那般惨死。
　　林家所余的血脉已是不多，自己可不能就这样轻易地死了，遂了他们的心！
　　周围已是一片混乱，众秀女正忙着掏出丝绢轻拭妆容，又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装，没有人注意到在一旁忐忑不安的林菀。
　　这时，却听见贤妃道：“各院的姑姑带着自家的小主们先退下吧。”
　　声音不大，却如平地惊雷。
　　众秀女顿时都愣在当地，面面相觑。
　　“怎么了？秀女进宫，未经大选册封，不得面见圣上，这规矩你们都不知道吗？”贤妃冷然说完，便在众宫女的簇拥下匆匆离去。
　　这规矩林菀倒是知道，只是这条规矩向来只停留在纸面上，没有人真的遵守。如今贤妃却拿出这规矩来，看来她对选秀是持反对态度。
　　林菀想着，一颗心倒放下了。
　　反正她是打定了主意不会让自己被选上的。
　　亭子里静悄悄的，众秀女中没有愿意回去的，却又不敢贸然前去冲撞了皇上。
　　夕阳西下，夏末的热风依然吹着，撩动满园的枝叶。
　　是夜，林菀躺在榻上辗转难眠。
　　夏日特有的湿热弥漫在不大的屋子里，虽然让笙儿开了所有的窗，却依然是挥之不去的燥热。
　　这身子！
　　原本经过在外流离的日子，身子已经不那么怕热了。没想到一回宫来，又是故态复萌。
　　莫不如——
　　林菀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今早笙儿在给她梳头的时候说的话。
　　“小主真是美貌呢。”笙儿一边动作轻柔地梳着，一边甜笑道：“让笙儿给小主梳个漂亮的梅花髻，定是艳压群芳。”
　　林菀只是淡淡地笑。
　　见林菀不说话，笙儿又自顾自地讲：“小主，你人真好。昨儿个晚上我听伺候乔秀女的冰儿说，乔秀女的脾气大得吓人，笙儿没有被指给乔秀女，真是万幸。”
　　“乔姐姐怎么脾气大了？”林菀心不在焉地。
　　“昨儿个晚上，乔秀女在院子里逛，远远看见中宫那边的月华宫，院子东边能看见的，靠山的那座——便想去瞧瞧。冰儿哪敢让她去啊！宫里规矩，秀女进宫一月之后，得上头的允许才准私进中宫，再加上那月华宫更是宫中禁地，小主您可千万别去，那夜清宫，除了皇上本人，其他人是概不能进的。”
　　林菀心中一紧，只觉呼吸有些急促：“其他人都不能进？”
　　笙儿并没有发现她有什么不妥，依然道：“是啊。就是先帝还在位的时候，在皇上的强烈要求下，也无人能进这宫，下了旨，若有人进了，定是死罪不饶的，却不知是为何，这夜清宫并无人看守。照理，皇上该派人严加看守才是。”
　　……
　　无人能进，却又无人看守。
　　林菀心中忽然有些微酸。
　　皇甫月，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罢了，如今再不该去想这些，他是个害你国破家亡的人，你心中该恨他怨他才是的。
　　是啊，他把你的父亲，一国之君，从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上拉了下来，用三尺白绫，赐你的母亲一死，他有什么值得你想的呢？
　　月华宫。
　　林菀，小字婠婠，木轩当朝的唯一的嫡公主。
　　“父皇，婠婠不愿嫁给那皇甫月！”林菀将自己缩进父皇的怀里，撒娇道。
　　“胡闹！这皇甫月有什么不好？仪表堂堂，才华横溢，这可是好姻缘。”皇帝宠溺地捏捏她的脸，语气却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世间的好男子多了去了，又不止他皇甫月一个！”
　　“皇甫月家在军中威名赫赫，你嫁到皇甫家，这军中事父皇就无须操心了。”皇帝晓以大义：“国泰民安，难道不是婠婠心中所愿？”
　　哼，说到底还不是政治联姻。
　　林菀心中不屑。
　　“那父皇还有那么多女儿，为什么偏要女儿嫁？”
　　“皇甫家指明了想娶朕的婠婠，朕哪有随便嫁其他公主的道理！”
　　哎。看来软的是不行了。
　　林菀柳眉一竖：“不嫁不嫁就是不嫁！若是父皇讨厌婠婠了，想把婠婠嫁出去眼不见为净，清儿就离开这皇宫，到皇陵去守着老祖宗的牌位去！”
　　“你……”皇帝头痛，干脆软的不行来硬的：“胡闹！朕乃一国之君，答应的事亦能出尔反尔？你乖乖在宫待着，两个月后如期出嫁。”
　　言毕拂袖而去，只留林菀在身后气急，把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若是就这样乖乖就范，那她还是在宫中霸道横行了十六年的林菀公主吗？
　　回忆慢慢涌现，抑制不住动了回月华宫故地重游的念头。
　　趁夜悄悄去一次，应该没有人发现吧？
　　林菀悄悄起身，换了件素白的流苏长裙，外又披了条薄纱。自然与她还是公主时所披的不同，质地粗糙了不知多少，发髻也没心思绾，只散漫地披着。提起一盏小灯，想了想又放下了。这院子离进中宫的门并不远，点着灯万一叫人瞧见了不好。
　　林菀悄悄地推开门。
　　朦胧夜色中看见院门并未关上，前头容兰姑姑的屋子里依然灯火闪耀，心中深吸一口气，踮着脚尖子一阵风似的窜出。凭着白日的记忆，不多时便进了中宫。此时刚过亥时，宫门尚未关闭。
　　进了中宫，走了不一会儿，林菀便轻车熟路起来。
　　毕竟是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虽然有不少改变，依然是熟悉。
　　依着记忆，林菀选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不一会儿便到了月华宫前。
　　如今还在雨季，宫后山上的瀑布水量充足，随着暖风飘洒，若水的脸上细细地蒙上一层水，清冽冰凉，身子顿时舒服了不少。
　　伸手推门，原色的沉重木门发出轻微的声响，缓缓而开。
　　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酸酸涨涨，满满得几乎要溢出胸口。
　　展现在眼前的是鹅卵铺的小路，两边郁郁葱葱的树木，草丛间零星地开了点白花，在夜幕中不甚明显，只是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传来——夜来香，在月华住进夜清宫之前便种了在这条小路边，夜晚走过时，总是能闻到这样的香味。
　　物是人非。
　　林菀轻轻叹气。在这一刻，忽然她又成了婠婠，那个被父皇母后捧在手心，受尽天下宠爱的林菀公主。
　　不知不觉之间，两行清泪滑过脸颊，她抓紧了随风飘逸的薄纱：“摆驾。”
　　久违的两字冲口而出，她昂着头，一步一步。
　　身后，仿佛又跟着一众的侍女容桃，海棠，水仙，捧着雪白的羽扇，与冰镇好的红枣汤。
　　拙政殿。
　　皇甫月烦闷地揉着太阳穴，双眉紧蹙。
　　一旁的侯德宝见状，赶紧示意一边的宫女打开窗子。通常这个时候，皇上喜欢有新鲜的空气来清醒头脑，心中的烦闷却依然没有退去。
　　不知为何，今晚心中总有种奇怪的感觉，让他无法静下心来批阅奏折。
　　皇甫月重重地将手中的奏折扔在桌上，声音粗哑地：“摆驾。”
　　侯德宝忙朗声喊道：“万岁爷摆驾临西宫！”
　　竟是莫名的心烦：“该死的奴才，朕什么时候说去临西宫了？倒轮到你给朕做主了！”虽然心知按规矩今日本就该歇在临西宫，却忍不住要把心中的烦闷找个人撒出来。
　　“是，是，奴才该死！”侯德宝忙不迭地请罪，“还请皇上示下。”
　　皇甫月一愣。
　　去哪……
　　半晌才道：“你们都不用跟着了，回去歇了吧。”
　　话毕，便径自拿了披风去了。
　　还是，去月华宫吧。
　　清净，亲近。
　　月华宫。
　　小阁还是当年那个小阁。软榻依然摆在靠窗处，桃红的桃心枕，依然幽幽地散发出干枯桃花的苦涩，枕边的金檀木矮桌上，放了一个碧玉的酒壶与两个酒杯。
　　皇甫月，这些都是你的心思吗？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愧疚吗？
　　是觉得欺骗了我，夺了我傅家的江山，对我愧疚吗？
　　爱吗？
　　你……
　　爱我吗？
　　爱过我吗？
　　小阁外的水台上传来阵阵波浪的拍击声，那是无数个夜晚伴着她入眠的摇篮曲。
　　她轻轻抚过那张软榻，那个桃花枕，心中满是叹息。
　　信步走下水台，冰凉的湖水立即包涌了她赤裸的双足，夹着水珠的风抚摸着她的脸，似乎要擦去她脸上的泪。她闭上眼睛，享受着故友的问候。
　　不由自主地，她张开手，以拥抱的姿势迎着风。
　　风吹起她素白的薄纱，裙袂飞扬，掠过她乌黑无束的发丝，肆意地在空中舞动……
　　身后，蓦地响起一个声音，沙哑地，带着无法抑制的悲伤与惊疑：“婠婠……”
　　回身，正对上那双好看的眉眼。
　　刹那间，皇甫月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三年前。
　　那个春末夏初的下午，阳光暖意融融。
　　他信步走着，细细地欣赏周围的风景。这奇花异草倒与自家中没有什么分别，只是皇宫中特有的红墙建筑，隐隐地透露出不可亵渎的庄严。
　　再过些日子，这皇宫，这天下，都会是他们皇甫家的。
　　心中虽无十分的喜悦，但终归还是有些许激动。
　　一登九五，权倾天下。
　　这么想着，却已到了月华宫。
　　那个白色的身影就在这时闯入了他的眼帘。
　　笑容灿烂的林菀，黑白分明的眼睛笑得弯弯，两个小梨涡浅浅地荡漾着，像是甘甜的酒一般。
　　就在那时便闯进了他的眼，他的心，从此挥之不去，成为他的梦魇。
　　最害怕，却又最期望的梦魇。
　　是林菀……
　　是婠婠吗？
　　开口，声音沙哑，吓了自己一跳：“婠婠……是你吗？”
　　难道还是梦吗？
　　就如三年来自己每晚在这夜清宫做的梦一样，梦见林菀到了自己的身边，带着那样好看的笑，如梨花般干净透明的。
　　应该还是梦吧。
　　心中忽然失落。
　　“是做梦吧？你总是这样，出现在我的梦里。一直笑，一直笑，却不和我说话。”
　　他望着那个夜幕中的身影，自顾自喃喃地：“你恨我吧？你恨我吧……”
　　早知道你会恨我。
　　虽然想起了就有锥心刺骨的痛，可是，我却不能背叛我的家族，我的父母。
　　空气忽然寒冷。
　　林菀默默听着小阁里那个男子絮絮地喃喃细语。那样熟悉的眉眼即使在浓浓的夜色中依然能清楚分明地看到——那是早就烙在了心里的。
　　心中，并不是不痛的。
　　恨你？
　　只怕恨意已如蛇毒，漫及全身，痛入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