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到新疆去

　　一九七二年五月，动员上山下乡的运动在浙江绍兴进行得如火如荼，街道天天敲锣打鼓搭台演说，宣传队深入到每家每户做工作，凡属十六岁以上的初高中毕业生都要响应伟大领袖号召，奔赴农村，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这件事一夜间就让蒋母愁白了头发，当下，她就有一个叫蒋爱珍的女儿初中要毕业了，街道居委会的人一天来一次做他们夫妻的工作，叫他们的女儿去上山下乡。
　　居委会大妈说：“蒋嫂，你想明白了没有？”
　　蒋母说：“什么事呀，你是不是找我借凳子坐？”
　　“你这个蒋阿婆哟，今年也就四十来岁吧，患健忘症啦，我天天来，就和你说一件事，你家爱珍今年初中毕业，要上山下乡了。”
　　“上山做么子呀，当绿林呀？我家爱珍不做绿林，她是个红孩子，要做党的接班人，你可不要乱说啊。”
　　“是谁乱说啊，明明是你在乱说。上山下乡是去当知青，如今最吃香的事情就是当知青，这是伟大领袖的号召。”
　　“真的是伟大领袖说的么？”
　　“我还能哄你呀，伟大领袖在北京城里把手一挥就说‘你们去广阔天地吧，那里大有作为的，别老在城里吃闲饭’，老人家这样一说，成千成万的知识青年就举着语录本，怀揣着红宝书奔向了农村。”
　　“我原先还以为是鸟胡同里那个夏老倌说着玩的呢，原来是伟大领袖说的，我倒是要认真想想了，要不要响应伟大领袖号召。”
　　“蒋阿婆你不能开玩笑的，第一，你不能把伟大领袖比作是夏老倌，夏老倌一点也不伟大，伟大领袖才伟大。第二，伟大领袖的号召是不需要想的，只能够响应，而且要积极响应。”
　　“话是这么说，可我还是要想想。我家爱珍才十六岁，才出土的嫩苗儿，若是上山，山上的戳刺会刮坏她的脸蛋；若是下乡，乡里的臭气会熏坏她的鼻子。”
　　“蒋阿婆啊蒋阿婆，你也太落后了吧！爱珍去上山下乡，那是她前世年修来的福气，她是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她到了农村，贫下中农就日里夜里都教育她，让她变为红色江山永不变色的接班人。你看看你，当年没有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才变得如此落后。”
　　“这贫下中农是男的还是女的，他要日里夜里都教育呀？”
　　“这贫下中农呀当然是有男有女，至于你家里爱珍么，自然是日里男贫下中农教育，夜里则是女贫下中农教育，你就放心好了。”
　　“那我还是不放心，照你这么说，我家女儿就没时间睡觉了，时时刻刻听人家嚼蛆，心里会腌臜死的。”
　　“蒋阿婆啊，我又要批评你了，第一，你不能把‘教育’说成是‘嚼蛆’；第二，你家女儿睡觉的时候还是睡觉，没人去嚼蛆；第三，别人教育你家女儿，她只会高兴的，心里不会腌臜。”
　　蒋母心想，我也算个能说会道的妇人，在这个女领导面前却总是站在输边，反正是说她不赢，这个女领导讲起道理来总是一二三四清清楚楚，有条有理，她不想和这个女领导把爱珍的事情说下去了，就换了个话题说：“你家花儿不也是今年初中毕业吗，她上山下乡吗？”
　　“她当然不去上山下乡。”
　　“那是为什么啰？”
　　“不为什么，就因为需要。他们的学校要成立三结合的领导班子，已经决定她去做个副主任呢。”
　　“她不是也只有十六岁吗，她可以不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就去当领导呀，她是天才呀？”
　　“蒋阿婆呀蒋阿婆，我今天要第三次批评你了。第一，我家花儿有当领导的潜质，我是个优秀的领导，花儿是我的女儿；第二，你呢，你就是个扫地的清洁工，还是个文盲，爱珍是你的女儿，自然要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蒋母瘪着嘴说：“哦，我知道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
　　“知道就好，快回家去吧，做好你女儿工作，明天向我汇报，我希望听到喜讯，我们居委会把喜报贴到你家门上去。”
　　蒋母走了，走在回家去的路上就想刚才的一幕，越想越生气，这个女领导怎么老是叫我蒋阿婆呢，我不姓蒋啊，难道我嫁给了姓蒋的老公我就改姓了么，那户口本呢，那人口普查呢，那工资表呢？
　　真是个蠢女人！蒋母在心里嘟哝了一句。
　　回到家里，蒋母开始放米煮饭，她用量筒标标准准量着米，每人二两五，不许多一粒米。
　　蒋爱珍背着书包蹦蹦跳跳进屋了，放下书包就去搂着母亲的腰肢摇，一边摇一边说：“娘，我们学校今天又开会了，动员我们上山下乡，我都报名啦。”
　　蒋母解开女儿的手说：“你这哈兴，你以为这是好事呀？”
　　“这当然是好事呀，响应伟大领袖号召上山下乡。”
　　“好你个头啊，将来你哭都找不到地方的。”
　　“好事就是好事，怎么是好我的头呢？第一，这是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第二，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在那里大有作为；第三，我在农村可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蒋母不解地看着女儿，这女儿和那个女领导一模一样啊，她说话也是一套一套的，也是一二三四论条数，是国家统一规定的吗，没听说过啊。
　　蒋母淘过米后，就把钢精炉锅放到了煤球炉子上去煮饭，然后端过簸箕就开始择菜，今天买了一把苋菜，有点老。
　　“娘，你就答应我吧，让我去广阔天地锻炼吧，我要把自己的心炼得红红的，把自己的身子炼得杠杠的。”
　　“炼什么炼，你是个女孩子，你知道什么叫女孩子吗？十指尖尖，脸儿圆圆，迈着莲花步，弹着兰花指，张着樱桃嘴，说着可人话，去什么广阔天地啊，那是野男人呆的地方。”
　　蒋母的一番话把爱珍说得格里格里笑起来，她说：“娘啊娘，还说你是个文盲，我看你就是个才女。我偷看过《西厢记》连环画，你说的应该是那书里面的莺莺，她是古时候的人。”
　　“只要是女人，古时今时一个样。”
　　“娘也，你又错了，古时的女人和今时的女人还就是不一样呢，古时女人能遇到伟大领袖么，只有今时女人才这么幸运。”
　　“我看你是疯了。”
　　“怎么是我疯了呢，娘啊，你看，全国起码有两千万知青上山下乡吧，其中有一半是女知青，难道她们都疯了么？”
　　蒋母把手一举说：“好吧，我投降，你去做作业，我去洗菜。”
　　水龙头在院子里，是几家共用的，蒋母来到院子里，蒋爱珍又追到了院子里，她嘻皮笑脸说：“娘，你就答应吧，我反正是报名了，只等毕业，毕业的第二天我就走。”
　　蒋母没说话，她就着哗哗的水声在洗菜。
　　蒋爱珍说：“娘，你这么顽固是要挨批的，我们学校里扎了一个很大的台子，就是专门用来批判你们这些老顽固分子的。我们革委会主任说，谁要是阻碍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谁就是与伟大领袖作对，学校就要把谁绑到台子上来批判一番，不管她是什么出身。”
　　蒋母这时候说话了，她说：“我是童养媳出身啊，你们也要批判童养媳么，伟大领袖说，童养媳阶级是领导阶级。”
　　蒋母一说完，蒋爱珍就笑得直不起腰来，她说：“娘也，幸好这里没外人，你篡改伟大领袖语录，伟大领袖只说过‘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从没说过‘童养媳阶级是领导阶级’，篡改伟大领袖语录，那是要判刑坐牢的。”
　　“你吓唬谁啊，我问问你，我这个扫地的是不是工人阶级一员？”
　　“是呀，不错呀。”
　　“那我是不是童养媳出身的？”
　　“也是啊，也不错啊。”
　　“那不就结了，那不童养媳阶级就是领导阶级，为啥子还要批判领导阶级，你们学校革委会吃了雄心豹子胆吧！”
　　这回轮到蒋爱珍不说话了，她就想，这文化革命就是锻炼人，竟然把一个扫地的文盲大娘锻炼为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了。
　　吃了晚饭后，蒋父蒋母收拾一番后没事了，就坐在一起唠嗑，蒋父说：“老婆子呀，今天又有什么新鲜事物要讲的呀？”
　　“这样的好年代，新鲜事物还不天天有。”
　　“你这话里有话啊，好像是气话啊。你想想，若是天天有新鲜事物，那就不是新鲜事物了，挤堆了，那一定是臭事。”
　　“就是臭事，还是喷臭的事，那个女领导居然叫我们爱珍去上山下乡，她自己的女儿去做什么学校革委会副主任，岂有此理！”
　　“老婆子你说话要注意点啊，上山下乡是好事，它能防止我们国家变修，你知道变修是什么滋味吗，那是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你个臭老倌子，你以为现在享福呀？今晚上吃二两半米你吃饱了吗，今晚上吃苋菜你觉得油腻么，变修了还能比这苦呀？”
　　“老婆子呀，乱吃得却不能乱说的，变修了苦不苦我不知道，因为我们国家还没变修，还是红色的江山，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我们伟大领袖不喜欢修，很反对修，我们要跟着伟大领袖走。”
　　“你也是个棒追！”
　　“我不是棒追，我是工人阶级，工人阶级是领导一切的。”
　　“你别吹牛了，我问问你，在家里我们谁领导谁呀？”
　　“当然是你领导我呀。”
　　“你说你是领导阶级，我怎么领导你呢？”
　　“当然你要领导我呀，你是太上皇呀！”
　　蒋母听到这里就笑了，说她老公纯粹就是个尿桶，男人女人都往里面撒尿，屎臊尿臭的。
　　说笑了一阵，蒋母又说：“今天爱珍一回来就缠着我要去上山下乡，我没答应她，她说她报名了。”
　　“你拦得住她吗？”
　　“我如何拦得住，她有手有脚，我要是真拦了，她就会偷着走，甚至去哪里都不告诉我。”
　　“那你就不要拦了，何况这还是好事。”
　　“原本就是烂事，怎么变成好事了？”
　　“老婆子你就别扭着啦，上山下乡是伟大领袖号召的，当然是好事啦，若是你自己号召的，当然是烂事啦。”
　　“我又没疯，去说这样的号召。”
　　“老婆子，你不拦她是对的，我们现在要想的是让她去哪里好。”
　　“既然是去锻炼，是去有所作为的，那就选最艰苦的地方去，我们浙江最艰苦的地方多的是，文成、景宁、泰顺都成。”
　　“老婆子你这是讲气话吧，依我看，还是去乌镇最好。”
　　两个人争来争去没一个结果，最后，蒋母说：“我们谁说的都不算，再过些日子，根土伢子就要复员回来了，看他怎么说。”
　　蒋母一锤定音，夫妻二人就不说这个话题了。
　　上山下乡的气浪在空中悬浮，它们不是平铺着的，就像地上有山有谷一样，它们在空中也是一浪又一浪的，这股气浪声势磅礴，排山倒海，没人可以抵得住，大家都被它卷起来，不管你愿意与否，最终都会被抛到远方。
　　到了六月中旬，蒋家三儿子蒋根土从部队转业回家了，一家人看到他自然是很高兴，都拉着他问长问短。
　　蒋爱珍说：“三哥你是复员还是转业啊？”
　　“我不是复员啦，我是转业啦。”
　　“转业，你转去哪里？说给我们听听。”
　　大家都催促蒋根土快说。
　　“我呀……，我不想说。”
　　蒋母说：“你快说呀，怎么不说了呢，你是我崽，我要操空头心的。我是你娘，我不操心还不成。”
　　蒋爱珍说：“娘，你说废话了啊，还是听三哥讲吧！”
　　蒋根土说：“我转业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石河子农八师。”
　　“那好不好呀？”
　　“那当然是好呀，去生产建设兵团怎么会不好呢？”
　　“既然好，你为什么不想说？”
　　“我是怕你们嫉妒啊！”
　　蒋根土一句话就把大家逗笑了，谁能去嫉妒家庭成员呢？
　　蒋爱珍听后却有了心事，她说：“三哥你讲讲，新疆怎么个好法，我想听听。”
　　“新疆呀，有两个大沙漠，一个叫塔克拉玛干沙漠，一个叫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我呢，自小就喜欢沙漠，你看啊，沙丘在流动，风卷着沙粒在飞奔，骆驼走在沙线上，金色的夕阳照着驼峰，那是多么美妙的画面，我转业的地方就是石河子，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就在石河子北边，我是不是每个星期都可以去沙漠里玩呀？”
　　“你喜欢新疆就因为这两个沙漠呀？”
　　“当然不是啦，新疆还有天山，天山上还有天池。你们知道吗，天山是北疆和南疆的分界线，山顶上终年积雪，六月间去爬天山雪峰是不是件有趣的事情？你们知道天山多大吗？它有五千多里长啊，天山上有很多冰川，它们是新疆的固体水库，很多河流就是从这里发源的。你们听说过雪莲吗，听说过雪豹吗，听说过金雕和北山羊吗，它们都是天山的物种。”
　　“天池呢，也在天山上吗？”蒋根土的讲述已经把妹妹蒋爱珍带进了美丽的新疆，仿佛置身其间。
　　“当然在天山上呀，它是座高山湖泊，里面的水极为纯净，周围山上长着古老的杉树，山顶上终年积雪，山里面住着哈萨克猎人，还有漂亮的山羊。”
　　蒋爱珍打断三哥的话说：“你别讲了，我问问你，你去过新疆吗？”
　　“我没去过新疆。”
　　“那你怎么知道新疆情况的，而且这么熟悉，仿佛你就是个新疆人一样，你是不是在蛊惑我们？”
　　“我干嘛要蛊惑你们，你们又不去新疆。”
　　“三哥你错了，我们家里其他人是不想去新疆，我呢，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想同你去新疆，眼下，我们学校里正在搞动员上山下乡的事情，我就是上山下乡的动员对象之一。”
　　“你真的想同我一起去新疆？”
　　“这事怎么开玩笑呢，我们这一届毕业生上山下乡有点宽松，一是可以去国家指定的地方，二是可以自己联系地方，报学校备案。”
　　“你知道新疆多大吗，你知道新疆多远吗，你知道新疆多荒凉吗？你知道新疆的冬天多冷吗？”
　　“这我都知道一点点，六个新疆就是一个中国，坐火车要半个月时间才能走到，许多地方几百里见不到一个人，最冷的时候可以冻掉人的鼻子。”
　　“那你还要去？”
　　“我当然想去，你看啊，我们兄妹在一起可以互相照顾，当然主要是你照顾我，你是哥哥，大我好几岁，照顾我是应该的。”
　　“我就是不知道哪里会答应你去插队。”
　　“你明天去民政局打电话问问不就知道了。”
　　“好吧，我明天去问就是啦。”
　　蒋母这时候就很高兴了，两个月来一直操心女儿上山下乡的事情，今天总算是有眉目了，她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只要是儿子答应了带女儿去，她就一切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