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异国寻梦

　　两年后，秦岭硕士研究生毕业。
　　他应聘在一家生产铁路配件的大型企业海外拓展部，经常往返于中泰之间做项目调研。泰国项目启动后，他凭借过硬的业务能力和出色的工作业绩就任泰国分公司经理，全面负责公司在泰国的所有相关业务。宣布人事任命后，很快他便远赴泰国拓展业务，什么也不曾带走，却唯独带走了沈香茗当年轻生落水时脱下的那双凉鞋。
　　当年沈香茗生死未卜，已经成为他心中永远的伤痛。他的足迹遍布那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以及她有可能会去的每一个地方，可是，她始终是音讯全无。他从此不再触及感情的世界，工作已经成为他生活的全部。眼看着周围的同学一个个都结婚生子，他依然坚持独身。
　　公司地址位于泰国首都曼谷，总占地面积50亩，计划投资5000万美元。公司给他的任务是利用一年的时间完成公司注册、土地购买、厂房建设、设备安装、人员招聘和培训；第二年海外工厂全面投入生产运作，要求产品正式下线，工作重心从建设转移到经营层面，海外生产到销售环节全面贯通。
　　泰国作为“亚洲四小虎”之一，工业基础良好，但是在97年亚洲金融风暴的重创下，工业发展有些迟缓；加之欧美国家的同类传统品牌大多在这边建有生产工厂，影响面和辐射面广，且深耕多年，泰国民众接受程度高，而对中国企业却相对要陌生很多。
　　秦岭临危受命开拓泰国业务，将本公司品牌打入泰国以及东盟其他地区，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严峻的挑战，也是一次考验。但是从不服输的他丝毫没有退缩，而是选择了迎难而上。他还有一个最大的优势便是当初在大学辅修过泰语，此次他远赴泰国也是为了离开这座伤心的城市，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公司注册、土地购置等手续已经完结，现在正处在施工建设阶段。可是，泰国近来的连阴雨让那片工地俨然一个鱼塘，不得不使工期一再推迟。建筑公司眼看合同期限越来越近，急忙调来两个打桩机，坚持在停雨间隙施工。秦岭不放心，几天来也始终坚守在作业现场。
　　一天，他前脚刚刚离开工地，就听到助理在电话中告诉他工地塌方了，有两名施工工人还被埋在里边，他撂下电话匆匆赶赴工地。只见现场混凝土和金属构件散落碎裂，人员乱作一团。一个大坑深约2米，宽1米，坑道中间停放着一辆施工机械车，坑内一名泰籍工人被沙土埋至大腿位置，而另一名工人则被埋至胸口位置，在泥土下动弹不得，表情十分痛苦。
　　秦岭见状，不顾可能会袭来的二次塌方的危险，立刻跳入坑中，用挖铲、锄头等工具实施营救，并用熟练的泰语安抚工人的情绪，告诫道：“不要闭眼，不要睡觉。”他以聊天的方式使被困工人时刻保持清醒。很快，接到报警的消防官兵赶到，调来挖掘机和搜救犬实施专业救援，将那名埋压较浅的工人成功解救。
　　由于地下集土量大，土质松散，结构非常不稳定，突然又发生了二次塌方，再次将另外一名工人掩埋，情况非常危急。秦岭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他为这位危在旦夕的工人感到深深地担忧。现场指挥员仔细侦查后，迅速将救援人员分为三组。第一组拉开警戒线，疏散现场群众；第二组负责在坍塌部位上方设立观察哨，密切注意周边情况；第三组为救援组。因为坑道周围空间狭小，无法使用大型器械。救援人员只能人徒手或者用铲子、锄头等，通过一挖一刨的方式慢慢清理土层。两个小时后，最后一名工人也被成功救出，医疗组初步诊断为小腿骨折，暂无生命危险。
　　直到将两名工人送到医院进行医治，秦岭的心才算是彻底的放了下来。目睹这一切的他瘫坐在雨幕中，顿悟人生的短暂和无常，深感生命的脆弱，也更加的怀念曾经逝去的美好。在这生死的紧要关头，他深深地牵挂着生死未卜的沈香茗。虽然姐姐一再劝解让他忘记过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可是沈香茗的影子却始终在他的心中，如烙印一般挥之不去。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会想起在国内的日子，想起曾经的过往。
　　秦岭逐渐适应了这边的生活，娴熟的泰语也派上了用场。他全副身心投入工作中，将自己打造成了一个工作狂人。公司业务也全面步入正轨，凭借其产品的高质量、高性价比以及完善的售后服务在海外竞争中逐步争得一席之地，并辐射到东南亚十一国市场，年底公司海外市场由最初的8%逐步增长至45%。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秦岭驻泰国已经满两年，按照公司规定可以回国就任公司中层领导职务。然而此时，国内SARS(非典)疫情正疯狂地蔓延，国际航班被迫取消。接任泰国公司经理的人选不能到位，他也无法返回国内。这可急坏了国内的姐姐，她为他的个人问题操碎了心，给他物色了一名本单位新分配来的小姑娘，就等着他回国见面相亲呢。
　　“你那边‘非典’严重不？北京这边非常严重，我们现在没事都不出门，不旅游，不聚会。”一接到姐姐从国内打过来的电话，秦岭的心里倍感温暖。
　　“泰国这边还好，也就几例吧。首例是3月11日泰国航空公司班机从河内载来了一名‘非典’病人，现在航空公司对班机已经严格清理，对机组人员隔离了。我的生活倒是没有受什么影响，就是回国的航班取消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
　　“那就好，那就好，没事你最好也别回来，在那边还安全些。你也少出门，回去第一件事就是用洗手液认认真真洗手。记着，每次洗手要持续一到两分钟，不能凑合事啊。”
　　“姐，看你还是把我当小孩子了，这些我都懂，你就放心吧。”
　　“你还别说，我还真不放心你。你也是快奔三的人了，个人问题不解决，姐姐的心里总是有个疙瘩。你看看你身边的同学，一个个都结婚成家了，有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就你还单身着？”
　　“我暂时不想考虑这个问题。”当年沈香茗愤而投河前那一幕又一次浮现在了秦岭的眼前，他的心里一阵剧痛。
　　秦楠丝毫没有感觉到秦岭情绪上的变化，继续念叨道：“姐姐知道你心里放不下香茗，可是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该走出来为自己而活着了？”
　　电话里一阵沉默，秦岭无言以对。姐姐以为掉线了，在那边着急地大声喊叫：“喂喂——喂喂。”
　　“姐，刚才信号不好。”秦岭顺便扯了个谎，他不忍伤姐姐的心。
　　“这么多年，你四处寻找都找不到她。事发第二天，不是有人说头天晚上有个女孩轻生被路人救了嘛。她这是铁了心不愿意再见你了，她若是愿意回来的话早该回来了。你醒醒吧，你以为你这样子就对得起香茗了？可是同时也伤害了宋碧霞，她为你多年未嫁。而你对她……”
　　“我跟她绝对不可能，如果当年没有她的出现，香茗就不会生死不明。”
　　“你对香茗的感情我懂，我也没有勉强让你和宋碧霞在一起。我只是说让你从香茗的阴影中走出来，为自己而活着，这对宋碧霞也是一种解脱，让她也为自己而活着，好吗？”
　　“姐，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单位新来了个小姑娘，跟你挺般配的，啥时候‘非典’过去了，你回来见见？”秦楠试探性地说道。
　　“我没有这个思想准备，暂时也不打算考虑这些事情。”秦岭抬腕看了看手边，有点儿着急。“姐，我还有个会议，我们回头再说吧。”
　　“都晚上九点了，你还开会？”
　　“你忘了时差了，泰国这边才刚八点。就这样啊，我开会去了。”秦岭急匆匆挂了电话便赶赴会场。
　　对于姐姐的这种关怀，秦岭感同身受，回国相亲这种事情他着实有些接受不了。他不忍伤姐姐的心，可是沈香茗在他的心中已经是无可替代了。恰好这个时候，公司让他考虑能否常驻泰国，全面负责泰国公司的业务。而随着在泰国生活时间的增长，他渐渐地也喜欢上了泰国这个“微笑的国度”，对公司的这个决定是满心欢喜。最主要的是他留在泰国是为了逃避相亲，姐姐不会知道他早已经在泰国玉佛寺皈依了，不为别的，只为祈祷沈香茗此生能够平安幸福。
　　泰国是个全民信佛的国度，被称为“佛都”，佛教寺庙遍布全国城乡。可是，在这数以万计的寺庙中，最受泰国人欢迎的便是玉佛寺了。它建于1784年，是泰国大王宫的一部分，为泰国的三大国宝之一，因寺内供奉着被泰国视为国宝的玉佛而得名。那里是泰国王族举行宗教法仪式的场所，也是泰国佛教最神圣的地方。每当换季之际，泰国国王都要亲自给玉佛换上新装，以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寺内四周有长约1公里的壁画长廊，上面绘有178副美轮美奂的连环画，题材是印度古典文学《罗摩衍那》史诗，还附有泰文释译。
　　在闲暇之余，秦岭除了游泳健身外，最大的爱好便是去玉佛寺拜佛听经。每当他踏进这座庄严肃穆的寺庙，便会觉得格外的亲切，有种游子回到家中的感觉，仿佛这里才是他的归宿，而曾经那颗饱受折磨和煎熬的心才得以片刻的安宁。
　　
　　一个周末的清晨，秦岭站在寺内那几块大瓷屏风前，正专心致志地看彩绘的中国《三国演义》的故事，身后传来一声久违的汉语：“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秦岭一惊，连忙转身双手合十，在泰国的几年中他几乎没有再听到过华语。“师父，您也是中国人？”
　　“是的！”
　　“听到国语，感觉好亲切！”
　　“是的，我俗家在中国的贵州省。”
　　“师父，您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呢？”秦岭看着一身僧衣的师父有些好奇。“我一直都没有说汉语，我说的是泰国语。”
　　“我一直在中泰之间弘法，每年大概有半年的时间住在泰国，是中国人还是泰国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师父双手合十走到秦岭的面前，微微地笑着。“而且，你每次来都会在《三国演义》彩绘前驻足很久，那是中国人思乡的表现，我观察你已经很久了。”
　　秦岭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我信奉的是大乘佛法，解救疾苦，普度众生。在泰国长居曼谷，卧佛寺、郑王庙、金山寺、虎庙我也经常去。”
　　“我常驻泰国，来泰国已经好多年了，家里也没有什么人了，我几乎没有再回国，我也不想再回去。”
　　“佛经上常讲，佛不度无缘之人，他跟你无缘，你就度不了他。因为他不相信你，你的佛法再高明，在他面前也是无益。他跟佛法结缘了，他就会相信你，愿意听你的，愿意主动地跟你学习，他的一生就能有所成就。缘不成熟，就要等待，慢慢等待他成熟。从施主的面相能看出你有善根、有善念、有善心、有善缘，你与佛法有缘。”
　　听到这些，秦岭并不感到意外，他平静地说：“我皈依了，就在这座寺庙。”
　　“阿弥陀佛，施主年纪轻轻就能与佛结缘，是有大福报的人。”
　　“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佛教能让我心静，能化解我心中的痛苦。”
　　“境由心造，相由心生。一切的爱憎怨怒，都来自于自己的内心，心为本，心是源。”
　　秦岭对于佛语不是很明白，他小心翼翼地问：“师父，您这是让我放下的意思吗？”
　　师父没有回答秦岭的话，只是双手合十淡淡地说：“一个人的心灵若是清净无染，即使身处困厄的境界，也不会有众多的烦忧；一个人的心灵若是不安、烦乱，即便身在深山密林天天静修，心也如同在闹市，不得安宁。因此，《维摩诘经》说：‘若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真正的净土，不在它方，也并不遥远，就在于有一颗清净无染的心。”
　　秦岭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我的修行还远远不够。在号称佛都的泰国生活，我深居简出，忙碌充实，心还算平静。可是，一旦回到国内，下飞机的一刹那我的心就揪在了一起，那种迷茫、痛苦、困惑如影随形。这也是我多年来不愿意回国的主要原因，那里有我痛苦的回忆。”
　　“要明白一切都是因缘，遇到的都是自己的缘。痛苦是自己找的，福报是自己修的。”
　　秦岭脑海里迅速闪过沈香茗的影子，他仰天长叹：“我明白这个道理，我的痛苦源于我自身，三世因果六道轮回丝毫不假。”
　　“佛告诉我们，我们现在活着的生命只是生命的一段，不管是活一百年、活十年，还是活一年，都是一次偶然的现象，这叫作‘分段生死’。前生带来的种性，变成了自己现在一生的遭遇；而现在造的业，又变成了来生的果报。”
　　“师父，我明白了，我的痛苦源于对感情的执着，而这也恰恰就是我前世造的业，不，是我今生造的业。”
　　“这是一本《了凡四训》，你不忙的时候看看吧，对你的修行大有帮助。”秦岭虚心地受教，师父转身从禅房里拿出几本书。见秦岭准备拿钱出来，他淡然一笑。“这些都是我从国内带过来的，免费结缘的。你既不用给我钱，看完以后也不用还我，可送给与佛法有缘之人，自己也将功德无量。你切记，只有去除贪嗔痴，才能迎来戒定慧。”
　　秦岭打开钱包的手僵住了，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郑重地承诺：“好，我听您的，我一定认认真真地读完，然后再将它转给我公司里的中方员工看。”
　　这时候，师父的目光落在了秦岭钱包中的驾照上，他淡然一笑道：“你这是中国的驾照吧？是自己开车过来的吗？”
　　秦岭一愣，满脸惊愕地看着师父，然后连连点头说：“是的！师父，您明察秋毫连这都知道？”
　　“你久居泰国，应该知道泰国是不承认中国驾照的吧？它不像英国、马来西亚、新西兰、澳大利亚、南非、新加坡等英联邦国家那样承认中国驾照；也不像意大利只要在驻华使领馆办驾照认证就行。外国驾照在泰国不受法律保护，你这样做其实是很危险的，一旦发生事故是很难维权的。当然，泰国是很少查无证驾驶的，你偶尔体验自驾想必从来没有被查处过吧？”
　　听着师父有理有据地讲了这么多，秦岭更是惊呆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师父，您……您一个出家人竟然懂得这么多，比我这个俗家弟子知识都要渊博。我过去一直以为出家人是两耳不闻俗世事，您今天的话语整个颠覆了我对佛教的认识。”
　　“释迦摩尼佛看透了宇宙真相而获得开悟，他是觉悟最后的真理者。我们不仅要自己学习和继承佛法，更要大力弘法。而现在是一个信息飞速发展的时代，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语言，这样就要求我们在弘法的方式上讲究与时俱进。而我今天劝解你不要在泰国使用中国驾照，实际也是弘法的一种方式罢了。任何时候违背法律、道德等所做的事情，都是有损自己的福报的。”
　　秦岭听闻后师父一番话后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双手合十虔诚地说道：“师父，通过跟您今天的交流，使我对佛法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和感悟。我想静下心来认真地修行。请您告诉我，在修行的路上我还应该注意些什么？”
　　“佛家常言众生是平等的，希望你在饮食上能多加克制，以素食为主，慢慢过渡到全素食，当然这需要一个过程。其实，真正的素食主义并不是克制而来的，而是伴随着你修行的不断深入而自然形成的。”
　　“我明白您说的道理，我以后会做得更好。不瞒您说，刚到泰国的时候，我特别地迷恋一种叫作咖喱皇焗蟹的美食，配上泰国香米饭，我天天都吃不腻。这几年，随着不断学习佛法，我已经很少吃荤腥的食物了。就是有应酬的话，我也是蜻蜓点水一筷子带过。”
　　“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了。对了，你来曼谷这么多年了，有一个叫作万瓶寺的寺庙，你去过没？”
　　“去过，去过，那是一道醒目的风景线，寺庙都是用废弃的绿色和棕色瓶子建造的。”
　　“万瓶寺从1984年就开始了，僧人捡拾一些废弃的瓶子，后来也有很多民众也捐献瓶子，历时20多年，用150万个玻璃瓶才建成的。‘瓶子墙’不变色光泽好，混凝土做的‘芯’也保证了建筑物的强度。这的确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善举啊！”
　　“是是是，您说得对！今天在这里能碰到您，我感到相见恨晚。我可以经常过来跟您学习佛法吗？不瞒您说，有一段感情在我心中藏了好多年，让我痛不欲生，也许只有佛法才能解救我，让我走出心灵的深渊。”
　　“当然可以了，从下月初一开始我要在万瓶寺举办消灾、祈福和超度的供灯法会，帮助大家超度已故亲人眷属、超度堕胎婴灵、超度历代宗亲和冤亲债主，也可以为大家祈福健康平安、消灾解难。到时你可以过来参加，感受佛法的慈悲为怀”师父起身离开，他边走边自言自语，“缘聚缘散缘如水，缘起缘灭缘成空。”
　　秦岭双手合十目送师父离开，他的心静了很多。走出玉佛寺，师父的话在耳际反复响起：今日之痛，源于昨日的放纵；今生之苦，皆因前世的孽障。于心头置一善念，让所有的哀怨融化在感恩的心中。忘不了的，不必刻意忘；放不下的，不要急着放。于心中默默为那些不好的经历超度，它们的解脱就是你的解脱。修行，用今日的坚强，救赎曾经迷失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