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 存尴尬共室同床 斩帝妃言刑论法

　　话说女王三战雷音皆不能为兄弟报仇，心中愤恨不已。从而归怨七口，说他不炊食肉，专炊食素，致使二兄弟离开龙瑛洞，外出觅食间横遭此祸。女王因此怒之，即命缚七口于灵堂之内，跪于亡灵之下。女王脱了他衣，亲执神鞭，鞭打七口，七口形如木偶，不出苦色。众妖劝之，皆不从。鞭到手麻时，再看七口背，已血肉模糊矣，七口自行离去而不恨瑛。
　　瑛聚义而问：“义净师徒行程至哪？”或曰：“其至宝树庄矣。”瑛吐出五衣石付与鹘鸼大鹏鸟，教：“吾内有血恨之仇，不能外援。汝以此石贻之，并告之曰：‘能胜猿即诛，不能胜即以石而退，不可逞强’。”鹘鸼记之，展翅而往。正苦闷间，忽报：“有两人间大侠投靠。”瑛却之，众问故，瑛曰：“人妖二性，不可同处。妖学人以善，人学妖以恶，我若收之，诚恐为众之害也。再言，瑛与众兄已存残羹之义，安可不知足乎？”众闻之，皆拜服。
　　那两个大侠一个叫武青平，一个叫柳大同。乃水玥国人，早慕瑛名，苦寻三年方得至此。来此之时，遇几怪事，见四周山四面环山，东为妖王之府，西为小妖之舍。南面植松，北面植杨。放目四野，除松杨二树外别无他木。
　　问妖何故？妖曰：“我主女王因怜松之耐寒，杨之高洁。故植松八百，植杨三千。”二侠疑惑，复问：“为何杨比松多？”妖告之曰：“松虽耐寒，枝多曲折。杨挺拔笔直，更兼有凌云之志，由是爱杨甚于爱松多矣。”
　　二侠叹服之，柳大同放眼观南松北杨，恍然大悟道：“石瑛真清白之人也！”武青平不解，柳大同指南北道：“南松青，北杨白，非清白而何？”武青平亦恍然大悟，直叹：“真明主也，我若有幸投其麾下，虽九死而不一悔。”二侠正感叹间，忽一妖出，告：“我主不欲收汝，请别往之。”二侠再三请收，奈何不收，只得离去。女王出来，观其背影，斟酒洒地，悲泣不已。众妖问故，女王曰：“吾观此二人必投杨立，杨立者，吾之敌也。将来此二人必与我等为敌，必被我等所杀，由此焉能不为之流涕也？”众闻毕，亦斟酒洒地，泣泪酹之。
　　话说义净师徒去了宝树庄，沿途义净腹中饥饿，叫杨立化斋去了。杨立须臾间到了宝树庄，因看见村里四处烟起，心中狐疑，不敢下
　　去化斋。
　　话说山上有个黑痣黄脸的妇人不慎跌了一跌，站不起来，正好被杨立撞见，杨立没有去扶她，扭头便去了。到了草庐化斋，有一瞎眼老妪道：“师父少坐，我大女儿上山挖菜去了，一会便回来。”过了一会儿，还不见回来。杨立坐不住了，就去了别人家化斋。人家嫌他穿的破烂，一身汗臭，没有施舍他。无奈，又溜回盲眼老妪家，只道先前内急，方便去了。
　　黄昏时分，大女儿拐着脚回来了，叫了声“娘”。老妪道：“我儿快给师父做斋饭。”那妇人盯着杨立看，杨立羞得不敢直视，满脸出汗，一言不发。那妇人拐着脚拿秸子，拿柴，又要摘菜，又要和面，忙得头上冒汗。
　　杨立心中有愧，便主动给她看火洗菜。手忙脚乱时，不免有所触碰。杨立越发羞怯的不行，那妇人原本也羞，见到比她还羞的人自然放松些，心里觉得这个和尚挺有意思。饭好后，老妪道：“你先吃了吧，然后把你师父师弟带来再吃也行。”那妇人道：“让他去罢，看他挺难受的。”杨立也不称谢，急忙忙转身就走。
　　义净吃了斋饭，问杨立道：“前面是个什么地方？”杨立低头道：“没打听。”义净抱怨道：“平日也是白夸你了。”说着驾骑领先去了。此时夕阳已落，但是天空依旧晴朗，天边云霞映满整个天空，义净忍不住作诗曰:
　　霞满西山日落迟，
　　天龄几寿问谁知？
　　何当一览诚斋集，
　　细数儿童万里诗。
　　此时已临夜幕，却凭空有青烟弥漫。义净行于烟处，见灰烬处有几片碎纸，义净狐疑。三长道：“习俗罢了。”空幻问道：“是什么习俗？”三长无言对，诌道：“是个烧书节。”空幻笑道：“只听过晒书节，没听过烧书节。”他两个争论一番，义净看见一草舍灯明，欲往投宿。杨立心虚，上前阻道：“师父，你看那人家只有一间房子，我们四人怎能住下？还是去别家借宿吧！”
　　于是绕过草舍，去别家投宿，奈何别家不容。无奈，只得就地而歇。那草舍的妇人给老娘洗了脚，出门倒水，隐约看见树后有个人影。于是放了脸盆，拿了蜡烛去看。看见野猿和大象，吓得喊了一声，也吓醒了师徒四人。义净趁月光，见那妇人瘸着脚，一脸麻子，几颗黑痣，张嘴满是黄牙，不能说极丑，也是丑了些。　　
　　话说此女名叫王晶莹，逢二九之年。未婚，因不好合群，专爱上山，村人皆称其为“山神妹”。杨立一见山神妹，羞的躲到三长背后，义净赔礼道：“小徒貌丑，惊着施主了。”山神妹道：“没事。”又道：“更深露重，师父快请进我家吧！”义净道：“我师徒常年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已习惯了。况施主家小，我们人多，行动多有不便。”山神妹笑道：“吃住总为一体，你不进我家门，为何要吃我家饭？”义净茫然道：“贫僧何时？……。”
　　话未说完，山神妹指着杨立道：“你问他。”义净问了杨立，杨立吞吐之下，俱都交代了，原来义净吃的正是她家的饭。无奈，只好带领徒弟入住茅屋。进了屋，盲眼老妪盘坐炕上念佛，听有人来，喜问：“我儿，是谁来了？”山神妹答是和尚，老妪急忙嚷着下地参拜，早被义净扶住。道：“老施主，贫僧有礼了。”老妪也合掌道：“老佛祖，弟子还礼了。”义净笑道：“不敢当。”
　　家里小，除了炕沿，没坐的地方。义净师徒坐了一排也觉的挤，老妪是个信佛的人，见来的是和尚，一时间话多了起来，问这问那。义净皆一一回答，山神妹又把火烧了热饭，因灶里柴不够，烧水慢。即眼对杨立道：“你去抱些柴回来，开了水好热饭。”杨立畏惧她的眼神，只得出去抱柴烧火。
　　谈话间，水开饭热，山神妹把包子和甜苣菜摆放到炕中间，山神妹叫他们脱了鞋围在炕上吃，义净道：“常年在外奔波，脚袜也不得洗，怕臭。”老妪听着了，笑道：“没事，这才是佛脚呢！”义净师徒只好脱了鞋袜围坐炕上吃饭，山神妹先夹个包子给杨立，然后自夹一个吃了。义净嚼着有股奶香味，看一眼馅子，是鸡蛋和黑沫子的东西，那奶香味正是那黑沫子的东西。因问道：“施主家的包子真香，不知这如木耳般黑的东西叫什么？嚼着又比木耳软滑。”
　　老妪笑道：“这都是我大女儿的辛苦，初秋下雨之时，山坡上就生出这些菜来。黑团团的铺满草地，俗名叫做地皮菜，拾掇回来后还得用冷水洗上五六遍，才可食用。通常十斤的货，洗上五六遍就成了三斤，真苦了她了。”义净又吃了几口甜苣菜，感觉甜酸酸的。又道：“贫僧也吃过这菜，叫做苦苣。调出来后也是带苦的，怎么施主家的倒是有些酸甜？”山神妹道：“这还不知？挖回来洗净切碎，放点糖和醋腌在瓮中即可，这么简单，你倒想的复杂？因此我做的叫甜苣菜，别人做的叫苦苣菜。”
　　义净称赞一番，少时，饭吃完了，该睡觉了。家里也没多余的被褥，只有一张较长的被子，山神妹又指着杨立道：“你过来和我挨着睡。”杨立死活不过去，跪在炕上出汗。三长、空幻把义净挤得难受，而中间隔着一大截，没人往过挪。义净、空幻、三长道：“快过去吧，不然挤的我们也没法睡。”山神妹怒道：“再不过来，我便过去了。”杨立只得挪过去，山神妹早掀开被子让他睡进来。二人俱穿着衣服，山神妹把被子多给杨立，杨立满头大汗，掉过头去睡，不敢看她。山神妹不介意，吹了蜡烛睡了。
　　后半夜里，杨立不知梦到什么了，竟抱住了山神妹。杨立醒后，看见自己的手搂着她，她也醒了，杨立赶紧把手缩回。也无心再睡，起身出去了。山神妹略眯了一会，天已亮了，也起来做饭了。义净师徒也醒来，下了地出去透气。
　　饭好后，义净因问：“施主，贫僧有几桩好奇事想请教一下，不知能否？”老妪道：“师父请讲。”义净道：“为何别人家都是红砖绿瓦的好房子，偏您就是这茅草屋，还有昨夜我们来时，看见有人烧书，不知何故？”老妪一下子泪流满面，啼哭不已，山神妹也是埋头揉眼，呜咽无言。良久老妪道：“我老婆子原不是本地人，是被人贩子卖到此间的。”又道：“我一辈子嫁给五个男人，都对我拳打脚踢，看不起我来。我是逃离了一家又一家，家家如此，我也就忍了，不逃了，被打死也好，骂死也罢，为了我的孩子也就忍了。”义净又道：“令郎几位？”老妪哭道：“我有三个儿子都丢了，出来时只带着两个女儿。”指着山神妹道：“这是我的大女儿王晶莹，今年二十九了，对我极为孝顺，只是她天生长得丑，至今没有婆家。”
　　义净又问二女儿呢？老妪又是一阵悲怆，哽咽道：“若非师父提问，老妪我将终生忘了她。她叫王晶瑶，只比晶莹小一岁。她丈夫是本地的穷农，婚后不过两三年就跟一个书商的走了。只留下一个娃，给他遭罪。”义净听到要紧处，即问是什么书商。老妪又道：“只因她上过几年学，读了几本书。大家都爱称她为“书香姐”，她便自恃才高，写了几篇鬼故事，博闲人一乐。有了虚名后，从水玥国来了一个姓郑的书商，说是要出版她的小说。她本见利忘义之辈，一看有人赏识她，她便跟姓郑的书商私奔去了。走了五年了，不想前两天有人给我们村送来一千本书。上面写着她的名字，我穷苦百姓，她不送钱送礼却送书，是在嘲笑我们没文化，不如她。这里的村民更是对她恨之入骨，她送来的书都被村民焚毁了，擦屁股都觉得硬。”　　
　　义净问是什么书，老妪道：“我看了她的书眼都瞎。”山神妹低声道：“我认得那三个字叫《石游记》。”空幻乐了乐，笑一笑，贴到义净耳前道：“徒弟，时候不早了，赶紧上路吧！”老妪听出声音，笑道：“你们有几个师父？几个徒弟？”空幻道：“我们只有一个师父，三个徒弟。”义净情知打赌输了，也不赖账，临行时义净奉上夜明珠一颗给山神妹，山神妹不受，义净强送，无奈，只好收下。山神妹出门相送，送到大路上指着杨立道：“那和尚，一路平安。”杨立也不回话，只顾前行。
　　话说此间有一洞，名曰“擒猿洞”。洞里的两个妖精正是锯树郎和千眼狐，千眼狐不是其有一千只眼睛，而是心眼极多。二妖收到石瑛五衣石后，又听了许多变故，由此痛不欲生，务必杀猿酬瑛。得知袁空幻打此路过，于是布兵，伏于山险。
　　锯树郎粘在树枝上看见坐骑上有个师父打扮的人，有些矮瘦。最后跟着一个人模人样的猿，锯树郎拿着葫芦，念了咒语，叫声“收”。就把那人收进去了，进洞以后，对千眼狐道：“十五弟，我捉了猿贼也！”正乐间，有妖报：“袁空幻在外叫嚷，说让还他师父。”锯树郎问：“他甚模样？”小妖道：“蘑菇头，蛤蟆嘴，上身羊皮褂，下身金光裤。”锯树郎慌道：“错了，错了。”赶紧把葫芦里的那人放出来，却是义净。千眼狐道：“你怎扮成袁空幻了？”义净把打赌之事说了，千眼狐道：“你肉眼凡胎，怎么比他？我教你一个看人法，再与他赌，没有不赢的。”义净叹道：“生处盛世，还是糊涂的好。”
　　锯树郎命设宴款待义净，少时入座，有一碗蛋炒饭，三个苹果。吃饭间，锯树郎道：“你怎收了这么个徒弟？”义净道：“佛祖令他相随，不敢违背。”又道：“猿贼法力如何？”义净道：“极高。”锯树郎道：“法师肯与我等合力灭他？”义净摇头不肯，道：“我恨他，他亦恨我。他恨我，却还保我取经。我恨他，却要害他性命，情理不通啊！”
　　此时小妖又报：“袁空幻打进二门来了。”锯树郎与千眼狐也不多说，拿了兵器出去迎战。义净吃了饭，游赏一番，想起在妇士国和张金凤吃饭时的尴尬事，他当时说了句“宁进妖餐，不赴女宴”的话。今日果然验证前言，遂心中感慨，在地上捡了块石子，在墙壁上题诗曰：
　　往昔赴女宴，今又进妖餐。
　　仙府清雅贲，神州锦绣斓。
　　命里多蹭蹬，人岩不可攀。
　　前途犹畏远，努力叫盛饭。
　　话说义净听到洞外打斗声，不敢出去，又坐歇一番。出神间，三徒弟俱都横持兵器回来了。义净道：“二妖如何？”空幻和三长争抢道：“一个被我打死，一个用五衣石逃走了。”又问打死的是哪个？空幻抢先道：“是个臭虫锯树郎。”义净默然，略带忧伤出了妖洞，寻回大路南游去了。
　　走了很久，看见远处城郭上黄旗飞展，义净喜道：“想必那就是老妪口中的水玥国了，徒弟们，权且忍耐辛苦，奋力向前再歇脚。”须臾间，已到城下。义净抬望，见石匾上题：水玥国之南城门。两边有金字对联，联曰:
　　山清水秀仙做客，
　　地老天荒民为主。
　　义净叹道：“治世之道，本该如此。”于是自整衣冠，进城去了。空幻三长在前，杨立牵骑挑担随后。城中高楼大厦，买卖人群，自不必细述。走到市中心，看见几个将军骑马在人潮中游动，随即喊道：“陛下有旨，叫大家进宫审案。”此令一出，不管商人庶人都很兴奋的跑步进宫去了，回首间，街面已空，顿感自身是个多余之人。
　　义净疑惑道：“皇宫里怎么能让老百姓进去呢？”空幻笑道：“感情师父是个当官的。”三长道：“我们也进去看看。”义净道声“好”。便进宫去了，宫中建筑自是雄伟。绕行几重门，得以见天颜。
　　那国王不穿龙袍，不戴王冠，一副布衣打扮。脸面有些黑黝，眼睛眯着一条缝，胡子乱糟糟的。国王下面那些大臣也是布衣打扮，再加上来了一群百姓，更分不清谁是君？谁是臣？谁是民了？只见有两个大肚男子状告一位妇人，义净问百姓道：“敢问施主，这是怎么回事？”只听百姓道：“那个女人叫王晶瑶，因书写的好，笔名书香姐。她本郑书商之妻，为了攀高枝，享荣华。不惜清白，冒充处女嫁给国王。成了国王妃子，有一次，国王带她体察民情，被郑书商撞见，便告她不守妇道，有重婚之罪。国王不好决断，所以请了我等一街百姓，定其生死。”义净又道：“那个人呢？”百姓又道：“因王晶瑶的书里雷同他祖先书里的章节内容，所以也来告她。”
　　只听国王道：“王晶瑶，你可知罪？”王晶瑶道：“人有罪，书无辜。请陛下莫因我之罪而毁我之书，当虑作者之辛苦，我死在书里，往生亦是书香之鬼。”国王道：“那雷同先人名著之罪？”　　
　　“我不认罪，要说雷同当今书籍之罪便认。那都多少年的人了？他早死了，我雷同古人的小说情节也犯罪么？”国王怒喝道：“古人今人俱是人，是人就得尊法。照你这样说就是，古人好欺负，今人不敢惹？朕不多说了，你的生死都在百姓手里。”乃道：“定王晶瑶死罪的请举手。”百姓们纷纷举手，细数下来，一千民众皆举手，国王即命：“将王晶瑶推出斩首。”武士们把她举过头顶，抬出去了。她仍旧哭诉道：“人有罪，书无辜。念作者之辛苦，勿以我之罪而易作者之名。”
　　斩首后，呈来首级，满殿高歌。百姓退去，义净拜谒。说了取经事后，国王盖了印。义净道：“贵国有刑几种？有法几条？”国王道：“刑一种，法两条。一种斩首刑，法为大奸者必死，大恶者必死。”
　　“如何辨别大奸大恶？”
　　“一看本人二听名，三看政绩四询民。”国王道：“朕知:人至察无友，水至清无鱼。人一生不可能不犯错，那些小罪小错，朕不计较。”
　　义净转问：“那王晶瑶算大奸大恶吗？”国王道：“也算，也不算。三千之属，其罪莫大于不孝。她为图名利，抛家弃子。篡同古书，不惜名节成为朕妃。朕难断，故请民断。民说她是大奸大恶，与朕何干？”义净心里道：“事推百姓，真聪明之主也。”
　　国王反问道：“法师可是去南海取经？”义净点头。国王道：“此地便有一南海，但其甚远，须得登山而望方得见。”义净兴奋不已，忙问：“那山叫什么？”其实他心里已有答案，国王道：“眺海山。”义净在心里也把这三个字说了一遍，几乎与国王同出此言。义净急抓住国王手腕，结结巴巴道：“陛…下，在哪在……哪？”国王道：“先不急，眺海山下有一七莲寺，可住的都是些庸僧，法师明日可前往说法，教诲庸僧。”义净喜极而泣，连连答应。这正是：
　　昨日还觉时逋久，今朝顿感途行短。
　　未知唐义净能否渡过南海，取得真经？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