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端午节到了

　　袜子车间清一色的女人女孩，天热后，车间更热，袜子机器二十四小时不停。袜子机器越热越好做，越热机器越不容易坏，越热产量越高。车间热啊，机器散发出的热量不是一般的热量，进到车间就像进到里蒸笼一样。工业风扇一排机器摆一个，咔哧咔哧地转圈。人把粗的鼓风机从外边伸进来，呼呼的风吹向大腿以下的位置。一系列的制冷措施似乎缓解不了什么，车间还是热，那些黑咕隆咚的袜子机器像铁锅一样，挨一下都烫人。
　　又热又闷的袜子车间，做袜女工不得不在自己的身上打主意。她们随意地穿着袒胸露背的睡衣，更有甚至在下半夜修理机器的机修工睡觉后，把自己脱得只剩下胸罩和裤衩，她们恨不得把自己的皮揭掉才感觉不热。提拉着拖鞋，脚底也冒汗，打着赤脚在光滑的地上跑来跑去。
　　机修工是袜子车间唯一的男性，因为袜子机器白天黑夜连轴转，只要机器坏了，女工有喊，他们就得来修，所以他们的工资很高，一般是一台机器一月一百块钱。有的机修工实在忙不过来了，便带上一两个徒弟，缓解一下劳累，打个盹眯眯眼。机修工带的徒弟，多是本地穷人家的半大小孩，不爱上学的那种，他们的父母为了能让他们将来有较高的收入，便让他们学修袜子机器，就像旧社会的学徒一样，没有工资，只管吃饭，挨骂受训是常有的事儿。袜机学徒期长，没有两年出不了师，刚刚发育懵懂的孩子，他们对女人的事儿或许知道，或许一知半解。
　　机修工加上学徒，在尽是女人的空间里，便成了物以稀为贵，成了打趣调侃的对象。机修工如果不胆大，反而会被女人揩油吃豆腐。
　　晓燕多次看见，几个已婚的女工穿着吊带的睡衣在小学徒前晃荡，大腿根子露在外边，小机修起身的时候，她们故意把裸露的乳沟让他看见，摸摸小学徒的头，踢踢他的屁股。就像妈妈抚摸孩子那样，可是却没有妈妈的慈爱，而是带着色，带着坏笑。
　　晓燕她们这个车间的女工不敢和机修师傅阿磊打趣调侃，因为机修工阿磊是管理阿聪的老公。
　　端午节在所有织袜子女工的期盼中终于来临了，袜子厂放假两天，N市大大小小的工厂都放假一天或者两天。
　　在中国的传统节日中，N市特别注重的有“清明节”、“端午节”以及“中秋节”，这三个节日。厂矿放假，企业休息，多多多少还会发点小费，一百、五十不等。
　　端午节的前一天下午，阿聪到车间给大家说，端午节放假两天，每人发五十块钱过节费。整个车间的女工都蹦了起来，立刻啪啪啪地关掉机器要回家。
　　阿聪生气地说：“谁让你们现在就关机器？赶紧把机器打上去，做到六点半下班，明天正式放假，又不是今天开始。”
　　“噢幺。”所有的女工都懊恼地厥起了嘴巴，不情愿地又一台一台把机器合上去。几个月连轴转，她们早就渴望过个节日，能好好休息，狠狠地睡上一觉。
　　五点半的时候，阿聪又进来对女工们招招手：“算了，算了，今天少做一会儿，放假回去吧，记着两天后上班，一人到我这里领五十块钱！”
　　像一道赦令，所有的女工不再一台一台关机器了，离电闸总闸最近的那个女工，不用其它女工吩咐，她非常自觉地把总电闸拉下来。啪地一声，整个车间一片漆黑，所有的袜子机器嘎然而止，所有的电扇扑腾扑腾转几圈，慢慢熄火。只有从外便墙根处伸进来的鼓风机还在鼓着腮帮呼呼地吹，像一位咆哮的老人，看着所有的人离去，极不情愿地发出愤怒的低吼。
　　女工们沿着墙壁、摸着黑换上自己的衣裳，近距离的接触鼓风机，把她们的腿吹得痒痒地难受，女工们咯吱咯吱地嬉笑，换上衣服，提溜着睡衣离开蒸笼一样的车间。
　　终于放假了，这是谢晓燕进华美袜子厂放的第二个节假日。第一个是清明节，那时候她才做袜子不久，正处在挣钱的喜悦中，放一天假她觉得都在浪费时间。清明节旁人上坟，她没有地方去，中华也没有放假，她一个人在出租屋睡了一整天，捞足了瞌睡，直到中华下班回来，捏着她的鼻子才把她弄醒，说她的瞌睡虫还真多啊，懒虫。
　　她极不情愿地打个哈欠，伸个懒腰，在中华连拉带扯又抱中下了床。去屋后的小桥坐一会儿，坐在桥上看人流，别有一番滋味，另外坐在桥上也能看到河当中的那棵大榕树。
　　哗啦啦的流水中，赫然长一棵大榕树，几百年如一日。她的心再次震撼，她对中华说：“都说滴水可以穿石，可这棵榕树就坚强地挺着，任凭时光穿梭，任凭河水冲击，它依旧把根深深地扎在地上，也许它的根已经穿透了水层，扎根在水底下。只有扎根在水底的泥土下，水才不能把它冲走、冲死。这应该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吧。插进敌人的心脏，与它的身体交融在一起，共同接受岁月的洗礼，互相拥抱几百年，生生相惜。”
　　中华被晓燕超级的想象逗乐了，说她不去当植物研究家，真是亏材料。
　　端午节这个假期，晓燕是非常期待的，倒不是觉得上班久了累，也不是为了女工口中所谓的过节费。发钱固然是好事儿，可她更想知道祠堂里那条已经做了月把的龙舟是怎么下水的，怎么划的，那么窄，那么小，那么尖的小船人要怎么坐上去呢？她在丹江河边长大，见过许许多多的渔船，也见过最早的脚蹬两架船。可脚蹬两架船是两只小船连在一起啊，人站在上面总算是有个稳当。而这祠堂里的龙舟却是细长细长的，前弯后弓，她好奇极了。所以，特别盼望端午节能快点来临。
　　如今，端午节正式放假了，袜子厂提前一个小时下班，走出厂门，外边的太阳红红火火，还有点热呢。女工们拿出遮阳伞，一手举着伞，一手扶着自行车把，摇摇晃晃骑车而去。
　　晓燕看看天尚早，估计中华还没有下班回去。虽说中华升职为副队长，不用三班倒了，可白天一般都在酒店，晚上才会回去。晓燕推着自行车，走到袜子厂拐弯的三岔口处，她没有和其它女工一起上路回家，而是背道而行，沿路看着路边菜地，地埂、河水、一直向前走。
　　“沿着菜地朝前走二里路，有个堤坝，堤坝后边就是飞云江了。”飞云江这三个字是阿彩告诉她的。
　　“飞云江是什么？是河吗？”晓燕问阿彩。
　　“你不知道飞云江吗？没有去过吗？哎呀，天呐，拜托你，小姐，外滩你没有去过吗？”阿彩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她说，晓燕拨浪鼓似地摇头。
　　从那天起，晓燕开始期待能去外滩看看，可是她太忙，根本没有时间。中华虽然一再说，闲了就带她去看看，看看这个城市所有的一切，然而，他们终究没有去看，晓燕的时间是属于工厂的。
　　今天放假了，天这么好，没有下雨的迹象，她想一个人转转，先去看看飞云江。
　　夏季太热，菜农下地晚，这个时候，路两旁的菜地有不少菜农在坎菜，有些人在除草。华美袜子厂大门口十米外就是菜地，她见过这里的农具，说是锄地，像是挖地，说是锄草，像在挖草。水乡土地很硬，和丹江河畔故乡松软的土地相比，这里的土地像石块。
　　晓燕一边走一边看，带着草帽的菜农偶尔抬起头看她一眼。
　　天蓝风轻，白色的云朵在头顶飘过，瓦蓝的天空似乎被海水清洗了一般，前所未有得干净，风夹裹着腥咸扑鼻而来，到堤坝跟前，那种腥咸越发得浓烈。晓燕找到堤坝的一处台阶，搬起自行车，抗到堤坝上面。
　　刚到堤坝上，一股股海风迎面刮来，吹乱了她额前的头发。海风湿润，带着丝丝凉气，裙子被刮了起来，她赶紧扎好自行车，把裙子往下扯扯。顺着堤坝通向江边的小道，慢慢下去，拐过一家冷冻库，飞云江出现在她眼前。
　　晓燕啊了一声，她想看到江上往来的船只，听到了汽笛声声。一条昏黄的河流自西向东滔滔奔流，贯穿N市，江面宽约三四里，能从这边隐约看到那边的楼房，顺流看去，一座大桥横贯与桥面之上，像一条长龙匍匐在江面上，桥上一辆接一辆的车辆，流动着，像蛇一样灵巧地划过。
　　晓燕见到桥还是过年后来N市的时候，路过南京，她平生第一次过长江，看见芜湖大桥是夜里十二点。直到如今，她还无法言表见到那一路亮光，猜不出芜湖大桥究竟有多长，可是她今生再也不会忘记了。
　　此刻又一座桥在不远处，这桥看得如此清晰，如此敞亮，像坐标一样，把城市分成两半，出现在人们面前。桥两边高楼大厦，是现代化的城市，桥下是奔流不息的滔滔江水，水携裹着泥沙，一路向东。大江东去，难道就是这样的吗？晓燕搂起裙子，坐在江边的堤岸上，看脚下飞溅的浪花飞上岸，偶尔有水落到她腿上，凉丝丝地。她看到了江边的灯塔以及灯塔上一闪一闪的亮光，想起来学过的课文里有关于海上灯塔的故事，此刻见到真实的灯塔，她的心就像海浪一样，起伏不定，啪啪地拍打海岸。
　　太阳在飞云江昏黄的水里打着转转，一束又一束金灿灿的亮光慢慢地坠入大桥下边，飞云江里波光闪闪，像龙鳞一层层，那种耀眼让人有窒息的兴奋，晓燕忽然觉得，那耀眼的龙鳞和祠堂里龙舟上面的白龙鳞一样，有冲出江面，腾云驾雾的气势，有主宰天地生灵的仰啸长吟……